第44章 拾叁·庄周梦蝶

    方思明信步走了过去,可眼前之景却如海市蜃楼,他就那么不着痕迹的穿过了层层楼宇,眼前渐渐变得开阔起来,四下里的雾霭慢慢散开,呈现出一片花木繁荫的山坡。

    他环顾周围没看到叶安的踪迹,这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冥冥中似乎有种力量在牵引着他往前走,他便也不再去想别的,继续朝前走去。

    穿过树林,脚下渐渐变得平坦开阔,只见一望无垠的苍穹之下山花烂漫、蝶舞翩跹,仿佛置身于一副明丽的画卷中。

    他依稀记得自己身处朔梦林,可是朔梦林是何等凶险之地,怎么会呈现出这样曼妙美丽的画面?

    心里不由得提高了警惕,想着这期间定然暗藏凶险。

    就在这时,他看到不远处花影微动,有个小小的身形若隐若现,果然有人?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还没来得及走上前去查问,就听‘啪’的一声轻响,天上掉下一个东西,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那人头上。

    接着就看到一个小小的少年直起了身,有些困惑的摸着脑袋。

    那少年身形瘦小四肢纤细,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黑发如墨肤白胜雪,身上穿着裁剪得体的素色窄袖锦袍,护腕、腰带和靴子都是绣着金纹的黑色,虽然年纪尚小,但通身都透出一股逼人的凛然之气。

    方思明觉得那孩子身上有种熟悉的感觉,竟仿佛是旧相识。

    那少年弯下腰,拾起了一只色彩鲜亮的大风筝,有些困惑的抬起头往天上瞅了瞅,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是从哪里掉下来的。

    就在他琢磨这个问题的时候,便听到一阵脚步声远远传来,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哼哧哼哧的跑到了眼前,原来是个红裙似火玉雪可爱的小女孩,此刻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蛋红扑扑的,手中高举着一卷线轴,脆声喊道:“找到了、找到了,总算找到了……”

    白袍少年清灵俊秀的面上满是讶异,一双倒映着天光的璀璨眸子蓦地变亮了,似乎有些不敢置信的样子。

    “大哥哥,你把我的风筝还给我吧!”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跑过去举起双手,仰着脸眼巴巴的瞧着那少年。

    少年玉白的面上依旧有些错愕,金灿灿的眸中闪过天真懵懂之色,很是困惑的望着眼前个头还不到他胸前的陌生小女孩,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

    大约是很久不曾开口,也可能是平常甚少遇到外人,他神情间颇有几分新奇和兴奋,略显生涩的缓缓开口问道:“你……从哪里来的?我以前……怎么、怎么没见过?”

    小女孩转身指着背后的方向道:“那边、那边,我跟师父来到这地方没几天,你见过才怪呢!”

    她说完又迫不及待的伸手讨要,“你快把风筝还给我!”

    少年默默的递还给她,看着她欢天喜地的捧着和自己身量差不多大的风筝,转过身就要离开时,面上不由得闪过几丝失落和不舍,忍不住出声道:“你、你怎么来的?我在这里……从没见过别人。”

    小女孩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有些纳闷的回过头道:“那你为何在这里?”

    少年指了指一边草地上的竹篓,道:“我在采药呢!”

    “你天天在这里采药吗?”小女孩似乎来了兴趣,索性转过身来,将风筝放到边上,好奇的跑过去瞅了瞅,看到那竹篓里盛了好些色彩斑斓的花花草草。

    “咦,这是什么?像只小鸟,好漂亮啊!”她忽然弯下腰把手伸了进去,还不待拿起那束蓝瓣白蕊的花,就被一个箭步飞掠而来的少年抓住了手臂。

    “别动,”他神情紧张,雪白的额上鼓起了细细的青筋,气息有些急促道:“这花名为飞燕草,有剧毒,万万碰不得。”

    小女孩吓了一跳,慌忙把手缩了回去,心有余悸的瞧着他,忽然咧嘴一笑,甜甜道:“不过大哥哥比那毒花更好看。”

    少年微微怔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的直起了身子,低声喃喃道:“真的吗?”

