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伺候孟贵妃多少时日了?”苏起身后是一轮弦月。
人间惊鸿少年郎,一身昳丽风华相。
他身上广袍纹路色泽比玛瑙色浅,近乎于檀木赤漂出的金,像山海图上的纵横线。
苏起当她是新进宫的小宫女。
宝缨不答。
她在宫里转到一处老戏台前迷路了。而她和苏起适才刚见过一面,孟贵妃三十岁生辰宴设在太液池的画舫上,宝缨帮着家中姐姐去寻荷包,在太爷池边迎面撞上离席的苏小侯爷。十岁的小宝缨养的实在不算好,个头矮,干瘦如柴,她步子小,勉强看着是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只有孟微月记得回头伸手去牵她。
宝缨身上茜素清的裳裙洗到做旧,干干净净的曲领,双环髻上穿一对雪青的发带。孟微月至少戴了一对镜花阁的耳坠子,崔小娘省了好久的月钱给攒出来的。
怪不得苏起会将小宝缨认作孟贵妃宫里的宫女。
宝缨那时候看着懵懂,却不是个石头里蹦出来的傻子,她知道汪氏待自己和气,尤其是孟长夫一来,汪氏便会对自己嘘寒问暖,她也知道孟家夫妇是好人,可是她很多事情能微妙的感知到,腾不开心神去想,更说不上什么滋味。
宝缨不理苏起,转身欲走。
苏起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她的小短腿一溜烟逃似的跑出去,过了一会儿,宝缨又溜达回来了。
“引你入宫的教习嬷嬷是谁?”苏起兴许是看着好笑,问她。
宝缨在他眼皮子底下顿足,跟块木头似的钉在原地,照旧不睬他。
苏起着手贿赂她,鬼使神差解开佩玉的系带络子,给她:“你去带个信儿给你宫里的锦若姑姑,说爷在这里等她。”
奈何小宝缨不识货,还有点初生牛犊的犟脾气,富贵不能淫,作势就要将他的玉佩扔回去。
“混账!”
他斥道。
宝缨捂着心口摔在地上。
钝钝的疼。
她没喊疼,倒吸着凉气,苏起将玉佩系好,看着缩成一团的小身影,宝缨后领子一凉,他将她提起来,宝缨疼的直出虚汗,站不稳,他没有松手。
她和他像是注定要成你死我活的冤家。
殊不知苏起悔不当初。
宝缨咬着牙,黝黑的瞳仁瞪着他。
苏起当她是个猫儿狗儿似的逗她,捏住她下巴:“松口。”又用手揪了揪她的髻,玩味的看她反应,漫不经心。
宝缨声音瑟瑟的抖,蹦出几个字来,苏起凑近才听清她要什么。
他将藏在袖囊里的锦帕拿出,摊平在掌心,里面是女使给他放好的芸豆糕。
宝缨伸手去捡,啃着糕,咽下。
苏起看的实在新鲜。
他行贿她,她替他做事。
苏起摘一枝凤仙花捻过指腹,在她手心一一画字。
她手心被他染红。
“认字么?”
宝缨想,完了,被瞧见又得挨罚了。
他不在乎她开不开口。
苏起写的是他的表字“景璞”。
他要她去拿给锦若看,锦若会明白。
锦若是长信宫的掌事宫女,不是孟贵妃的陪嫁,很得孟贵妃的欢心。宝缨其实一早知道锦若是苏起的相好,她也一早听过苏起的名头,从苏小侯爷初入仕途任金吾卫时,便和锦若有往来了。
锦若当得起这声姑姑,替孟贵妃掌掴人时从不手软,鼻尖上长一颗小痣,笑起来时眼角明媚,毫不扭捏。
受贿使人迷失,宝缨之后常常替苏起送信。
宝缨之后一被召入宫,锦若姑姑便要拉着她说话。宝缨听她说,再过些时日,苏起要讨锦若回府做妾。锦若出身不够,苏起为讨她费了番功夫,他在北疆挣了军功,班师回朝,正要更衣进宫向陛下讨个赏,宫里出了事。
这一役苏起险胜,肩上扛了一戟,伤没好全,跑死了三匹马回京。
孟贵妃在宫中被人抓了小辫子,锦若被搜出私通物证,犯了宫里大忌,孟贵妃无奈要发落锦若。
锦若跪在孟贵妃脚下求饶,将宝缨抬出来说话:“娘娘可以问六姑娘,六姑娘可以替我作证的,苏小侯爷说了不会负奴婢……”
宝缨替孟贵妃新添一盏茶,孟贵妃看向宝缨,锦若用期冀的目光求助宝缨,宝缨却道:“没有这回事。”
“你、你撒谎,明明你知道的,你还替苏小侯爷遮掩过……”锦若使劲的叩头,自知是栽了,“娘娘,求娘娘看在奴婢伺候娘娘一场的份上,饶奴婢一命……”
宝缨替锦若求了情:“姑母不如将锦若撵出宫去。”
谁曾想连奸夫都翻出来了。
在永巷当差的太监,和锦若是同乡,青梅竹马的对食夫妻。
锦若悲壮认罪:“是,他苏小侯爷在奴婢这里就是连太监都不如!”
