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一零八章

    灯火映照凹凸不平的石壁, 投下微晃影子,令周遭简朴的桌椅床榻蒙上一层忐忑感。

    四周并无窗户, 唯有一扇铁栏做成的窄门。

    无日无月无星,只能在灯火灭尽后, 从石墙缝隙中辨别白天或黑夜。

    徐明初穿了一身浅檀木色的素袍, 长发自然披散于肩头。

    兴许未绾妇人发髻之故, 她那张清丽的脸蛋平添三分娇俏可人, 比实际年龄又嫩了将近十岁。

    她平静以勺子一口接一口喝着鸡汤, 秀眉轻蹙。

    “怎么不合口味”

    扈云樨端坐她对面,紫袍暗沉, 眸光深邃, 正一瞬不移地紧盯她,觉察她眉宇间的变化, 看似随口问了句。

    “有点儿偏咸。”

    徐明初心中挂念丈夫和女儿, 但不便宣之于口,只好把不悦情绪怪罪至鸡汤之上。

    “无妨,明早给你换点清淡的。”扈云樨微微一笑, 右手摆弄那截骨哨。

    “谢过女王陛下。”

    徐明初垂下眉眼,毕恭毕敬回应。

    那日双犬闻鹿鸣之音窜出, 拽翻了阿六, 秋澄当即追去,引发一连串人尾随。

    殊不知, 雁族人的目标, 除了脱离掌控的两条探花狼, 还有逗留于客舍内的徐明初。

    最初,徐明初搞不懂雁族女王缘何盯上她。

    直至对方冷冷质问,生于何年,是否有相差十岁的一儿一女

    她总算明白,必定因秋澄在阿六跟前谈及异母兄长,雁族人听在耳里,却理解错了,误以为贺若昭那名二十七岁的长子也是她所生;对应探花狼与她亲近,且她因身体不适而手脚冰冷,又和丈夫外表年龄差异甚大种种巧合,造成了严重的误解。

    看样子,雁族人所知信息有限,乃至漏洞百出。

    兼之,贺若昭一家低调返回赤月国,从出行的配置、服饰、饮食皆如寻常商家无异,投宿时又改用了化名,扈云樨里里外外渗透,全然不知他们竟是赤月国的王和王后。

    徐明初被俘,生怕道明身份,反而会招致杀身之祸;如若自己否认与冰莲有关,那么真正服食冰莲和冰莲籽的父母,将陷入危机,而她亦难逃灭口之灾。

    她干脆装傻充愣,自称贺夫人,家在京城,嫁给了来大宣做生意的赤月族丈夫,时常两地往来。

    她更宣称自己今年四十好几,去年无意间吃了颗大珍珠,才日渐恢复青春,还惹来两条大犬忠心耿耿跟随。

    扈云樨激动万分,当场撕破脸,凶狠告知她,吃掉的珍珠乃雁族秘宝,下令要割她血肉来吃喝。

    徐明初摆出恐慌之状,流泪说此举大大不妥,且功效将折损大半,请求对方三思。

    扈云樨听闻“功效折损”,不禁犹豫。

    徐明初借机称自己近日体弱,体内流淌的血也许没多大效力,杀了她并无用处,还不如等她调理好身子,一点点把血放出,好让扈云樨分批服用。

    她更坦言自己怕死,问如乖乖配合,能否留一条小命与家人团聚云云。

    那天真带憨的情态,令雁族人确信,她心存幻想,对未来充满期待。

    其时,扈云樨不远数千里带来的探花狼数尽死于人手,只有“大毛”、“二毛”对徐明初的亲近能证实其与冰莲有牵扯。

    她既招认,哪里会有错

    雁族人绝对猜不到,这世上居然有人甘愿以死顶替、掩藏真相。

    他们深信,已觅到苦苦搜寻的服食冰莲者,无不为此欢呼雀跃。

    经扈云樨随行的医官诊治,“贺夫人”的确气虚力弱,如强行取血而服,没准会把自身病痛转移给饮血之人。

    于是,徐明初被关进了地下室,却被好吃好喝侍候着。

    扈云樨每隔半天便会在铁栅栏外视察她的情况。

    偏生她一逮住人便闲聊,侍女、医官、护卫等皆不放过,偶有问起丈夫和女儿,时而哀伤而哭,时而满怀期盼,时而滔滔不绝,倒令扈云樨对她起了浓厚兴趣。

    活了八十余载,扈云樨素来孤傲,从不把旁人放眼里。

    而今见这位“贺夫人”,既有仪容端丽、高贵优雅,眼角眉梢间却自带几分活泼骄纵;她平易近人,言谈得体,去过不少地方,念过点书,还会作画,更常与侍婢们探讨驻颜之术,身在牢狱仍积极乐观,莫名予人好感。

