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王府的喜婆按规矩摧了三回妆。
棉衣扶宝缨去前厅的路上道:“二郎从军营赶回来了,三姑娘来过信,四姑娘身上月份大了不便家来,五姑娘先才来过客厢院,卢嬷嬷没放她进来。”
宝缨低低的嗯一声,问她:“五姐姐说什么没有?”
棉衣摇头。
“是不是崔小娘的病不大好?”宝缨扶了扶鬓边珠玉栖鸾的轻冠,担忧的问。玛瑙砌成朱红的并蒂花,绞成一对流苏落在她锁骨上,“对了,不是说崔小娘给五姑娘置办的嫁妆里有一件青釉弦纹尊,还是商周的?”
棉衣看晃了眼,才想起答话:“瞧着五姑娘不着急,再说府里不止大娘子主事,还有老太太。”
“姑娘是要出阁的人了,这时候还过问这些做什么?”麻衣凑上前,“那劳什子青尊是不是商周的,奴婢听老太太也问过,都不清楚呢。”
到了前厅,卢嬷嬷早已将茶沏好,等着宝缨。
孟老太太和孟长夫坐在上首,孟长夫见宝缨来了,忙露出慈笑:“今儿可是小六的好日子。”
孟老太太没顾得上宝缨,在和汪氏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着。
汪氏坐在一侧,碍着卢嬷嬷在,压着声音同老太太讲道:“儿媳早和您知会过了,崔小娘能跟着主君大半辈子,您真当她是个没心眼的?这事儿不赖儿媳,谁知崔小娘肯赔上身家贴补五姑娘,王府早商量好了要来抬嫁资,等着让人耻笑不成?儿媳也没辙。”
孟老太太心道这是被汪氏摆了一道,到头来宝缨的嫁妆汪氏只出了三分。
“女儿嫁人以后,定会恪守妇道,忠侍丈夫。”宝缨接过卢嬷嬷递来的茶,一一奉上。
孟老太太一副很是不舍的作态,转头问卢嬷嬷:“不知贵妃娘娘……”
“届时王府婚宴,贵妃娘娘会随陛下的驾辇过去。”卢嬷嬷料到孟老太太会问什么。
“即使六姑娘跟着我在嘉兴耽搁了三年光阴,府上姑娘中,贵妃娘娘还是召六姑娘入宫次数最多。”孟老太太吃了宝缨的出阁茶,可惜道,“缨缨可不能辜负你姑母的厚望。”
“孙女记住了。”宝缨应道。
孟老太太这话说完,汪氏脸色不好看了。
汪氏膝下的二哥儿争气,一对双生金花就不及预期了。每次进宫到孟贵妃跟前露面,汪氏费心教导,摸不准孟贵妃的脉,谁知宝缨白捡个便宜。庶出的五姑娘不中用,自己的女儿再不好也不至于落了五姑娘的下风,三女儿远嫁,一向直肠子的四女儿又递来口信,直说汪氏的心偏着长,问她这些年最疼的是不是宝缨,听的汪氏心窝子戳的疼。
在汪氏看来,老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太太胳膊肘长歪了,平日看着一毛不拔,老太太真不愿意出宝缨的嫁妆,谁敢动老太太那点棺材本?
四女儿说好今日要回府的,好端端跟汪氏闹起脾气来,国公府庶出的四姑爷看着不是宽厚的人,汪氏连小外孙的袜子都缝好了,没等到人。
汪氏越想越拧巴,便听上首的孟长夫道:“小六……日后不要忘记为父就好。”
孟长夫长叹一口气,一声小六意味深长。都说女儿家像父亲有福气,宝缨长的随她生父。
孟长夫至今记得,宝缨的生父相貌俊俏,人杰地灵的金陵城养出一身清灵秀逸,到死照样成了副臭皮囊。孟长夫初时当她是逃出生天的哑巴孤女,他将她扮成书童,走水路回到他那时任职的松江府渡口,孟长夫上岸时摘给她一枝小径草丛中的朱缨花,小小个人对他一揖,才长到他膝盖的高度,吐字都不大清楚的年纪,开口说了第一句道恩的话。
“故人有托付,我不能违背。你爹生前名满天下,和你娘也曾传为一段佳话,伉俪情深,夫妇二人只将你视作宝贝疙瘩。”孟长夫给她取了名,为宝缨二字。
忆起往事,宝缨百感交集,孟长夫只是朝她拂袖道:“好好的去吧。”
“父亲要保重身体。”宝缨哽咽道,“我知道父亲不爱出门和同僚打交道,一回府便往书房去,崔小娘的风寒是经年旧疾,前些日子给父亲送宵夜才犯了病症。母亲也是,凉茶吃多了不好,听书榭的灯总是最晚熄的。”
好家伙,静王喜提贤妻。若自己亲生女儿有一日能说出这般敞亮的话,汪氏就要阿弥陀佛了。
汪氏庆幸起自己有意露过口风,孟长夫非要逞英雄将宝缨认做小幺女接进府时,她不敢违背,正好那阵子汪氏有个发落去庄子上的陪嫁病故,可以给宝缨安个浑水摸鱼的下作身份,不然还得了?