    “真的,”小女孩认真的点头道:“我跟师父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可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哥哥。”

    少年脸颊微微一红,清澈的眸中溢出几分羞涩。

    他走过去捡起地上的药铲,转过头用商量的口吻道:“天色还早,你不急着回家吧?”

    小女孩道:“一会儿就要吃饭了。”

    他忙拍了拍腰间挂的水囊和袋子,道:“我有水和干粮,可以给你吃,你等我一会儿,我采完药陪你玩好不好?”

    小女孩嘟着嘴巴,有些纳闷的问道:“你天天一个人出来采药?家里人都不担心吗?”

    少年想着她应该同意了,便转身蹲下去仔细的翻找着,一边回答道:“我是大人,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好担心的?”

    小女孩顿时来了兴致,跑过来围着他追问道:“那你倒是说说,你今年多少岁了?”

    “我十三岁了。”少年信誓旦旦道 ,一边将一朵奇形怪状的白色小花连根铲了起来,小心翼翼的裹了些泥土,拿过去放回了竹篓。

    小女孩不由得扮了个鬼脸,道:“你胡说,可惜我又不是傻瓜,所以你骗不了我。”

    “我没有骗你。”少年转过头道,“我真的十三岁了,义父说明年我就可以独自……”

    他像是意识到失言,忽然闭上了嘴巴。

    小女孩哼了一声,背负双手绕着他转了一圈,道:“我师哥十三岁的时候,可比你现在高好多壮好多。所以,你就是在撒谎。”

    少年低下头不说话了,继续埋头寻找草药。

    过了一会儿,等他抓了满把紫色的药草,准备放回去的时候才发现已经走出了好远,正准备转回去,就见那小丫头抱着半人高的竹篓吃力的跑了过来,呼哧呼哧的喘着气道:“你每天要采这么多药吗?你家是不是开药铺?”

    “这些晒干了其实没多少,”少年急忙上前接过,低下头用牙齿叼出别在襟口的手帕,小女孩接过来擦了擦脸上的汗,复又给他塞了回去,吐着舌头道:“好热啊!”

    少年有些愧疚,反身背上竹篓道:“你去那边树底下休息,我很快忙完好不好?”

    小姑娘没说话,返身‘噔噔噔’跑了,很快就举着那只大风筝跑了回来。

    她看上去七八岁的模样,朝气蓬勃活力四射,仿佛初升的太阳,看得人好生羡慕。

    少年不由得微微一笑,道:“我一会儿忙完陪你放风筝,放到最高处好不好?”

    “好。”小女孩满口答应,然后牵着线扯着风筝在草地上一个人跑来跑去追蝴蝶。

    少年不敢耽搁,忙低下头继续忙活,只是偶尔抬起头看到那小女孩就在附近欢呼嬉闹,眼中便不由得流露出快乐和欣喜。

    方思明静静矗立与这天地之间,他能感受到风感受到阳光,闻到花香听到那两个孩子的说话声,可是他唯独看不到自己,他想所以他们应该也看不到他吧!

    他看着那小小的少年热火朝天的在草丛泥土间翻找着各种毒花毒草,即便他不知道他是谁,却能清晰的认出这些花草的名目和药效,以及是用来做什么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是不是也像这样早出晚归夜以继日的采药炼药,熟悉药性?

    他缓缓走过去,绕到那忙活的少年面前,在他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他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青影,想必也是晚上没好好睡过觉吧?

