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探微先生与徐太夫人, 是他们一年来悉心藏匿的秘密。

    乍然被外人揭穿,再撞入那双潜藏诡秘光华的长眸, 夫妻均心跳抽离,不约而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仿如被粘缠滑腻的蛇钻进骨髓, 呼吸不畅, 血液凝固, 身体发肤无一处完好。

    想要否认, 但见姚廷玉神态笃定, 想必掌握真凭实据, 乃至拿住了他们的把柄。

    赘言毫无用处,反而浪费时间。

    也许此人对阮时意的疑虑从不曾打消,也许曾暗中观察徐赫,通过他与大犬们的关系、画风、言行等判断身份, 也许还神出鬼没,观察徐家子孙对二人的恭敬态度

    如若姚廷玉因冰莲获得不老能力,自然比寻常人更具想象力,更能推断隐藏内情。

    见阮时意与徐赫震悚后迅速恢复如常,姚廷玉笑意深暧“不否认那是默认了”

    徐赫挑眉道“姚统领此行,是为探听我们夫妻间的隐私”

    “非也,”姚廷玉放下翘起的腿,正襟危坐, “在下欲向二位寻求庇护。”

    徐赫仿佛听见天下间最可笑的话, 哑然失笑。

    “姚统领身怀绝艺, 来去无迹, 杀人于无形我俩不过是爱好绘画的小夫妻,有何能力保护你”

    再说,这是求庇护的态度明摆着挑衅闹事吧

    姚廷玉转目凝视阮时意“徐太夫人意下如何”

    阮时意心下凛然。

    她死而复生后,知晓隐情的,唯儿女三人、长媳、长孙、于娴、洪朗然父子,全是亲人或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可靠的晚辈。

    此刻,敌友难辨的姚廷玉猝然蹦出来,直截了当揭露秘密,却反称有事相求

    她眉心不经意一蹙,淡笑“姚统领的意思是你已获悉我俩的秘密,打算以此相挟”

    “不,我知道你们是谁,也想告诉二位有关我的来历。咱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理应相互照应。”

    徐赫眸色一暗“同一条船照应”

    姚廷玉冷言道“你们能维持容貌,必定是服食冰莲之故。扈云樨也就当今的雁族女王,费了整整三十五年,四处找寻冰莲花及食用者的下落,高手们借书画盛会之机抵达大宣。

    “他们藏匿各处暗地里寻查,通过各种蛛丝马迹盯上我,我无路可退,只想远走高飞,偶然觉察你们也为同道中人,才来贵府躲避。倘若二位无护我之意,待我被抓捕”

    徐赫闷哼一声“这就是你说的照应我们若不协助,你便供出我们,以求生机”

    姚廷玉黯然摇头“我若落在女王手上,必死无疑,无丝毫生机可言,多拉一人赴死,也许我便死得痛快些。”

    “以姚统领的身手,天涯海角,去哪儿都成,何须与我们捆绑在一起”

    “掘地三尺找我的,不仅仅是雁族女王。纤络她不会轻易放我离开。”他眼底漫过隐约极了悲色,“而且,不论逃去何处,终归有被怀疑之时,我要的是杳无踪迹,彻底消失。”

    “你们不是”

    阮时意料想,即便衔云郡主算不上神通广大,也断然比无权无势的他们俩强。

    “我不想连累她。”他语调无波澜。

    “所以你打算连累非亲非故的我们”

    “的确非亲,未必非故。早在三十六年前,仅存于世的三朵冰莲,已将我们联系在一起”

    话说一半,姚廷玉见二人面露惊色,狐惑道“看来,两位所知有限。”

    “当时世上只有三朵冰莲”

    徐赫虽知此物稀罕,万万没想到,自己无心之际,三得其二。

    “正是,”姚廷玉笑了,“否则,女王岂会惦记那么多年”

    阮时意懒得与他兜圈子“劳烦姚统领先告知,你,究竟是谁。”

