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明自打来到蝙蝠岛,就被关进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
那日在明月山庄力战楚留香与萧疏寒,早已身负重伤,所以纵有一身通天的本事,镣铐相加之下到底难以脱身。
但他并没想过要逃走,因为他知道一旦离开蝙蝠岛,就可能会落入楚留香手中,而他是断然不会说出朱文圭的下落。
若仅仅如此,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宁死不屈,可他无法面对的是楚留香身边的人。
那般仓促不堪的离别,最好别再相见,他不能容许自己再失控第二次。
这半生来每日都在奔忙不休,似乎从未有过这么多的闲暇,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一点儿光明都看不见,但是那些送饭的下人们却可以畅通无阻,仿佛早习以为常。
原随云并未派人给他治伤,也没有让人给他送药,他似乎恨极了万圣阁的每一个人,但却又极力压抑着近乎疯狂的仇恨。
寒冷饥饿与伤痛,对他来说很是遥远,已经多年不曾感受过了,可依然有种刻骨的熟稔。
他始终记得年少时日以继夜的学文练武,研毒配药,稍有怠慢就会换来残酷的惩罚,皮肉之苦已经算轻的了,他最怕的是寒冷与饥饿。
可能因为自身体质偏弱,所以他的承受力远不如常人,但朱文圭却说惩罚是为了锻炼他的毅力和耐力。
既然是义父说的,那多半没有错吧!幼年时的他总是这样试图说服自己。
可后来遍访五大门派,他却忽然发现外面的世界与他的经历截然不同。
师徒也好,父子也罢,哪怕是同门之间,竟然真的能做到真诚坦荡互助友爱?
当然,犯错的弟子也是要接受惩罚的,但是所谓的惩罚温柔到出乎他的想象,面壁思过、抄写经文、冥想打坐、苦力劳动等等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惩罚。
可他依然不敢怀疑义父的教导,觉得定然是五大门派的人错了,所以他们教出来的弟子都是绣花枕头,难当大用。
直到后来,当那些东西潜移默化的渗入他的内心,而他竟也慢慢认同时,才突然感到害怕。
可是这世间没有人能为他解惑答疑,也没有人能理解他内心的痛苦与煎熬。
他已经做了所有自己能做的事,但最后还是沦为弃子。
义父宁可宠信那个居心叵测的林清辉,也不再信任他,他最后的使命便是绊住楚留香,为义父争取更多撤退的时间。
若是就此死了,倒也一了百了,但是可恨的正道人士,永远都对敌人充满了仁慈和同情,所以他只能这般屈辱的活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天他被人拖着离开了阴暗潮湿的囚室,穿过悠长的甬道,走了很久很久之后,来到一个宽阔的大厅里。
这么久以来,方思明第一次看到了烟青色的稀薄天光,自山洞上方倾洒下来,在正座的长榻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等慢慢适应之后,他发现那光线还是过于昏暗,甚至看不清厅中的摆设和人影。
“宗主,人带到了。”那两人将他扔在地上,走上前去躬身行礼。
“少阁主,别来无恙!”正座传来熟悉的声音,正是原随云。
他清了清嗓子,缓缓撑坐起来,喘了口气道:“托你的福,我还活的好好的。”
“哈哈哈哈哈,”原随云忽然狂笑起来,“我以为晾了你这么久,总该有话要对我说了,看来是我想多了。”
“蝙蝠公子甘冒奇险,将我带到这里,恐怕不仅仅是为了从我口中套话吧!”方思明此刻渐渐清醒过来,忽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少阁主果真是聪明人,对原某的心思一猜即中。”原随云手中把玩着一只小小的铁匣子,嘴角浮起一丝浅笑,继续道:“那你倒是说说,原某不惜暴露身份,将你救回来是为了什么?”
“你想引楚留香来此,”方思明冷笑道:“至于缘由我还真不知道,但我猜你与他定然是友非敌,而我,恐怕只是你送与他的一个投名状吧!”
原随云不置可否的笑了,‘啪嗒’一声打开了手中的铁匣子,“这我就不明白了,你既然如此聪明,为何心甘情愿替那老迈昏聩的朱文圭卖命?”
“闭嘴,”方思明咬牙切齿道:“当年你混入万圣阁假意示好,我早已提醒义父要小心,若非他爱才心切,你以为能有你今日的极乐宗?”
