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也太奇怪了。
楚歌倏地后退了两步,与这个自说自话的人拉开了距离。他强迫自己离他远一点,因为哪怕他觉得对方这种无厘头的“浪漫”十分好笑,他也感觉自己正在逐渐丧失对身体的控制权。
“我只是,有些好奇。”
楚歌清了清嗓子,努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卑不亢地说道。
“但是这好奇的程度,还不至于让我想直接来向你本人询问。如果有冒犯,我很抱歉。”
别看平日楚歌总是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不与不熟的人来往以避免任何麻烦,但其实他并不是怯懦的软柿子。而且范希的样子让他联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以至于他现在是有些不悦的。
“没别的事了的话,我先走了。”
范希还是挂着那种完美到有些假的笑容,他做出了一个请便的手势,绅士十足的模样让人挑不出毛病,可刚才突然出现吓到人的家伙也是他本人。
楚歌顿了顿,绕过他往前走了。可刚没迈出几步,他生理性地心悸了一下,那种抽着疼的感觉很莫名其妙。与一个陌生人擦肩而过,并不应该是如此让人揪心的事情。
不足五米的距离被拉得好长,楚歌放慢了脚步,鬼使神差地回过头看了一眼。范希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他收起了笑脸,沉默地凝视着他。那张英俊的脸退到了月光照不亮的阴影里,让人泛起了一阵凉意。
今天这是怎么了?
楚歌把头拧了回去,加快了步子走远。可他莫名地觉得,范希一定还停留在原地,目送着他走完了这一整段夜路。
一直到拿钥匙打开孤儿院的铁门,楚歌都还有心有余悸。因为太安静了,平日吵吵闹闹的前院里此时一个孩子都没在,安静到了一种诡异的程度。
越过木桌和秋千,穿过孩子们喜欢玩耍的草坪和石子路,楚歌小跑着冲上二楼,不算轻柔地踏入了孩子们就寝的卧室,只见一个个穿着可爱睡袍的小家伙都整齐地躺在床上,盖着被子正睡得香甜。
楚歌的心嘭嘭直跳,他定了定心神,屏息走到离他最近的小琴床边,小姑娘的手指收紧,小拳头揪着被角,嘴边还挂着笑意,不知道正做着什么好梦。他松了口气,他转了一大圈,确认大家都睡得很好,才缓步退了出去。
“秦叔,秦叔?”
一楼值班室里的秦叔居然也趴在桌上睡着了,男人裸露在外的花臂上全是结实的肌肉,粗长的手指间还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楚歌不得不打断他的睡梦,他哐哐哐敲了好几下值班室的玻璃,男人才猛地抬起了头。
“啊,楚歌回来了?”
少年皱了皱眉,意有所指地问道,“大家今天……都睡得很早啊?”
男人顿了顿,仿佛在回忆什么,然而记忆那头是一片虚无缥缈的空白。
“我怎么睡着了?”他轻叹道,紧接着神色古怪地问向楚歌,“孩子们也都睡了吗?”
没等楚歌回答,他倏地站起来,走出值班室往楼上走去。秦五站起来比楚歌高三个头,高大威武的样子一直让人很有安全感。平日他两只手臂上能坐四个孩子,铁汉柔情当放在他身上正贴切,院里的大家都和他处得很好,这种值班的时候偷懒的事倒真不像是他会做的。
秦五和楚歌刚才一样,来到孩子们的卧室仔细转了一圈,才放下心来。比起对于自己打盹的歉意,他似乎陷入了别的什么思索里。
“院长和啸威出去了?”
