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明摇头,定定瞧着她,像是不愿错过她任何一个表情,他忽的泪光莹然,面上满是痛苦之色,沙哑着声音低低道:“我不能再骗你了,有件事你总有一天会知道,与其从别人口中得知,不如……不如我亲口告诉你。”
叶安见他如此郑重,一颗心顿时也悬了起来,有些迷惑的望着他道:“究竟什么事?”
他面颊涨的通红,唇色却是苍白如纸,忽的垂下扇子般的长睫,哑声道:“我天生异于常人,为亲生父母所弃,因为身有残缺,无法……无法婚配、延续香火,在世人眼中,我是个遭到命运诅咒的不祥之人……对不起,我早该让你知道的……”
他气息急促,胸膛剧烈的起伏着,犹豫再三,还是缓缓抬起了眸子,万分紧张的望向了她。
她面上神色是静默的,看不出半点情绪,不知是喜是悲。
叶安没想到他会亲口说出这件事,她也是忽然才想起来他并不知道她早就知晓一切。
也是这会儿才想起来,原来他心中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但她是个女子,所以有些事情是无法用男性的视角去理解,但她约莫也知道,不能人道对一个男人来说打击特别大,因这原是天赋本能。
她曾博览医书,自然知道天阉对于医者来说实属常见病症,世有五种非男不可为父,五种非女不可为母,所以天阉之体并非罕见。可是大多数乡民愚昧而无知,因此极其抵触和恐惧,所以有这种病症的孩子一旦出生于乡野村夫之家,大多数都会面临极其悲惨的命运。
身为医者,自是比常人容易接受很多东西,何况她一早便知道了,这会儿不过是又听他说了一遍而已,所以心里很难再起波澜。
但他这么认真的看着她,她便顺其自然的流露出几丝震惊、惋惜和遗憾,说起来怎么可能真的无动于衷,谁不希望自己钟爱的人完美无缺?何况是方思明这般天人之姿,她又怎会不曾幻想若与他生个小孩该是何等模样。
所以遗憾自是有的,只是与她而言并非阻碍他们在一起的屏障。
她沉默了良久,不知从何安慰,又怕说错了话会刺伤到他的自尊心,犹豫着的时候,她便感觉到了他的退缩。
他微微挣扎着想把手抽回去,她便握的更紧了,像是鼓足勇气般抬起眸子望着他,声音柔和却坚定,“你说的话我都明白了,原来这就是你所顾虑的,但是那又如何呢?世间有残缺之人比比皆是,有人天生目盲,有人天生耳聋,有人天生奇丑无比,有人天生疾病缠身,甚至有人天生四肢不全,可这并不怪他们啊,谁不想生下来就完美无缺?你耳聪目明手脚健全,又资质过人武功超群,若还因为一点点缺陷妄自菲薄的话,那让其他更不幸的人怎么活?”
方思明无比震惊的望着她,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一点点缺陷?”
他想象中的情景不该是这样,从来没有人这般开解过他,也没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世人知道后多半两种反应,一种便如义父般是同情和怜悯,让他自怜自伤,觉得自己就是个多余的人。
另一种则是充满恶意的嘲讽和厌弃,仿佛他生来就是恶魔是怪胎,这总让他充满仇恨和痛苦的内心激起杀戮之念。
可她却说那不过是一点点缺陷,又说世上残缺之人比比皆是,瞬间便让他觉得自己也只是个普通人。
她起身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抬起一只手蒙住了他的双眼,方思明立刻陷入一片黑暗中,他呼吸猛地一窒,下意识的想要反抗,但贴在眼睑上的温暖掌心却提醒着他并没有危险,于是他渐渐镇定了下来。
“不说远的,就是那个蝙蝠公子原随云吧,他看上去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但却永远无法从天生目不能视的痛苦中挣脱出来。”
她缓缓放下了手,轻轻挽住他的手臂,柔声道:“有些人失去了一些东西,便会愈发珍惜拥有的。而有些人却变本加厉想要掠夺、攫取弱者拥有的,以此来填补内心的空虚和痛苦,那座岛上满是血腥和罪恶,充满了令人发指的种种恶行,若非亲眼所见,谁又能想到原随云竟是那般恶贯满盈之人?我知道他身世坎坷受过无数磨难和苦痛,但将这些加诸与无辜之人身上,便是无比可恨的。”
她眼前浮现出思思、东三娘等可怜的女子形貌,即使隔了这么多天,那空洞漆黑的双眼依然令她不寒而栗。
“在世人眼中,我与那蝙蝠公子别无二致,一样的面目可憎恶贯满盈。”他垂下了眸子低声道。
“与我而言大不相同,至于世人怎么说,你又何必在意?”