孟贵妃没法子保住锦若,遂按宫规处置。
这之后的两个月,京中传遍了,清平侯府的小侯爷为勾栏里的花魁娘子一掷千金。
宝缨恍惚了好长一段时日,她问过长信宫新一任的掌事宫女,说锦若姑姑早已被扔去乱葬岗了。宝缨后来想过,若没有锦若这桩事,她和苏起应不会有以后的种种。
苏起八成是将这笔账殃及池鱼的记在了她头上。
他的心头好落得这样的下场,宝缨想他是要恨极了自己,她只是觉得冤枉。宝缨记得自己站在月洞门的穿堂风口,而苏起和乔装打扮过的锦若花前月下,有时看着是一对狗男男也好,狗男女也好,她只能替这二人望风。
况且,锦若的事,她从头到尾一个字没有给他人露过口风。再者,锦若诚心要和他好,便不会再有什么竹马,这也要赖到自己头上么?
少年初心敌不过青梅竹马,想想苏起头上顶着兵荒马乱的绿草原,宝缨好受多了。锦若有个竹马这件事,宝缨早先无意间发现了,每回苏起费心思送给锦若的首饰钗环,锦若都偷偷托人送去宫外典当,再接济银两给竹马,可谓是感天动地。宝缨故意没有告知苏起,他二世祖脾性踹自己的时候可没见他有多愧疚。
小宝缨并不懂那些成大事者私德有亏的小女儿情节,满心以为苏起和那些跋扈的贵胄子弟没有多少区别,看着是金玉在外,他有天赐运道而已。
当时见着苏起初次怀春的少男真心被糟蹋后,宝缨还想着锦若既不喜欢苏起,何不将他送的那些物什扔了,她一定跟着捡,也学锦若去典当,岂不美哉。
那一年年底的晚秋时节,孟贵妃在宫里设赏花会,宝缨出了大洋相。
午后宝缨留在长信宫侧殿小憩,醒后赶去御花园,宝缨当众狼狈的绊了一跤,一只云头锦鞋留在石阶上,惹的哄堂大笑。
她羞臊的又怕又惊,余光瞟到长亭朱檐下的苏起,举手投足间的骄矜而不可一世,他把玩着手中耀目的琉璃珠子,朝她挑了挑眉。
宝缨在孟府一季做一双新鞋,加上去年的正好一换一洗,每次汪氏来给她量身段,都会稍稍往大量一些,宝缨正是蹿个儿劲头最好的时候,免得到来年旧鞋不合脚。
心细些的女眷用一眼就能看出里头的名堂,经那次赏花会后常背着宝缨窃窃私语,跟着汪氏出门见客的孟四姑娘回来了,当着宝缨的面亲口道:“你真的不怕丢面子么?你不是没见识过嘉定公主那伙人的厉害,日后在外头,你还是离着我远些的好。”
宝缨一度不敢见人。
若没有始作俑者苏起,便不会有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的苏二苏三,宝缨干脆将那些人都视作了苏某某。
直到宝缨十四岁那年,太子对她一见倾心。孟贵妃筹划将她许配给当朝太子为侧妃。
她和苏起彻底结下梁子。
……
宝缨的梦境戛然而止,连绵的雨下了一整夜,有风从经久不修的窗扇缝里灌进来,天色阴霾。
棉衣推门进来,一见宝缨抱着膝缩在床榻一角,吓了一跳:“姑娘怎么了?”
宝缨额鬓湿濡,她出了一身的冷汗,紧紧的抓住被角,到看见近前的棉衣才无意识的松开手。
她拼命想去忘记的不堪,全拜苏起所赐。
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会安稳的嫁人生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宝缨安慰的想,她大可以将来一心一意的栽培子女,怕什么,她还会有出身磊落的子女。
一场雨断断续续到四月末旬才歇。
一转眼到了宝缨出阁的大喜日子。
这日客厢院最喜庆的要属麻衣,麻衣出身时天生不足,府上有老婆子笑话过她的卖身契不值两个钱,这对于麻衣来说倒成了好事,一点不高兴她转头就能抛到脑后。
麻衣掂量着手里的喜糖,蹦跶的进了小院,不管迎面是谁都要塞一颗,连棉衣都不放过,棉衣接了糖,逮住她:“你又要上哪儿去?来给姑娘梳头了。”
“贵妃娘娘不是专程拨了宫里的卢嬷嬷来给姑娘梳妆吗?”麻衣不解。卢嬷嬷过来时的排场派头十足,拉着麻衣一顿训,让麻衣管教底下新来的六个陪嫁丫鬟,麻衣只想躲。
棉衣朝她挤眉弄眼,麻衣被她拉进屋里还在纳闷,不是说卢嬷嬷梳妆手艺一绝么,结果麻衣刚一见着雕花镜里的姑娘就分不开神了。
麻衣深知自家姑娘的品貌,淡妆浓抹两相宜,天底下再没有比姑娘好的人了。只是宝缨显少会盛装露相,麻衣以为姑娘不爱穿姹紫嫣红的衣裳。
宝缨执一柄象牙梳,眼睫扇子似的弯弯,凝视着及腰乌发。
镜中人小巧斐然一张脸,清瘦的下颔线柔和,眉蹙清丽,琼腮粉面,点到即止的艳。
“冠太沉,卢嬷嬷头发篦的太紧,我给拆了。”宝缨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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