“嗯,去市里了,明早回来。”
“好。去休息吧。”
秦五把楚歌送到了三楼的房间门口,楚歌向他道了声谢,便合上了门。
月光透过阁楼的窗落在地板上,少年有些茫然地坐在床角,觉得今晚的一切都很奇怪。或者说,从他这日晨间与范希对视开始,好像就有什么东西开始改变了。人的第六感是还未被解析出原理的东西,楚歌呆坐了一会儿,总觉得有人曾进入自己的房间。不是说被哪个淘气的孩子闯入的那种进入,而是被什么陌生的人访问过的那种进入。
这种感觉很不好。楚歌警惕地环视了一周,细致到检查每一个物品放置的位置和角度,可他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现。
硬要说这晚同之前有什么不同,楚歌在睡前将窗开了一个小缝,初春带着凉意的风吹进来,裹着一股似曾相识的花香。那是一种让人很难不去喜欢的味道,楚歌不记得自己有在哪里闻见过,可它让他安心,推着他渐渐沉入了睡梦。
朦朦胧胧的梦里也有花,红色的,大片大片的,楚歌分不清那是学校里的蔷薇,还是哪个花园里种着的玫瑰。醒来的时候已是天明,楚歌也什么都不记得了。
-
几天后楚歌再想想,那天晚上在回家路上碰见范希的事情简直像是在做梦,他没在学校里再见过他了。孩子们也不会睡得那么早,而是求着秦五带着他们在外边玩起了捉鬼游戏。
天气逐渐转暖,可三月的校园里还是有些阴凉,楚歌搓了搓泛着凉意的指尖,拿起大扫帚在长廊上扫着碎花瓣,思绪不由地飘了好远。他在想过两天小琴的生日要准备什么礼物才好,想下个月烦人的考试周要怎么度过,想李啸威最近教他的擒拿动作……
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捉住他想捉的那种“鬼”。
一股戾气从少年眼中一闪而过,他握着扫帚的手指倏地收紧,又缓缓地松开。
午休的时候总有几对情侣会去花园里幽会,楚歌从来不抬头看来往的人,只想着自己不为人知的心事。纪瑾瑜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喊了两遍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来。
“怎么又是你在值日,他们又把活都推给你了吗?”
“没事。”楚歌朝她爽朗地一笑,“我挺喜欢做这个的。”
纪瑾瑜不以为然地啧了一声。楚歌看着她怀里抱着的一大摞书,提议道,“你是去还书吗?我帮你拿吧。”
纪家大小姐,高挑明艳,成绩优异,追求者有很多,但是她不曾和谁亲密过,倒是对楚歌有着额外的关照。楚歌得以认识她是因为他们偏爱图书馆里的同一张桌子,一起看了半年的书,他们就逐渐熟悉了起来。
那时候楚歌才刚来这里一学期,纪瑾瑜主动教了他不少东西。比如各科教授的性格和习惯,比如学校食堂的哪种果酱最好吃,再比如晚上不要去西南角的宿舍公寓楼,因为公子哥们玩嗨了可能会随手把人推到喷泉里。此时他们正路过那个喷泉,晴阳下的水池里亮晶晶的,仔细一看池底还有不少硬币。
“小姑娘才信许愿这种事。”
纪瑾瑜叹道,她瞥见楚歌嘴角扬起的笑意,便严肃道,“笑什么?”
“没有,我只是觉得学姐你总是说得自己已经很老了一样,其实你也还是‘小姑娘’吧。”
纪瑾瑜没接他这话,而是幽幽地叹说,“你相信有神明存在吗?”
楚歌顿了顿,垂下眼睛浅浅地笑了一下。
“相信的。”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有鬼存在,就像有光就有影,既然有鬼,那也一定有神明。”
少年说这话的时候的确是很笃定的,就算他没有真的见过心底记恨的恶鬼,也不曾寻见神明存在的痕迹。
有光就有影,他眼中的憎恶和希望亮起了相悖的颜色,纪瑾瑜望着他清秀好看的侧脸,不由得愣在原地。你知道有什么鬼的存在?——纪瑾瑜下一秒就要问出声了,但是她猛地把话音咽了回去。
在楚歌没有注意到的瞬间,她回头看了眼公寓楼三楼的某扇窗,不出意外地感受到了一道不算太友好的视线。
她挑衅般地瞪了回去。
“学姐呢?你相信有鬼神吗?”
