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六日，楚歌在闹钟响起之前就被门口窸窸窣窣的声音唤醒了。他打开门一看，三个孩子正在他的房间门口黏气球。
“小楚哥哥！”
“小楚哥哥你看这个颜色好看吗！”
“小楚哥哥今天早点回来嘛！”
楚歌将三个小脑袋挨个揉过，“看我又老了一岁，这么开心呀？”
等到他洗漱好准备出门的时候，秦五和李啸威也一左一右站在铁门边等他了。他不禁失笑，“需要这么隆重吗？”
“我今天要去市里办事，晚上不在。”这次换秦五大手一挥，揉了揉他的脑袋，“提前祝你生日快乐，成年人的世界欢迎你。”
“听起来很刺激啊。”楚歌笑道，“院长晚上也不在吗？”
“不会，他说要留下来陪你过生日。”
秦五和他们于岔路告别，往车站的方向走去，楚歌和李啸威继续缓步前往学院。四五月的交界处，温度和光线都刚刚好，终于等到了这天，楚歌踹开了路边的小石子，突然很是感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突然被小松他们弄醒，昨晚的梦，我还记得一点。”
“嗯？梦到了什么？”
“好像也是生日之类的场合，我在做孔明灯，这么大的。”
楚歌浅浅地笑着，伸手给李啸威比划了一下。
“上面还写了字，但我不记得是什么字了，只记得我和另外两个人在河边的石桥上放灯，那条河很窄，但是很漂亮，有柳枝垂在上面……再跟你说一遍，这样就更加不会忘了吧。”
李啸威顿了半晌，反问道，“为什么一定要记得呢？”
对呀，为什么呢？
楚歌垂下眼睛。
“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应该要记得才对。”
两人走进校园，周围的学生渐渐多了起来。楚歌抛开那些若有似无的情绪，凑近李啸威，撞了撞他的胳膊。
“我的生日礼物可以拿出来了吧？”
“什么？”
“就是你雕了两三个月的那个，拿出来吧给我看看？”
李啸威无言，虽然他也没打算搞什么惊喜，但是果然什么小动作都逃不开楚歌狡黠的眼睛。
“放学再给你看。”
“嘿嘿，好的。”
楚歌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李啸威闲聊，直到路过通向中央花园的长廊，他的视线飘走了几秒。初春时在这里瞥见某人的场景，才是无限逼近不真实的梦吧。
他和范希自上个月在市区里碰见之后，就再没有对话过了。他会在楼前看到他的背影，会在食堂里看到他正好端着盘子离开，对方偶尔是一个人，大多数时候是和艾莎和谢七羽一起，反正……
再没有同市区那晚一样，有着独属于他的“亲密”了。
楚歌不禁怀疑，范希真的亲手给他泡过花茶吗？没有别的想法，他只是觉得范希这样的人真的很容易让人觉得不真实。他想象不到有什么理由能让对方认真地进入他的人生，但是他们每一次短暂的接触都能带来强烈的共振。以至于他在自己成年生日的这特别的一天，也在下意识寻找着对方的踪影。
可惜一直到下午放学，楚歌都没有遇上他。
纪瑾瑜倒是特地来了一次，带着给楚歌的生日礼物一起。
“别说什么‘破费了’这样的话啊，这是我随便做的，你就收下吧。”
她拉过他的手腕，往他的手心里塞了一个小盒子。楚歌不记得他什么时候有告诉过她这天是自己的生日，于是他对于这份惊喜有些受宠若惊。
盒子里面躺着个简单的吊坠，一条银链上挂着一颗棱角不规律的紫色水晶石。
“你带在身边就好，当成护身符吧。”
“谢谢……”
恭敬不容从命，楚歌把挂坠放回盒子，好好地收进了包里。
没想到紧接着，他又收到了一件很相似的礼物。
平日里李啸威会随身带着匕首和夏栎木，闲来无事就削个木锥什么的，他也经常给院里的孩子们雕一些小玩意儿。这次他给楚歌做了一把木制的匕首，还配了一个雕着蔷薇花的刀鞘，花纹细腻。匕首的柄端嵌着一颗淡绿色的球状水晶石，这让它看起来更像一件做工成熟的工艺品。
“……好漂亮！”
楚歌来回把玩着，那锋利的边沿虽不比真刀，但感觉裁裁纸或者削削水果都是可以做到的。
“带在身边吧，万一哪天就派上用处了。”李啸威意有所指道。
楚歌明白他的意思，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咱们准备了那么多木锥，我可舍不得用它来扎吸血鬼的心脏。”
李啸威耸了耸肩，“万一呢。”
“谢啦兄弟！我会好好保存的。”
楚歌是真的很喜欢，他反复摸了摸刀鞘上的雕花，又将视线停在那颗绿水晶上。
“这是什么石头？”
“不记得什么时候从王珊小姐那儿带来的，我在杂物盒里翻到的。”
“这样啊，真巧。”
“嗯？”
“今天瑾瑜给了我一个差不多的，紫色的水晶。”
“嗯，小的石英石，还挺常见的。”
虽然两者都说得轻描淡写，楚歌回到家还是很郑重地把它们收进了抽屉，王珊给他的囊袋也躺在那里。
在他合上抽屉之后，三样东西在黑暗里慢慢散发出幽光。