    “你叫什么名字?”他轻声问道,像是怕吓着他。

    可是那少年却毫无反应,只是抬手将采集到的药材丢进背后的竹篓里,再继续趴着石缝和泥土,鼻尖上的汗水滴到了地上,也无暇擦一把。

    他似乎能理解他的焦急,知道他心里的恐慌和紧张,他害怕好容易遇到的那个小朋友会走,所以想着赶紧完成任务。

    离得近了,他似乎也能感受到那孩子心里暗无天日的孤独和寂寥,这感觉让他无比难受,于是他便慌忙退开了,返身去找那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

    可是此刻小丫头却很安静,大约是玩累了,躺在树荫下的草地上睡着了,身上盖着她的大风筝。头发上沾着细碎的草屑,红扑扑的脸颊也染上了泥土,可是嘴角却挂着甜甜的笑靥。

    他看到那少年时不时转身回望,却不敢放下手中未完成的工作,虽然他没有说可方思明却好像无比清楚的知道原因。

    那少年虽然害怕失去好不容易遇到的小伙伴,却更害怕没有完成任务的话将面临的惩罚。

    快要日落的时候,他总算背着沉甸甸的竹篓跑了回来,此刻小女孩已经醒了,正坐在草地上打着呵欠。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明天会更早出门,一定早早的采完药。”他将竹篓小心翼翼的放下,掀起袍角坐了下来,擦干净双手然后从腰间解下水囊和布袋,道:“你一定饿了吧?”

    小女孩揉了揉眼睛,含含糊糊道:“我都快饿死了。”

    “来,先喝点水吧!”少年拔出木塞将水囊递给她,一边打开装着干粮的包裹一边道:“真抱歉,我刚才忙糊涂了,竟然忘了把吃的给你留下。”

    方思明看到他包裹里装的是几块糕点干饼,似乎只看了一眼嘴里便泛起一股子久违的苦涩。

    小女孩却不知道,随便拈起一块绿色的梅花形糕点,刚咬了一块小脸就皱了起来,轻轻嚼了几口,顿时惊叫道:“这么、怎么这么甜?”

    她说着皱眉咽下,然后咕嘟咕嘟灌了好些水,这才慢慢缓过神来。

    少年却似怔住了,有些不信的接过她手中的糕点咬了两口,神色如常的吞了下去,很是纳闷道:“味道刚好,不甜啊?”

    小女孩一副见鬼的样子望着他,结结巴巴道:“你真的尝不出来吗?”

    少年神情有些慌乱,像是被吓到了一般,长睫低垂掩住了眸中的惊惧和疑惑,沉吟了一下,低声道:“好像、好像是有些甜,可能糖放的多了点?”

    “不是多了点,是纯粹用糖做的吧?”小女孩抱怨道:“小孩吃多了糖牙会坏的,你怎么不早说啊!”她很是懊恼的揉着脸蛋,道:“我最怕牙疼了。”

    少年便不作声了,又拿出一块小饼子道:“这个应该不甜,你尝尝吧?”

    小女孩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小块,脸色一下子又变了,嘴角一咧差点哭出来,少年这下子慌了手脚,忙接过来尝了一口,有些紧张道:“这个、这个还好吧,不、不甜啊!”

    小女孩又疯狂的灌了几通水,眼泪汪汪道:“是不甜,但是太苦了吧?你家的东西都是用什么做的?”

    “这个饼子应该是用药汁调的,”少年如实道:“我从小身体不太好,所以平常吃的东西大都是义父专门准备的。”

    “义父义父,你没有爹娘吗?”小女孩问道。

    少年神色一黯,低低道:“我有义父就够了。”

    小女孩便似明白了,没有再多问,而是恍然大悟道:“难怪你这么瘦,原来是身体不好啊,光吃药也不行,还是要吃饭,我师父经常说男孩子长身体的时候千万不能挑食,我师哥平日里饭量可好了,满桌的大鱼大肉都能一扫而空,所以他长得比大哥哥你高。”

    少年没有说话,默默啃食着干硬的饼子和糕点,心里五味杂陈。

    小女孩把水囊递给他道:“这些味道奇怪的东西不喝水怎么咽的下去?”

