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一零九章

    嘚嘚马蹄声敲碎夜的宁静,令绵长沉默多了一点尴尬韵律。

    冷暖适宜的山风透过层层林木, 携淡淡清芬席卷而来, 并未抚平车上人的忧虑心绪。

    蓝豫立独坐车头, 手执缰绳, 默然驱赶两匹马。

    他腰背挺直, 健硕肩膀略显僵硬, 一副拘谨之态。

    每当走到分岔路,他停车示意二毛确认路向,再以匕首在树底下做记认,好让徐晟跟来。

    待临近潺潺溪流处,阮时意提醒道“差不多了,弃车吧省得被发觉。”

    “无妨,我再慢点儿。”蓝豫立知她无半点武功根基,虽不至于弱不禁风, 终究不宜夜行山路。

    又行了一段路,阮时意温声道“我对这儿有印象, 再向前走两里即可抵达, 是时候改步行。”

    蓝豫立依言停下, 搀扶她下车,无意间扫了向她娇嫩秀丽的脸容, 迅速转移目光。

    “您和徐晟那小子逗我玩儿的吧”

    他对徐晟那番惊人言论仍旧将信将疑。

    阮时意莞尔“你往日心存疑惑,迟迟没道出口罢了, 老太婆别的不会, 察言观色尚可。”

    蓝豫立的确早有疑问, 深觉徐家人待这位来历神秘的“阮姑娘”过于尊崇,且这年轻貌美的少女亦太过成熟稳重。

    可他纵然猜上一百回,也断然不可能往德高望重的“徐太夫人”处想。

    “那、那秋澄可知情”

    提及行踪未明的心上人,他眸光略暗。

    “我本想等她储君之位敲定再坦诚告知,”阮时意与他想到一处,柔声安抚,“我没将你当外人,故而容许晟儿坦言你放心,赤月王勇猛,明初机敏,秋澄伶俐,他们一家,定会吉人天相、平安无事。”

    蓝豫立犹记徐明初抱住她依依不舍的流泪状,又猛然记起那位关切的“徐待诏”,顿时目瞪口呆“这么说,先生他、他”

    “不错,他正是徐探微本人。”

    阮时意挂念丈夫,暗自转了转左腕上的玉镯子,悄声补充“现下并非讨论详情之时,等到大伙儿安全无虞,我自当与你说个清楚。”

    “是。”

    蓝豫立暗忖自己愚钝,语气越发恭敬。

    他与她交往密切,常觉她分外慈和亲切,即便丽色无俦,亦难起杂念原来,她竟是挚友的祖母,又是他祖母的挚友

    念及此处,他窘然挠了挠额角“我、我一直把您当妹子看待,还望您莫见怪 。”

    眼看小甜糕成了小懵糕,阮时意于心不忍,微笑“我倒是一直把你当外孙女婿,还望你别介意。”

    蓝豫立瞬间被哄好,腼腆笑靥如揉了漫天星光。

    将马车藏于林木后,二人意欲重回道上,忽见二毛竖起耳朵,仿佛在仔细倾听。

    蓝豫立展臂一拦,低声道“有人,从山下方向来起码有上百人,骑着烈马赶路,咱们得避一避。”

    阮时意暗捏一把汗。

    按理说,徐晟到镇上传书,没这么快搬来救兵啊

    该不会是阮思彦派人来追截他们吧

    二人生怕马儿受惊嘶叫,暴露踪迹,急忙绕开,藏至溪边巨石后。

    果不其然,约莫过了半盏茶时分,处传阵阵马蹄声起。

    来人策马狂奔而过,果真有人觉察路边藏了辆马车,下马搜查。

    一声若洪钟的男嗓催促“闲事莫理若无埋伏,继续前行”

    阮时意与蓝豫立一愣,既惊且喜。

    “大将军”蓝豫立知阮时意走得慢,连忙先喊上一句。

    “豫立”应声的却是洪轩。

    紧接着,数人翻身下马,拨开灌木丛前来。

    “阮姑娘您没事吧”洪轩一见阮时意那淡青身影,脚步不自觉加快,“可曾受伤先生呢”

