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的时候,等大家都睡着了,你单独下来铁门前拿花给你的小楚哥哥,然后你就回去好好睡觉。你会忘记你见过我,明早醒来也会忘记起夜的事情。”
黄昏中,英俊少年逆光的身影在小小的她眼中犹如神祇,她听着他充满蛊惑的声音,跌进了那双眼瞳所制造的幻梦里。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
“乖孩子,谢谢你。”
然后她再一眨眼,他已经不见了。
……
还是没忍住啊。
夜幕下,范希站在钟楼顶端,看着小姑娘把花抱回去,弱不可闻的叹息消失在风里。他跃下屋檐,缓步朝学院走去。
这段日子里的无数次,他分明知道楚歌的目光有意停留在他身上,可他就是没有给予回应。每当他产生想靠近的念头,他就必须要后退远离一步,不然再遇到可以供自己亲近他的机会,他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结果还是没忍住送上了礼物,今天可以作为例外吧?
因为生日真的是特别的日子。
范希越过围墙,公寓楼里还有不少窗亮着,他也不急着回去,而是在花园中央的喷泉前坐下。夜空中能看见几颗明亮的星,他干脆躺下来,双手叠在脑后,思绪不由地飘了很远。
他已经很久没有刻意回忆起从前了。
这个“从前”实在距今太久,久到时间带走的东西都无法用物是人非来形容。他无数次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犹豫,如果看着这双眼睛说下暗示,让自己忘记旧情,是不是就会轻松很多?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做的话他会遗失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连同活下去的动力一起。
毕竟他曾一心等死,在遇见楚歌之前。
回忆里的柳絮垂到河面上,秋风徐徐拂过,从学堂下课的孩童们跑过石桥,手里攥着两个铜板买来的糖葫芦串。一身素色布衣的少女将黑发盘起,拎着药房里抓来的药引来寻他回家,日复一日,每天都是这样的故事。
不及弱冠之年他就会死去,于是没有谁再会来庆祝他的生日。他也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活在倒计时里,看看落日,听听隔壁学堂里的朗诵声,偶尔调戏一下唯一相伴在身边的侍女,然后随着时间逐渐衰弱致死,如此就是一生。
可在第十七圈年轮画满的这一天,侍女却带来了一个特殊的人。
“公子果然是异乡人,我从未见过这般长相……”
“早听闻您气色不佳,为何迟迟不愿意来就诊呢?”
“我是药铺新来的学徒,才疏学浅,不及我师傅十分之一,但若您不介意的话,我帮您看看吧。”
若是旁的什么孩童突然跑到他面前这样叽叽喳喳,他早就掉头走掉了。可不知为何,或许是这日夕阳下对方的模样太温暖,他竟然没有立刻谢绝。
少年见他不做声,小心翼翼地捉来他的手腕想替他把脉。
“不要放弃呀。”
他听见对方轻缓地说。
-
想着要出来散步,但楚歌分明没有留意路上的任何风景,无论是天边的星还是学院路上的蔷薇。他不觉得自己是喜新厌旧的人,但是比起蔷薇,他更偏爱于午夜惊艳他的那一捧玫瑰。
他的梦里好像也出现过红玫瑰……楚歌开始努力回想,与此同时他踏入花园,闻到花香,一时间竟有些恍惚眼前的是梦境还是现实。
就是在这样无限逼近不真实的临界点,梦里听过的歌居然也来到了他耳边。
“Please find my garden……”
楚歌顿在了原地,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音调和歌词,隐隐约约地从不远处传来,歌词里有好多种语言,但是不知为何,他知道那都是同样的一句话:
请找到我的花园,带给我我最爱的歌。
水滴吧嗒吧嗒地砸在了石板路上,路灯下倒立着的蝙蝠扑闪着翅膀飞离。
楚歌呆愣了好久才发现自己的眼睛在不住流泪。
……这是怎么了?我在做什么?
没有办法解释这种本能,楚歌快步朝花园中央走去,可或许是他的脚步声打扰了夜颂者,歌声立刻消失了。
花园中央响着喷泉的水声,抱着书本的天使雕塑静静地望着他,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楚歌绕了一圈,然后慢吞吞地挪到喷泉边坐下。与上回是那么的不同,此时他不是独自前来探路捉鬼的勇敢者,而是个被抛弃在午夜的小孩子。他垂着脑袋,冰凉的大理石贴着他的手心,他抬起另一只手擦过自己眼尾的热泪。
冷静,冷静……楚歌强迫自己思考点什么来抑制这种生理反应,但是越来越急促的呼吸最终还是变成了哽咽,仿佛积攒了太久太久的伤心和遗憾需要一个发泄口。在成年生日的最后几分钟里,他得将它们排空,然后迎接下一轮的忍耐和承受。
可这种灵魂深处的伤心到底从何而来呢?楚歌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从小就接触到了“超自然”的东西,以至于他对于无解之事的接受度变得很高,但是最近他慢慢意识到,他自己的生活真的不太对劲:
有些很违和的部分一直存在。
“真相”离他很远,又好像一直都在他身边。
无论如何,楚歌不想制造出新一轮的校园鬼故事,什么午夜哭泣的冤魂之类的……他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不断深呼吸,直到有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浑身一颤,缓缓地抬起了头。
“……吓到你了吗?”