    少年接过来,学着她的样子狠狠灌了几大口水,结果不小心被呛住了,直咳的面红耳赤。

    小女孩忙爬起来,学着大人的样子给他拍抚着后背,道:“慢点慢点,我又不跟你抢。”

    方思明静静坐在一边望着他们,心底仿佛平静无波,却又好像暗潮汹涌。

    此刻他身处自己的梦境中吧?难道那个瘦弱苍白的少年便是自己?

    他说他十三岁,自己十三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太过遥远的记忆早已变得模糊不清,竟是半点儿也想不起来。

    他唯独清楚记得的便是从小到大他没有一个朋友,即便最孤独的时候内心也会期盼有人陪伴,但从来都是奢求,陪着义父离群索居的那些年仿若与世隔绝,他不曾见过除了义父之外的任何人。

    少年虽然饥肠辘辘,但也没有再继续吃剩下的干粮,方思明知道他是怕这个小伙伴觉得他是异类,因为若非别人提醒,他从来都没觉得自己吃的东西有什么不对劲,苦也好甜也罢,似乎都没有刺激到他的味蕾,只是觉得能填饱肚子就好。

    他现在在陪小女孩放风筝,一次次高举手臂追在后面帮她把风筝托起,可是因为风渐止,所以两人跑了半天也没能将风筝放起来,最后都累的气喘吁吁瘫倒在地。

    方思明走了过去,看到少年扳起小女孩的脑袋,横过一只细瘦的胳膊让她枕着,干净澄澈的眸中泛着喜爱之色,温柔的就像头顶的夕阳。

    “大哥哥,你采的那些药都有毒吗?”小女孩天真的问道。

    “嗯,所以你要小心,千万不要去碰,会中毒的。”少年道。

    “可是你自己来回接触就不会中毒吗?”女孩反问道。

    少年顿时哑口无言,想了想道:“我不一样,我义父是大夫,所以我不会中毒的。”

    “咦,那你家住在这附近吗?”小女孩突然问道。

    少年正欲回答,神色却又变得警觉起来,忙摇头道:“没、没有了,我家不住这里的。”

    方思明站在一边竟觉得分外好笑,他怎么会做如此古怪的梦?

    他的眼睛里不可能有那样单纯温柔的神色,而应该是阴鸷和恶毒,便如同那竹篓里的毒花毒草一般。

    他怎么可能有耐心去陪一个稚气未脱的小丫头?一定是疯了,才会做这样离奇的梦,这朔梦林果然可怕。

    他心里挂念着叶安,便有些烦躁起来,这里的时间好像能由他的心意控制一样,当他焦躁不安的时候,时间就过得飞快,红日西沉,很快就要坠下地平线。

    小女孩匆匆爬起来,拿过她的风筝道:“大哥哥,我要回家了,不然师父他们会担心的。”

    少年眼睛里很是不舍,站起身道:“这么快就要走吗?”

    “天快黑了,”女孩说完摆了摆手道:“我们有缘再见吧!”

    “你明天还会来找我玩吗?”少年不由得问道。

    “我不知道,明天要跟师哥去钓鱼。”小女孩往后退了几步,摆了摆手道:“你也快些回去吧!”说完转身往太阳落下的地方跑去。

    “那后天呢?后天来吗?”少年有些焦急,扯着嗓子喊道。

    “我不知道……”小女孩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身影已经越来越远,最后慢慢消失不见。

    “你什么时候有空记得来找我,不要忘了,我给你带好吃的。”少年不由得追了过去,背后拖着长长的发辫,像根尾巴一样甩来甩去。

    “你不用喊了,她根本不存在,这只是一个梦。可即便是梦也不是你的,而是多年后的你的。”方思明感到一阵心悸,皱着眉有些不耐烦的冷笑着开口道。

    少年小小的身影停了下来,像是忽然听到了一般转过身,直直望了过来,他眼角通红,眸中满是伤心之色,看得人心里一阵刺痛。

    他也不知为何一头就扎进了那少年波光潋滟的双眸中,眼前猛地一阵晕眩,周遭忽然泛起一圈圈的涟漪,渐渐将身边的一切都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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