“看吧,你自己也说了,朱老贼他不听你的劝,根本不把你的话当话。这样的人,是不该有真正忠心的人追随。”
原随云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我给你一个选择,如果你肯说出朱文圭的去处,我便在楚留香来后放你自由。”
“你大可不必有这样的想法,既然义父将我留下,便是知道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出卖他的。”方思明冷冷道。
“好,说出这句话后,希望你莫要后悔。”原随云的声音变得阴冷残酷,摸索着将铁匣子放到了面前案几上,吩咐道:“此乃天下奇毒,是我花费了多年心力才从朱老贼手中搞到的,把这喂给那姓方的。”
“是。”阴影里走出一人,躬身道。
“小心点,可别洒了,只要沾到一滴,就足以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原随云抚了抚袖口的褶皱,像是说给属下听,又像是说给底下的方思明听。
“此毒名为‘子不语’,当年明月山庄的满月宴上,朱老贼便是用此算计在场群雄,今日我将这毒回报给他的义子,想必也不过分吧!”
听到‘子不语’这三个字时,方思明不由得浑身一震,手脚上的铁链开始微微抖动,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只一瞬间额头便沁出了冷汗。
“怎么了?我曾听朱老贼说,少阁主自幼被他悉心调~教,早已养成了百毒不侵之身,难道……毒皇也有诓人的时候?你竟怕成这样?”原随云似乎很感兴趣,微微倾了倾身。
可惜原随云猜错了,真正令方思明震惊失态的并非这个毒,而是这个毒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六年前,他乔装改扮拜入暗香门下,想要偷学暗杀和易容绝学,待学成归来好为万圣阁培养新一批杀手。
彼时他已经二十出头,加上在其他门派的历练,早已学会了察言观色和隐藏情绪,再不会像年少时那般将阴郁和孤僻流露人前。
像大多数暗香男弟子一般,他沉默寡言兢兢业业,每日按时完成各项课业,从不违背师长的任何命令。
唯一令他头疼的是一个叫安安的女孩子。
她是归去兮李夫人的义女,更是门中师长们的掌上明珠,也是门中最小的女弟子。
在满目皆是紫装的暗香,唯有她一袭水红衣裙翩然来去,是这个暮色沉沉的世界里最鲜亮的色彩。
都说暗香的女弟子都是有故事人,但她一定没有。
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加上身体不太好,所以掌门特许她不用辛苦练功,而是保管门中医典药方、记录弟子们完成课业以及日常考核监督等。
她虽然整日里嬉笑玩闹,但是正经事却从未耽误过,也没有出过半点差错,因此更得师长们的喜爱。
可由于自己比她入门晚,按规矩便该叫一声师姐。所以自打入门的第一天,便时不时被她追着非要喊师姐。
方思明那时候已经二十出头了,无论如何也不愿对着一个比自己小五六岁的女孩子叫师姐。
在他心目中,师姐应该是像华山高亚男那样,英姿飒爽霸气凛然,一舞剑器动四方,振臂一呼千人应,而不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尤其是这小姑娘还骄横跋扈,蛮不讲理。
每次别人领课业时都顺顺利利,唯独到了他时就被百般刁难。
他本就心中有鬼,生怕别人察觉,更怕被目光如炬的关展眉看出破绽,因此尽力让自己平平凡凡,不引人注意。
可到底还是被那个小丫头盯上了……如此一来,他的课业便被耽搁,不能按时完成,关先生治下极严,尤其是对新入门的弟子,因此他就被罚去打扫医阁一个月。
或许对普通弟子来说没什么,可他不一样,义父给他安排的时间很紧,如果不能在规定时间里完成任务,回去后必会受到严惩。
惩罚倒也罢了,他早已习以为常,他只是不想义父流露出失望的眼神。
因此他便怀恨在心,可偏偏怨憎会苦,医阁也是她常来之地,每每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像没事人一般言笑晏晏,忙完后继续跑前跑后的逗他。
有一次他在清扫完阁楼已经很晚了,下楼时看到里间灯火辉煌,屏风上映出小小的一点影子,不由自主便走了进去。
里面静寂无声,他那小冤家伏在宽大的书案声睡着了,橘色的灯光给她身上披了一层瑰丽的外衫,让她整个人都显出一种平日少见的温暖亲切。
可他心里却无比清楚的知道,这个女孩心思缜密玲珑剔透,加上她有双探究一切的眼睛,总有一天她会发现自己的秘密,或许她早已发现了,所以才故意刁难他,想让他自乱阵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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