“你大喜的日子,不能耽误了时辰,静王怪罪下来,哪个担的起?做人最紧要不能忘本,六姑娘得记住了。”汪氏挤出笑。
“是。”宝缨道,“谢母亲教诲。”
“你这丫头到头来将老婆子忘了不成?”孟老太太起身,拿过由卢嬷嬷呈上的大红盖头,对宝缨道,“你十四岁大好的年纪被送来嘉兴,我见你第一眼就在想,若贵妃娘娘尚在我膝下那会儿能像你这么似的,别整日里花枝招展的打扮,我该有多称心。贵妃娘娘计之深远,是在胭脂场上打头阵的,也是我亲手给送进宫……”
孟老太太亲手给宝缨披上盖头。
宝缨拜了一揖,一如当年初识孟家人。
“小六这就拜别了。”
麻衣矮身去捡宝缨逶迤的裙面,宝缨踏出门槛,她只瞧得见眼前的一方地。
卢嬷嬷为她引路,上轿前给宝缨手心塞一个石榴,“多子多福!可不许丢。”
喧天的锣鼓声里,宝缨拘谨的正坐在花轿里,听卢嬷嬷道:“起轿!”
八人抬轿,明媒正娶。
宝缨低眼看着沉甸甸的石榴,想着连静王府的轿夫都不算上乘,在岔道口有过颠簸,宝缨捧着的石榴裂开一道缝,露出红艳艳果实。
她心里咯噔一下。
没由来的想起三年以前。
景平三十四年的春末光景,万木停止生长,打着蔫儿的似的懒怠着叶子。苏起鸣金收兵,回到京城又成了那副跌宕风流的情态,世人传的神乎其乎,讲他是美娇娘在怀,夜夜做新郎。
初长成的宝缨站在栖音山姻缘树下,日光鼎盛,映在她的薄衫罗裙上,清肌纤廓一览无余。
宝缨手里捏着一对平安锁,正在想法子系到树梢上去,她随孟贵妃来求签,谁知孟贵妃身边有个面生的小宫女将她拉到一边,递给她一块镶玉锁,赫然写着一个赵字。
太子对她有意,宝缨没有推拒,用孟贵妃的话说,对付男人得给点甜头。
宝缨手里一空,她下意识回头,对上一对哂笑的桃花眼:“真的是你?孟家小六。”这话说的好像之前和她处处较真的是另一个他。
苏起果然也瞧见锁面上的赵字,眸光继而落在她微挺的襟口上,杏粉这样的俏色极衬她,连柔荑都显出蕊白好颜色,她明明在气,面上淡然一笑:“小侯爷做什么要夺我的锁?”
“你的?”苏起对她的质问熟视无睹,“赵家人的傍身物,也成了你的?”
宝缨犹豫再三,喏动着唇:“太子殿下待我……”
“你进宫勤快,赵祯兄的爱妾你不会没见过。”苏起看她像是发掘出的新乐子,“我当你一向有自知之明,怎么,还是你看赵祯兄好拿捏么?”
他眼底的轻蔑转纵即逝。
她怎么忘了呢。太子和他从小的交情,苏起还是陛下钦点的太子伴读。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让她无所适从,她嫁进东宫,也只是个妾。东宫的余良娣她见过,饱含风情的美,胸脯傲然,从二品太傅之女,家学渊博。
“起码太子殿下纳了她,不是么?”宝缨不甘示弱道,“总比有些人自以为招蜂引蝶,实则……骄奢淫逸的好。”她磕巴了下,恨不得将他的恶劣一一数出来。
不料苏起听了这话笑的越发肆无忌惮,树冠被他扯动,宝缨眼睁睁望着他伸手挂锁。
京中常有人来姻缘树前还愿,道是燕尔会作乐,恩爱会长久。
却不是赵祯的锁。
她若没看错……宝缨怕问出来反招了他得寸进尺的耻笑,苏起不打自招,欺侮她也要光明正大:“不知这里的姻缘树灵不灵,若一不小心给你沾了我的桃花运,将来也好让你群臣无数,尝一尝那众星捧月的滋味,你尝到里头的好处,巴不得谢我一辈子也是使得的。”
“我和你怎、怎么好相提并论!”宝缨急的都快绕着树干团团转了,又恼又羞,一知半解听不出他的画外音,“我若像你这样的……一塌糊涂,我是要一头撞死的。”她直将他视作无恶不作。
“我若在你看来当真是笔糊涂的烂账,岂不是要做赵祯第二?”苏起一时道她空有一身攀龙附凤的本领,一时又道她假正经,再摆出一副愿闻其详脸等她开口。
宝缨那时想不明白,这世上怎么能容的下苏起这厮蔫坏?她能当老天爷就下道雷给他,她一气儿道:“那又怎么样,我能对天发誓的说,我从未拿太子殿下送我的首饰典当了养太监。”她存心要揭他的伤疤,想让他也不痛快。
她并不知道苏起这人天生结痂快,军中无人能及。又听他慢条斯理的道:“你做孟小六这些年做的可还舒坦么?见着是个人你便谎话连篇,有这份勇不如扮男去做官。”