    阮时意反倒被他问得茫然。

    听他这意思像是有备而来

    “小阮”洪朗然迈步而至,粗暴挤开挡路的几名部下,借火把光线上下打量,担忧与喜悦兼之,“无碍吧那家伙不在”

    阮时意奇道“你们怎么来了”

    “说来话长,我刚从江南回京,轩儿来接应,正好在京西小镇上撞见你那小丫头,说你和烜之那小白脸被贼人算计,我立马赶过来了”

    “沉碧没事吧”

    阮时意长舒一口气,真心感激好友的仗义相帮。

    “跑了不少路,脚磨出血泡,我遣人送回徐家,”洪朗然皱眉,“这到底咋回事”

    “雁族人似乎知晓三郎的秘密,联合我那堂弟,设计逮住了他。”阮时意压低声音,“捷远他才是地下城真正的主人。”

    “不、会、吧”

    洪朗然与阮思彦打小认识,关系尚算不错,闻言惊得嘴不合拢。

    “细节往后再说,咱们先去那宅子找线索。”

    阮时意恨不得插翅直飞徐赫身侧,但骑马一事,颇让她为难。

    洪轩看出她的矛盾,温言道“事急从权,请坐我这马上。”

    “有劳大公子。”

    当下,阮时意由两名小辈搀至马背上,侧身高坐;蓝豫立则与洪家一名府卫同乘,大队人马由二毛带路,飞身赶往先一日的宅子。

    洪轩不便与年轻的“徐太夫人”共骑,干脆施展轻功牵马而行。

    走着走着,二人免不了落在队伍的最后头。

    阮时意劳动他们父子连夜赶来,心下过意不去,趁机问候洪夫人近况。

    得悉洪朗然总算放下那该死的面子,不远千里追回夫人,她老怀安慰之余,愁眉渐舒。

    当二人抵至山间宅院,洪朗然和蓝豫立已带人进去搜了一圈,除遍地狼藉和血迹外,空无一人。

    阮时意早有此料。

    以徐赫的能力,一旦与大毛联手,必定能打倒那些乌合之众,以及对探花狼有所忌惮的雁族杀手;但如他和她一样,受茶水中的软酥散影响,估计力战后会昏迷,被另一拨赶到的雁族人带走。

    徐赫服食过冰莲,想来时隔多年,外界传言的“吸人血”已不凑效,最担心的是雁族女王为泄愤而对他百般折磨。

    余人循着二毛所引领之路,先是巡查到院外水沟边的人迹,随即又在不远处觅到被人刻意掩盖过的车马印子。

    他们以此推断出,徐赫应是战后逃离院子,但最终被接应者俘获。

    有了新发现,众人不敢逗留,即刻飞马去追。

    阮时意从未有过像此刻这般,对自己不会武功、帮不上忙一事如此介怀。

    见洪轩仍如先前那般牵马而行,走远了必定筋疲力竭,她心中难安。

    “大公子,请快上马,赶路要紧”

    洪轩一怔,一咬牙,跃至她身前,悄声道“太夫人请抓牢了。”

    阮时意一把年纪,倒也不觉害臊,遂以双手攥住他的衣袍。

    黑色骏马受洪轩驾驭,如箭般飞掠而去,融于苍茫夜色中。

    徐赫恢复知觉时,先是感受身下地板坚硬,硌得他周身不畅。

    其次,手脚无法动弹。

    他撑开沉重眼皮,入目是灯火昏暗的陋室,四壁无窗,仅有一扇铁门。

    细看手脚被束缚,他隐约记起,自己和大毛灭掉了宅子的一群人时,一名倒地的雁族人拼尽全力,迎面向他撒出一团粉末。

    他那时手脚渐麻,避无可避,被砸了个正着,步出院落没多久便站不稳。

    趁着没彻底失去意识,他轻摸大毛的脑袋“快走别让人给逮了”