    假如她的血真能让自己慢慢容颜常驻,扈云樨倒不忍太快杀掉她。

    怕过后,再也遇不上此等有趣的女子。

    是日,齐王遣人来报,疑似服食冰莲的那位男子已被他诱至京西四十里处的私宅。

    扈云樨即刻派出新寻回的探花狼去辨认。

    她原想亲自跑一趟,但“贺夫人”称歇息两三日,似乎不觉晕眩,主动问要不先放一点血,让她试一试。

    “贺夫人”如此乖巧听话,还真让扈云樨喜出望外。

    她传令让人准备最好的膳食,给“贺夫人”好好补一补,以便为她最优质的血液。

    事实上,徐明初所作所为,只为护住双亲,拖延时间,等待救援。

    她确信丈夫和女儿的能力,必定可逃过雁族人追截,并想方设法回大宣京城或赤月王都寻求援助。

    鬼话连篇,装作柔弱,适当合作,会让她少受些苦楚。

    此刻,她在扈云樨注视下,尝遍了十几道荤素搭配适宜的菜式,吃饱喝足,顺从由着医官割开她的右腕。

    疼痛与畏惧,真真切切。

    眼看鲜血从皓腕流出,盛了将近半碗,她身子略微晃了晃,转而向扈云樨投以哀求眼光。

    扈云樨对于她近乎于撒娇式的恳求颇为受落,却又借故装作不明“疼”

    “我若就这么死了,陛下能喝的血便又少了”

    “你说话就是好听。”扈云樨淡然一笑,对医官颔首,说了句雁族语。

    医官立马松手,迅速为徐明初包扎伤口,又细细为她诊脉,断定她不会因这一碗鲜血而送命,才对扈云樨复命。

    扈云樨凝视徐明初,由衷赞叹“像你这般容貌,若再年轻个几岁,必定倾国倾城我当年又何尝不是如此”

    徐明初展现出摇摇欲坠状,仍坚持安慰她“我误打误撞承了此珍物,并非心安理得您且耐心等待些时日,想必上苍会还您一个公道。”

    她一脸真诚,澄明的水眸寻不出半分烦腻与憎恶。

    纵然身处阴暗潮湿的地下牢房,人亦如沐浴晴光的高山冰雪般洁净。

    扈云樨脸色微变。

    她未曾忘记,背弃她的阿庭立心求死前,曾说过一句话您心肠歹毒,下手也狠毒,难怪没法再服冰莲上苍有眼,让善良之辈得此珍物

    此番见“贺夫人”为人随和,确是一副温雅端丽之相,不由得心怀愤恨。

    医官验过血中无毒,便从随身携带的药匣内取出咸酸果子等物,请扈云樨趁新鲜服下,以免没了效力。

    扈云樨眼神稍稍缓和,按着吩咐,大口大口将温热鲜血喝入腹中。

    腥气溢满唇齿间,叫人几欲呕吐。

    她本着“定能维持韶华、说不定还能更年轻”的愿望,虔诚喝完那半碗鲜血,就连碗中残留的也丝毫不肯放过。

    徐明初内心窃笑,眸子亮晶晶全是期待。

    没吃过任何冰莲相关之物,她的血必然不含所谓的“功效”。

    她甚至怀疑,真抽取了父母的血,不见得有什么效力。

    但既然这位雁族女王疯魔狂热至斯,她逢场作戏,陪对方耍上几日,又何妨

    她自幼刁钻,在外捣蛋,回家为避母亲责罚,偶尔会装乖巧,长年累月,锻炼一身骗人的伎俩,还骗来一位体贴的丈夫、一个尊贵的后位。

    为后多年,大风大浪下,尚且练就宠辱不惊的淡定。

    此际落于敌手,伪装单纯心善,于她而言,如雕虫小技。

    身为一族女王的扈云樨假惺惺对她关怀备至,作为一国之后的她也反过来假惺惺期盼对方“早日返老还嫩”。

    表面一人凌驾于上,实则棋逢对手,势均力敌,且看谁能耗得过谁。

    正当扈云樨吩咐她多加歇息,门外过道回响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一人匆匆而来,叽叽咕咕说了两句。