对此一无所知的楚歌又轻声问道。纪瑾瑜张了张嘴,拉了拉楚歌的袖子,快步向前走去。
“别在这儿说。”
楚歌从未想到,他会有和李啸威以外的同龄人聊起这个话题的时候,而且聊起的方式也很特别:图书馆的角落里,两人盘腿坐在书架中央的地板上,纪瑾瑜把纸笔递给他,他们无声地写字交流着。
楚歌并没有多想,因为这的确是一个“秘密”。
「吸血鬼。」他在纸上写,以此回答纪瑾瑜「你怎么知道有鬼存在?」这个问题。「我所在的那所孤儿院里的孩子,父母都是死于吸血鬼。」
楚歌想了想,又在前面加了「我听说」三个字。
纪瑾瑜盯着他第一行写的「吸血鬼」三个字看了好久,正当楚歌想说“我是开玩笑的”的时候,她又起笔跟了一句,「吴禹崇说的?」
吴禹崇是孤儿院的院长,一个稳重和蔼的中年男人,于楚歌是恩师慈父般的存在。他惊讶于纪瑾瑜直接报出了他的名字,又在看见她略显古怪的表情时,犹豫起了要不要继续这个话题。
纪瑾瑜一脸欲言又止,楚歌也有些后悔随随便便跟人提起了这个。会被人觉得太过异想天开吧?楚歌自嘲地笑了笑,可能他真的憋了太久了,稍微交个朋友就忍不住想说。
而那明明是残忍的,血肉模糊的,仅是提及名称就让他感到一阵恶寒的东西。
“瑾瑜,有人找。”
图书管理员的出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是斯文的宋先生,青年望向两人腿边堆着的书本,“这些是要还的书吗?记得走前放回对应的书架上。”
纪瑾瑜应了一声,朝外走去,楚歌便利索地抱起书本,开始顺着书脊上贴着的标签寻找对应的书架。
除了学园中央的花园,这里的图书馆也非常值得一提。楚歌觉得这里的藏书可能比市立图书馆里的还要多,三米高的双面书架有上百个,排满整整四层楼。楚歌第一次走进来的时候简直目瞪口呆,连叹了好几句万恶的资本主义。
真开始找书架的时候楚歌就开始头疼了,纪瑾瑜看书的类别跨度真大,从心理学到解剖学再到影视艺术解析,即便都是在这同一层楼借的,楚歌也足足找了五六圈。
于此同时,纪瑾瑜在借阅室门口与一个她不怎么想看见的人对峙。
“主人说,他不希望您再对楚歌做出没有必要的引导。”
同样穿着学园制服,但语调仿佛来自上世纪的女孩说道。
纪瑾瑜几乎冷笑出声,“啧,醋味好大啊。”
“他还说,谢谢您对楚歌的照顾,他都看在眼里,改日必有相报。”
黑发女孩礼貌地朝她微笑了一下,眼里是真的有谢意。纪瑾瑜对这样的艾莎简直没办法,她对她永远没理由发脾气。
“行了,我知道了。”
纪瑾瑜撩了下长发,大步走开了。
-
书总算差不多还完了。楚歌望着手上最后剩下的一本《消失的爱人》,随手翻开了扉页。
「爱情是这世上难以言尽的无常,它有着诸般化身:爱情交织着谎言,交织着怨恨,甚至交织着谋杀;盛放的爱逃不开恨,它是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散发出一抹幽幽的血腥。
----吉莉安·弗琳」
爱情是离楚歌很遥远的东西,但他也被这段话触动了些许,可能是因为玫瑰和血都是常在他梦里出现的东西吧,而妖治的红总让人难以忘怀。
少年合上书,在要找的书架面前站定,抬头寻找到了一个空位。他举起书踮起了脚,将书本往空隙里放,可惜高度上还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楚歌自认为自己在同龄人中已经算高的了,可在巨大的木质书架面前,他还是要跳起来还书的小孩。
而就在他准备跳起来之前的一瞬,一只戴着手套的手突然出现,顺着他的手将书往里一推,稳稳地放好。楚歌整个人都愣住了,在学校里戴黑色皮手套神出鬼没的人可能就那一个,他回过头来,果然看到了范希放大的脸。
而与此同时,楚歌居然不合时宜地遥想到,那天晚上自己碰见他的时候,对方好像并没有戴手套。他确定那时他不曾看见什么丑恶的疤痕,或者畸形的手指,只有一抹银色的光一闪而过。
“好巧。”
范希露出了一个任谁看都会觉得迷人的笑脸,可是太近了,他的吐息就洒在他的眼尾——他跟人说话一定要离得这么近吗?楚歌呆了两秒,猛地往后退了半步。
“你……”
你怎么总是突然出现都没声音的啊??楚歌差点脱口而出,但明明这问句中的熟稔和亲昵完全不适合用于他们之间。
于是楚歌又重新组织了语言:
“你吓到我了。”
范希棕绿色的眼瞳直直地注视着他,楚歌第三次与他这么对视仍有一种快被吸进去的感觉,于是趋利避害的生物本能让他移开了视线。
以至于他没能看见,范希英俊到如同艺术品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痛苦到扭曲的神情。
“抱歉。”
他轻声道。
楚歌没由来地心里一紧。
“没事,谢谢你。”
“不客气。”
这次没有更多奇怪的对话了,范希与他擦肩而过,有节奏的脚步声渐远,直到消失,好像他真的只是碰巧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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