    大毛守在他身边呜呜而叫,一时不明其意。

    直至他感官全无,不知是否为错觉,似还能感觉大毛在拼命拽他离开。

    而今看来,他没能躲过雁族人的追捕。

    唇干舌燥,头昏脑胀,他左右滚了两下,忽听粗糙墙壁传来一声轻如蚊飞的声音。

    “爹”

    徐赫吓了一跳,转头盯着那面喊他“爹”的砖墙,眼神惶惑。

    “我是明初。”

    软嗓几不可闻。

    徐赫心头大震,怒火攻心,脸色登时黑青如铁。

    他的女儿尊贵为一国之后何以与他被关押在这阴暗之地

    静听四周似无旁人,他扭动至墙边,几经辛苦,方寻到那小小的墙洞。

    他怕被外人听见,只得对准洞口,小声发问“还好吧秋澄他们呢”

    “女儿无碍。那女王有个小小的骨哨,一吹响即能呼唤探花狼秋澄父女和部下被引开后,她手下把我带到此处。我谎称自己吃了冰莲籽”

    徐明初简略向父亲道明来龙去脉,并提醒他,地牢只有一条狭道,日夜设守卫轮值,每两个时辰会有人巡视一次。

    徐赫听闻她以身代母,既感动又心疼“好孩子,为父真不知该褒奖你聪慧机变,还是责备你胆大妄为”

    若然雁族女王始终将徐明初视为服食冰莲籽之人,想必阮时意定有逃脱的机会。

    “爹,女儿权衡利弊,认为这是目下最合适的法子对了,他们方才在您未醒时说了许多话,因是雁族语,我听不大懂,只听勉强听明白一句,说您身上很凉。”

    “嗯他们会将身体发凉的症状视作冰莲仍有效力,殊不知我迟迟未回暖,是缘于冰雪深埋之故”

    “雁族女王极重保养,必然不会进行夜间审讯,您且多休息”

    “不要紧,倒是你,身子本来就弱,还被人取了血。”

    趁无人干扰,他们从拇指头大小的窄孔中交换信息,约定人前假装互不相识。

    徐明初建议他承认自己吃过冰莲,并适当配合,否则会被当作无用之人灭口。

    徐赫一一应允。

    父女二人相认以来,因当爹的反而比女儿年轻个十几岁,双方皆十分客气礼让。

    此番患难与共,抛却你推我让的多余虚礼,竟有种天生的默契,许多事不必道出口,已心领神会,更各自勉励对方。

    当沉稳脚步声步步逼近,徐赫火速躺回地上,装作未醒;徐明初则急忙把铜壁灯塞回原位,躺下装睡。

    所幸,只是个巡查的护卫。

    对方见收押的一男一女犹自深睡,闷声不响踱步而去。

    地下室安静至极,瞧不见天光,难以辨别时辰。

    幸得徐明初那头有一道窄缝,可从光线变化判断白天或黑夜。

    当数人沉重脚步声自远而近,徐赫料想这回躲不过,唯有冷静应对。

    来者并没大呼小叫,而是蹑手蹑脚,默然开了锁。

    一人在徐赫脸上拍打数下,待他惺忪睁目、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后,指挥另一人将他抬出牢房。

    徐赫自然要摆出惊慌失措的模样,张口惊呼时,立即遭人堵住了嘴。

    为首那人叽里呱啦说了句话,率领手下快速离开,倒像不愿惊动旁人。

    徐赫假意挣扎,伺机四处张望,方知这地下牢狱仅存两室,且只扣押了他们父女二人。

    不让他喧哗,居然是怕吵醒徐明初

    转念一想,他已猜出扈云樨的想法一则怕扰了徐明初歇息,养不好她要的血;二则怕其心生畏惧,不再协作。

    受人抬扛上楼梯,通过两重把守,徐赫被挪至一处空荡荡的房子,并以绳索捆在木架上。

    其时天色刚亮,简陋屋内和杂草丛生的庭院分别站立着四名壮汉,横眉怒目,凶神恶煞。

    女子莲步依依的细碎步伐从隔壁房屋中靠近,众人同时交叠双臂,躬身行礼。

    徐赫以迷蒙睡目窥向进门之人,一眼即猜到,此人是雁族女王扈云樨。

    如徐明初事前所言,是位爱穿紫衣、发髻简单、容貌佚丽的中年女子,悬挂在身上的白色骨哨颇为别致。

    扈云樨以雁族语吩咐手下取出徐赫嘴里的布团,对上他故作惶恐的俊脸,端量目光泛着些许赞赏。

    “你们是谁为何绑架我还有没有王法”