宝缨如雷灌顶。
“我朝诗坛上近日有云,北孟南祈。不想祈岩这一死,竟是要名垂千古了。说起来可惜,《祁岩诗选》我有本原书手稿,祁岩抄家第二日我亲手给烧了。你锦衣玉食活到今,是忘了自己的亲身父亲?青出于蓝要胜于蓝,祈岩写反诗,你也跟着势必要有一番作为么?好大的胆子。”苏起末了咬着牙唤她一声,“小祁氏。”
他此言一出,她再无生机。
宝缨有时候做噩梦想过会有身世败露的一天,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假的成不了真,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她只盼能来的晚些。
宝缨一张小脸苍白如纸,苏起再说什么,她没听的进去,脑袋里有空荡荡的响。
小祁氏。
他叫她做小祁氏。再恰当不过。
他都知道了。
苏起掀着眼角打量她,一步步逼近她,似要将她看个究竟。
她脸庞上的一缕发梢在风里作怪,不经意划过她瑟瑟的唇,狼狈的沾上了。苏起伸手替她去捋,擦过她下颔,她才微微回过神,躲身避他。她今日涂了水红的口脂,女为悦己者容,她还真是迫不及待。
他蹙眉,收回手。
“孟家将你当做笼络权贵的棋子,你看不出来啊?祁岩的案子当年是赵祯下江南亲手去查办的,你是要置自己的杀父仇人于死地……还是,赵祯待你一丁点好,你便喜欢上了赵祯,才一心要与他做妾,祈家女的傲骨原不过是这样罢了。”
宝缨望着他,一个字都没听的仔细。横竖苏起拿住了她的把柄,她在他眼里连蝼蚁都比不上,他能让她死,也能让她生。
宝缨在无所遁形里捕捉到一丝生机。
可她怕极了,她不想死。宝缨慌了阵脚,再反应过来时已朝他嚯的跪下,孟长夫拼死救她时她没有跪,潜移默化的日子里她却学会贪生,学会讨好,因她明白,她一旦被丢弃,面临的只有死。
“我……是我做错了事,我……”她局促的去抱他袖口,“求您。”她连句利索话都说不全,软糯的气音很浓。
她被阴沉着脸的苏起带回马车上。
“清醒了?”
他声音里像下着冰垛子寒的刺人。
宝缨仍攥着他的袖边,身子却缩的离他远远的。
“怎么不接着装痴卖傻了?赵祯就是这么上的你的套?”他道。
苏起扯开她腰间系的帕子,扔她脸上, “求人得有个什么姿态,孟贵妃没教过你?”
宝缨胡乱擦了脸,将湿了大半的帕子叠好,藏回去。才掩着眼睫道:“我小时候曾听说,你老祖宗背地里是太.祖皇帝的皇城司,天上地下无有不知,一朝天子一朝臣,太.祖皇帝才封了万户侯的荫泽,原来是真的。”
宝缨机灵劲回神了,有点想和他开诚布公的谈条件,他既留着她的命,必是有所求。孟贵妃原话是这么教她的:交心和礼尚往来有异曲同工之道,本宫一心待陛下好,陛下也会待本宫好。
依他所言,乖乖去做。她尚有一条生路。然而以宝缨的个性,万万不会对苏起昧着良心说出一句“我什么都愿意听爷的”诸如此类的话。
她挑开马车窗帷,却没有探身望外头,手上绞着帷角的穗子,心里乱成一团。
苏起当她那点心气作势要逃,道:“你在这里下我的马车被瞧见了,明儿满京城都没良家肯要你了。”
宝缨在琢磨,随口应了声,颇识抬举。
她打了个寒颤。
苏起掐着她的脸:“你孟小六敢嫁进东宫,我便送你去流放,疆北的风光好,这些年狼少了,蛮鞑子多了。司教坊也不错,只怕教坊的训诫你捱不过,我一一成全你?”
……
苏起当初这话说的很明白。
她可以继续做她的孟小六,只要不嫁进东宫。
宝缨收回思绪,想不到她到头来东宫没嫁成,嫁进了静王府。
她心有余悸,手上没拿稳,石榴骨碌碌的滚了几圈,落到应景的裙面上。宝缨曲腰,伸手去捡。
卢嬷嬷隔着一层轿窗,听到动静问她:“姑娘怎么了?”
宝缨没好意思说自己在埋头捡所谓多子多福的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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