    扈云樨柳眉一挑,立即带上医官、仆从、侍卫等人,仓促离开。

    徐明初本想问发生了何事,但见其脸上不露喜怒,眉梢嘴角则轻微上扬,显然暗藏喜悦。

    她心下微凉,唯求丈夫和女儿千万别陷于他们手中。

    人去室静,石壁冷冷清清。

    她闭目躺卧在铺有软绒垫子的老木榻上,侧耳倾听隔壁动静。

    隔着砖石墙,人声繁杂。

    有人语气激动交谈,有人大声质问,又似夹杂挑水冲刷之音。

    喧闹声退却,再三确认扈云樨已率部下离去,她悄然爬起,旋下墙上的一盏铜壁灯,并用藏匿于枕头内的竹筷子一点点将壁孔扩大、加深。

    抠挖了将近半柱香,当她臂膀酸麻,几乎想放弃时,乍然见洞内透出微弱光线。

    她眯起眼睛凑过去,左右上下偷瞄,心里瞬即凉了半截。

    那名仰卧在地板上、双手双足被捆绑、沉睡不醒的淡青袍青年,眉山眼水,俊美异常

    不是她那“雄风未灭”的不老亲爹,又是谁

    山色混溶夜色,浓如泼墨。

    凉风过处,苍穹满天星辰如夏末初秋的叶片般瑟瑟发抖。

    徐晟和蓝豫立护送阮时意乘坐马车撤离山间宅院,行至杳无人迹处,仍未敢停马而歇。

    阮时意极力平抚逃离险境的剧烈心跳,压低嗓音道“光凭咱们三人一犬,救不了人。晟儿,你得立即想法子通知你父亲。”

    “是,”徐晟瞄了蓝豫立一眼,见他欲言又止,遂替他发问,“依您适才所言,姑姑一家有没有可能也被”

    “现下还不好说,”阮时意抱住怀中大犬,“二毛回到咱们手上,要找到雁族人的据点并非难事。我总觉他们只捉拿你祖先生,却随意把我交给你五舅公,定是对我的事毫不知情”

    “您的意思是姚统领未供认全部事实”徐晟同样想到这一点。

    蓝豫立对今夜的各种突变完全如置身云雾。

    雁族人怎么跟阮大人勾结了欲报姚统领的私仇,怎又扯到了徐先生和阮姑娘这跟小秋澄一家又有何关系

    他茫然瞪视二人,想要发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只见阮时意蹙眉思索半晌,恍然大悟“雁族女王之所以没将我当做目标定然误把明初当成了我”

    “可、可这怎么可能呢就因小姑姑带着两只探花狼”

    “或许另有别的”阮时意心底冒出寒凉之气。

    她并未忘却,临别前夕,女儿曾情真意切对她和徐赫说了一番话。

    爹,娘,女儿不孝,怕是弥补不了年少的顽劣,惟愿你们二位,能将错失的三十五年补回,今生今世,不再分离。

    她家的明初,再也不是年幼任性、处处与她作对的执拗丫头。

    再也不是出嫁当日,身穿夺目红绸,垂首跪在她面前,留下一句“您且当没生过我这不肖之女”的叛逆少女

    她的女儿,一直用独特方式,守护着徐家所有人。

    阮时意扪心自问,倘若有人伤害她的家人,她势必挺身而出。

    根据贺若昭一家启程离京已有三日,如人尚在京郊,恐怕早在头两天便遭人围捕

    她倒抽了口凉气,催促道“事不宜迟,咱们分头行动,马上动身晟儿,你赶紧到镇上寻信鸽馆,我和蓝大公子让二毛带路,找回三郎失陷的所在,好凭借蛛丝马迹追寻贼窝”

    蓝豫立从一头雾水的状态中回神。

    “要不,还是我去通风报信吧大晚上孤男寡女多有不便,你俩好歹是义兄妹”

    祖孙二人对望,面露诡异神色。

    半晌后,徐晟左右细察无外人,苦笑着拍了拍兄弟的肩。

    “事到如今,我跟你照实说吧她,她不是我的义妹,是我祖宗我的祖母亲的”

    蓝豫立“噗”地笑出声,又似记起了什么,俊朗笑容渐渐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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