少年轻巧地走下楼梯，迎接他的是孩子们簇拥。他们将他拉到餐厅，满脸期待地向他展示他们一起做出来的巨大蛋糕。想必制作过程中他们一定叽叽喳喳，手忙脚乱，蛋糕的卖相有点糟糕，这里一堆水果那里一坨奶油的，上面还有各种孩子气的涂鸦，但总体口感意外地好。
夜幕降临，厨娘，保洁阿姨和幼儿教师结伴走出了铁门，院里的大家都聚在了餐厅。长桌前，吴禹崇坐在主位，李啸威和楚歌坐在他的左右手边，然后便是二十八个满脸期待的孩子。
楚歌过生日，孩子们比他本人还兴奋，他们不知道成年对于楚歌来说是一个什么样的入口，一如他们不知道这间孤儿院里的相识有着怎样的内核。果然无知才最开心啊，早些时候刚来这里的楚歌还会觉得小孩子太吵，但久而久之他已经学会自动屏蔽噪音，只关注着他们睁着明亮的眼睛叫他小楚哥哥的样子。
你们还是慢点长大吧。
他望着孩子们抢着给他插蜡烛，不由地暗叹。
烛火亮起，楚歌闭上眼睛许愿：希望在座的各位都能平安健康。
然后……
少年的眼睫颤了颤。
希望我能找到“真相”。
吴禹崇给楚歌的生日礼物是一本牛皮笔记本，它老旧厚重，可以称得上是一本书了。饭后楚歌被叫到书房，吴禹崇把牛皮书推到他面前，说了一句和秦五早上说的差不多的话：
“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
楚歌翻开了牛皮书，随手翻到的这页开头写着：
「杀死高阶吸血鬼的方法：夏栎木刺入心脏，唤其真名。」
书中的每一页都是手写的，中英混杂，笔迹也有很多种，文字间还穿插着绘图。全部纸张都已经有些泛黄，还有几页沾水变皱，钢笔字已经完全晕开，满满的都是时间的痕迹。
“等你把它看完再来找我。”
吴禹崇十分温和地说。仿佛这不是一本前人用无数性命换来的经验，而是一本帮他入眠的童话。
“生日快乐，我的孩子。”
-
十一点整，钟楼响起了三声钟鸣，楚歌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合上了牛皮书。
他并没有急着看很多内容，而是很仔细地读了最开头的部分。那些比较浅层的，概述类的信息，数年来他通过旁敲侧击，东拼西凑，早已了解了不少，可他还是逐字逐句梳理了一遍。
这种感觉很奇妙，研读敌人仿佛揣摩爱人，还得将对方的瞳孔纹理，皮肤触感，身体温度，情感欲望，全都细细知晓清楚。楚歌觉得他有必要冲个凉水澡了，血液里不安分的因子又开始作祟，一种诡异的兴奋感使他战栗着。
盥洗室在楼下，他抱着睡衣，轻缓地走下楼梯。还有一小时就要到四月二十七日了，黑夜的保护色里，孩子们早已睡着，而楚歌在月色深处想起了噩梦：
尖牙，血迹，玻璃碎片，他盯着盥洗室里宽大的镜面，从自己暗不见底的眼睛里看到了最初那个渺小无助的男孩。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指尖掐进手心，手臂也抖得越来越厉害。
时钟分针哒、哒地在空旷的走廊回响，水滴从水龙头前跃下，砸在水池里。时间在往前走，而这画面在循环，少年的瞳孔慢慢放大，失去焦距……直到一只小手倏地拽住了他的袖口。
楚歌猛然惊醒。
“小楚哥哥？”
小菲才四岁，抱着一大捧花对她来说都有些为难。她睁着一双懵懂又困倦的眼睛望着楚歌，抬起手臂把花举起来，递给了他。
楚歌看着这一大捧鲜红的玫瑰，无比茫然。
“这，这是哪儿来的？你怎么没有跟大家一起睡觉呀？”
“我……”小姑娘张了张嘴，嘟哝道，“我下来上厕所。”
“那这个花呢？”
“是给小楚哥哥的礼物，我在门口看见的。”
再多的细节就问不出来了，小姑娘看起来是真的很困了，话都说不清楚，像是处于朦朦胧胧的梦游状态似的。再问她她就嘟起了嘴，往楚歌的怀里靠去，眼睛也闭了起来。
楚歌只好把手上的睡衣和花都放下，先抱起小菲走向孩子们的卧室。把她安顿好，再轻手轻脚地走回去，他盯着那一大捧玫瑰看了好久。
借着月色去读夹在花里的贺卡，纯白的卡面上写着一行漂亮的英文花体字：
Dear Song, Happy Birthday.
没有署名，出现的时间和方式也很奇怪，但是楚歌立刻猜到这是谁送来的了，随即而来的惊讶和疑惑都抵不过这一秒奇妙的心动，刚才那些负面精神世界里的情绪也全都被一扫而空。
花的出现戳破了他隐秘的期许，他好像一直在等这一刻，等来了才获得了这天应有的仪式感。他所接触到的世界里已经没有别人能做出这种事了，于是他开始耳热，开始无措，他再望向这捧花就如见着了对方本人。
楚歌乖乖冲了个热水澡再回到阁楼躺下，花放在他的书桌上，因为他暂时找不到可以装下这么多玫瑰的花瓶。随后辗转多次，他都没能顺利睡着。
去吹吹风散散步吧。楚歌的脑子里冒出来一个这样的提议。
十一点半，少年随便换了一身便装，鬼使神差地走出了孤儿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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