她忽然又嘀咕了一句,“姜疏要是在就好了。”
方思明有些困惑的侧头望着她,身体下意识的往她那边倾了一下,“为什么?”
她咬着唇,气呼呼道:“他说你也喜欢我,还说、还说等你好起来,一定会娶我的。我看他多半就是瞎说,瞧,你这都醒来半天了也没见有什么表示。若他也在的话,我定要让他亲眼看看什么叫睁眼说瞎话。”
“他说的是真的。”方思明又不是傻子,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要是再不接茬,连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的。
虽然义父的话仿佛诅咒般如影随形,可是忽然就想试一试,因为他说过没有女人会接受他真正的一面,这世上除了他没有人会真正爱他,可是他显然说错了。
如今有个人能接受他真实的一面,不会嫌弃不会厌恶也不会离开。
所以他应该试一试,他一定要试一试。
“其实,我很早就明白你的心意了,我也同你有着一样的心思,但因我顾虑重重,所以迟迟不敢面对自己的本心。”
他语气变得激动起来,“现在不一样了,如果你愿意嫁给我的话,那我荣幸之至。”他转过来,抬起双手轻轻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着她的眉眼,郑重其事道:“但我是个自私的人,若你真的认定了我,那以后就不允许再喜欢上别的人,你只能属于我,就像我也只能属于你一样。”
叶安满心激动,不知不觉中泪盈于睫,她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有机会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她原本担心他永远无法从阴影中走出来。
其实她的担心并不多余,只不过此刻在他心里,对新奇未来的渴望压倒了束缚他多年的沉重枷锁。
“我既然遇到了你,怎么还会喜欢上别人呢?”她抽了抽鼻子,哭笑不得道。
“我信你。”他深湛的眸中流露出少见的笑意,俯身过来拥抱她。
她乖顺的依偎在他怀里,脸上满是幸福和甜蜜,可是忽然察觉到他的心跳有些衰弱,忙站起身道:“我们现在就去见来去祖师吧,你重伤在身不能耽搁了,如果药效过了我们还没通过朔梦林,那就糟糕了。”
方思明缓缓伸手一只手,有些出神的瞧着,喃喃道:“我如今形同废人,一点儿武功都使不出来,还能踏进朔梦林吗?”
叶安不由分说拽起他道:“你忘了吗?还有我呢!我们并肩战斗,刀山火海也不怕,何况只是朔梦林。”
方思明没有说话,轻轻叹了口气跟着她离开汤池,从杏林居经桃源津往朔梦林走去。
原本如果用轻功的话,不消半刻就能到,可如今叶安知道他有伤在身不能妄动真气,便也没说什么,只是不急不缓的往前走。
即便是夜色迷梦,但因为四下里水光月光相映成辉,所以依旧算是亮堂的,在他印象里云梦似乎没有黑夜白昼之分,这一点和暗香颇为相似,只不过暗香白昼犹如黑夜,云梦黑夜犹如白昼。
不多时到了朔梦林外,叶安手中的灯渐渐映出莹亮的光辉,她回过头抓紧了方思明的手,微微一笑道:“不用怕的,不过是试炼而已,你只需记着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千万不要被蒙蔽,还有……无论何时,我都陪在你身边。”
他点了点头,示意她放心。
两人并肩迈入了雾霭弥漫的深林中,跨过与外界相通的那座石桥,神秘诡异的气氛越来越浓重,恍惚能看到亭台楼阁人影憧憧,却又想不起来身在何处。
他觉得身边人影一闪,抬手却抓了个空,转头看去竟然只剩下自己一人,他心头不由得慌了一下,开口唤了几声却不见应答,心里便有些迷乱起来。
他知道叶安此刻应该就在这边,只是他看不到也感觉不到而已,因为在朔梦林每个人的魔障都是不一样,而他只能看到自己的。
可是他鬼神无忌不敬天道,还能有什么心魔呢?远处飘过萤火般幽微的光点,他心头一动,不由得跟了上去。
眼前渐渐变得豁然开朗,只见飞楼插空拔地而起,很是巍峨壮观,他信步走了过去,发现周围的雾霭渐渐退去,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见,包括那飞檐前高挂的牌匾‘天机楼’。
江湖中大概没人不知道天机楼的威名,但是据说谁也不曾真正见过,因为天机楼代表的并不是一座建筑,而是一个神秘的无所不能的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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