楚歌愣愣地看着他。
“抱歉,我不知道这种情况下,怎么样才不会吓到你。”
范希坐到他身边,把一袋纸巾递到他面前。夜风悠悠地吹过,范希身上那种他其实很喜欢的气息包围住了他。
楚歌第一反应是见到了想见的人,第二反应是自己居然在哭,这也太丢人了……至于“为什么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这种问题,楚歌已经将其踢出考虑范围了。
毕竟神出鬼没就是范希独特的浪漫之一。
分针越过最后一点点间隙,与时针重合,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四月二十七日到了。楚歌绞尽脑汁编造着自己会哭的原因,但范希从头到尾都没有问。
他只是柔声说,“生日快乐。”
楚歌把纸巾攥在手心,吸了吸鼻子,渐渐缓过来了。
“谢谢。”他清了清嗓子,小声道,“谢谢你……的花。”
“不客气。”
然后还是沉默,沉默到楚歌完全平复下来。他望向身边人的侧脸,对方稍稍仰着头望向天际,不知是不是受自己的情绪影响,他居然也在范希脸上看见了很难过的表情。
要说点什么呢?
“我只是,我觉得我好像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过了好几秒,范希才嗯了一声。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很奇怪吧?”
范希不像是不会讲安慰的人,但此时他就是什么都没有说。楚歌实在觉得难为情,他长吐一口气,站起身往前迈了两步,准备与他道别。
“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晚——”
晚安还没有说完,他才刚刚回过头就被牢牢地抱住了。
有力的手臂揽紧他的腰线,范希的头低着抵在他颈侧。无比亲昵的姿势,怀抱两边的身体是那么的贴合。楚歌整个人僵住了,他应该要立刻结束这种过分亲密的接触才对,但这个怀抱太温暖,把他心底涌起的不安都抚平了。
“你从来没有丢掉什么,是他……是我弄丢了你。”
范希开始说话,但他说的都是楚歌听不懂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不该跟你说话的,如果不是我太贪心拦下你,你就不会梦到那些东西了。”
“明明之前答应过你,绝对不会再对你做出这种事的,但是——”
范希自嘲地笑了笑。
“但是没办法,我还是很爱你。”
楚歌完全懵掉了。
“你在,你在说什么……”
范希松开了这个怀抱,露出了一个十分孩子气的笑容,就像一个小孩硬要求来不属于自己的糖果,明明知道是自己错了,但还是想撒娇。
“所以……”
楚歌被这番话说得心脏狂跳,虽然他完全没有理解,但是“爱”是这么简单随便就能说出来的字眼吗?他一抬眼,跌进了那汪深不见底的湖泊里。
“所以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现在,看着我。”
范希的眼睛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楚歌再想移开视线已经来不及了。
“把那些不知缘由的难过都收起来,你将会注意到更多令你开心的事。”
“今天晚上你收到了花,然后就睡下了,你没有来到这里,也没有遇上我。”
“也没有听到我说这些话。”
“也没有……”
他慢慢压下脸来,吻住了他的嘴唇。
-
楚歌猛地睁开眼睛。
十八岁的第一天,天空中一片云都没有,蓝得像假的。闹钟拼命地响着,楚歌茫然地望着天花板,缓缓坐起身来把它按掉。
紧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了桌前的玫瑰上。
阳光穿过窗帘缝隙亲吻着花瓣,脆弱但美丽的存在,应该被珍惜所有盛开着的时间。楚歌伸了个懒腰,左右拧了拧脖子,然后便跳下床来。
他得快点去找些花瓶来才是。
随花而来的贺卡被他夹进了书中,收进包里,并没有和其他礼物一起锁进抽屉。楚歌直到看向盥洗室的镜子,才发现自己的嘴角挂着笑容。
要怎么道谢?那个人并不爱听谢谢啊。
想着这样的问题,他打着哈欠走进了校园,前夜睡得很沉,但他还是觉得有些困。
“没睡好吗,眼睛这么红。”李啸威打量着他,“……你昨晚又跑出去了?”
“没有啊,我十一点多就睡了。”
“我还以为你会看通宵。”
“什么?啊,那个啊。”楚歌反应过来,小声道,“没有,我想看仔细一点。你都看过了吗”
“嗯。五月有个案例要查,你想一起吗?”
问到这里应该就能听见楚歌迫不及待的回应了才对,但是李啸威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没有了后文。再看楚歌,他的目光追着斜坡尽头的某个背影而去,顿了好几秒才回神。
“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李啸威无言地看着他,“你……”
“午休的时候再说吧,餐厅见,我先走啦!”
楚歌拍了拍李啸威的肩,一溜烟跑远了。
“啧啧啧,听到蠢狼心碎的声音咯。”
不远处,谢七羽叼着根棒棒糖,人畜无害的笑容里盛满了幸灾乐祸。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进一步调侃身边的某人,他就被艾莎飞快地拉走了。
他们都听见了哒哒哒的脚步声,随风而来,踏着晨光由远及近。
还有心跳,扑通,扑通,随着交叠的脚步和奔涌的血液一起,越来越快。
“范希!”
楚歌跑到范希身后,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早上好,我……”
范希认命地闭了闭眼睛,他转过头来,标准的微笑里暗藏着无奈。
他轻叹,“又要说谢谢了是吗?”
“哈哈,是。谢谢你的花,很漂亮。不过也太多了吧三个花瓶都放不下,剩余的我只能先放在水桶里。”
楚歌的嘴角带着轻快的笑意,话语中还是有一点点因紧张而来的局促。他明亮澄澈的眼神让人觉得,沉寂的万物都从春困夏乏中醒来,能复苏的东西从未真正死去。
无所不能的吸血鬼王子算错了一件事:有些爱会刻在灵魂上,而不是记忆里。
记忆可以被抹去,但是心动的本能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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