    徐赫明知故问,装疯卖傻,还一脸气愤填膺。

    “尊驾就是大名鼎鼎的徐探微”扈云樨浅笑,“着实一表人才,儒雅风流”

    徐赫眼底惊色骤现,寻思按照正常情况下,他该作何反应。

    虽说身为郡主府统领的姚廷玉极可能落在扈云樨手中,且设下圈套引他和阮时意入瓮的是夏纤络的人,但徐赫直觉,此事并非他们所为。

    他得想办法,从雁族人口中套出真凶。

    扈云樨见他满脸惊色,轻笑解释“我请尊驾前来,是为讨还我族遗失多年的冰莲。”

    “那、那花是意外所得,我当时饥饿难耐,误食入腹,已有好些年,如何能还你”

    扈云樨笑道“你若是个寻常男子,我或许会一刀杀了,喝光你的血可你,是举世闻名的大画家,自当奇货可居。”

    徐赫听她言下之意,竟大有利用他的心思,内心稍稍安稳。

    “所以你要把我带离大宣”

    话音刚落,忽然被一名大汉踹了一脚,“你什么你得喊女王陛下”

    徐赫皱眉不语。

    扈云樨冷冷哂笑“徐先生文武双全,一举歼灭我手下三名护卫,还放走了我的探花狼”

    听得大毛二毛得以脱身,徐赫慌忙垂眸遮掩喜色。

    诚然,他把在场的人全杀了,两条探花狼与他的渊源将无人得知。

    扈云樨语气淡漠“此去近三千里路,要是先生乖乖听话,没准儿能少受些折磨。”

    不等他接话,她转而朝仆从说了两句话。

    徐赫揣度其意,再听门口一带有马儿嘶鸣音、仆役搬挪物件声,摆明要尽快偷运他和徐明初回雁族,不由得暗暗叫苦。

    他正想着岔开话题以拖延时间,护卫已飞快将他的嘴堵牢。

    徐赫自问一生跌宕起伏,受过各种磨难,却从不曾遭人这般羞辱,愤恨之情几欲从长眸迸射而出。

    但他素知,抓狂、发怒、辱骂、抗争,皆非上策,关键时刻,只能依靠父女同心。

    如他所料,一柱香后,人员聚集,他被半推半抬塞进一辆马车时,车中的徐明初已被人缚住双手双足,嘴上绑了布条。

    父女相视的瞬间,均扮作不相识,用惶惑眼神相互端详。

    扈云樨缓步行近,眯眼对徐明初笑道“委屈贺夫人和这位徐先生同车,我相信他是位谦谦君子,断不会作出非分之举。”

    徐赫险些想翻白眼,那是他亲闺女,他会做什么非分之举

    徐明初“呜呜”发出楚楚可怜之音,泪如雨下,真让人望之生连怜。

    徐赫虽知女儿装模作样,仍心疼不已,恨不得杀尽这帮混蛋以泄心头之恨。

    依稀瞥见周边树林里如掠过几团暗影,他趁人未完全扛入车厢,胡乱挣了两下,正正踢中马臀。

    马儿受惊,瞬即扬蹄。

    马车被强行拖拉丈许,撞翻前方挑扛物资的数人,食物和武器撒了一地,场面霎时乱了。

    扈云樨勃然大怒,厉声以雁族语呵斥。

    谁料话未道尽,一瘦削身影如飞鸟掠至。

    与此同时,银光闪闪的长鞭如长蛇飞出,直卷扈云樨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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