    “徐太夫人果然快人快语,”他微微垂眸,唇边漾起一丝苦涩,“我本名不提也罢,我起初是雁族女王扈云樨的一名男侍。”

    “哦”阮时意恍然大悟。

    怪不得俊美至斯。

    徐赫斜睨她一眼,插口“姚统领偷了女王的冰莲”

    “是她让我先服下,好陪她”姚廷玉暗暗吸气,“不巧,余下两朵,被盗了。”

    阮时意奇道“她没吃成”

    “罢了,诸多疑问,得从头说起。”

    姚廷玉起身,将门窗逐一关牢,再三倾听附近无人,方坐回椅上。

    缄默片刻,他以嘶哑沉嗓,缓缓道出来龙去脉。

    “两百余年前,雁族一位年轻将军征战四方,从雪谷里发掘了晶莹剔透的冰莲。因花儿美丽,且能结出带珍珠光泽的籽,他挖了一批回家。后发觉府上一窝黑白色幼犬啃食冰莲后睡了好几天,突然停止长大,身体却无异常

    “那位将军好奇,自己偷偷尝试过两片花瓣,果然混混沉沉睡了两日,随后维持容颜体魄十数载,眼看妻儿老去,他纹丝没变化,不得不依靠化妆来掩饰。

    “而那三条幼犬同样依然是小奶狗模样,直到二十年后,才得以长大、繁衍后代。因冰莲花期不长,凋零后结成的种子深埋冰土,只生根不出叶,三十五年到四十年间才开一次花,导致这个惊人秘密在多年后才被发现。

    “将军返回雪谷,冰莲因雪崩、动物啃食等原因,不复存在;而他府上仅有的冰莲也因种植不当、保存不良,数十年后只开出十朵。他们一家四口皆吃了第二批,保持相貌约二十年左右”

    徐赫禁不住发问“姚统领,缘何冰莲的功效时长时短”

    姚廷玉苦笑“这和花在土内孕育的年份、大小、花瓣数、食后的体温相关最初,无人知晓此间奥秘。将军一家因经年不老,终究被王族人发觉端倪,遭到严刑拷打审问后,被迫献出全部冰莲。

    “自那以后,冰莲成了王族独有的珍物,代代相传,有三任雁族王食过冰莲,但死于天灾人祸。冰莲本应生活在宁静山谷内,在王宫内院存活越来越少。

    “而将军家无意间啃食冰莲的幼犬后代,因天生对冰莲气息尤为敏感,全数由王族饲养繁衍,鼎盛时期多大上百只,用于冰天雪地搜寻冰莲踪迹,确有寻获纪录,因此赐名为探花狼。

    “扈云樨为公主时,以十六岁之姿随父王同食,继位后十分低调。因她享受了整整三十六年的青春,期间休过一任王夫,后只与数名男侍欢好,待男侍色衰,将其活埋,年复一年

    “我在她吃食冰莲后的三十三年被选拔入宫,其时她已年近五十,仍是少女容色。我年少无知,后怕死得太惨,极力讨她欢心”

    徐赫暗笑“因此,你独得女王恩宠,获赐冰莲”

    姚廷玉无奈“嗯,她先后与王夫、男侍诞下儿女,可大多活不长,唯一存活者身体孱弱多病。医官根据先王和先王后们的经验得出结论,若要诞下身体强壮的子嗣,须男女双方都吃冰莲。”

    “为留住我的容貌体魄,扈云樨决定与我共享冰莲,且在事成后册封我为王夫。千防万防,灭了好几队闻讯争夺者,终于熬到冰莲长出花蕾。

    “那年只剩三个花苞,根据惯例,将先开的两朵授粉,以留存珍贵种子。她命我服用最小那朵,自己则等待尚未盛开的最大那朵,并与我约定,互相守护对方。

    “因冰莲需在体温冷凉时才能发挥最大功效,她将我埋在雪堆内在我昏迷期间寸步不离守护。然而就在那三日三夜中,有人使用调虎离山之计,将另外两朵冰莲偷走”

    徐赫对应阮老爷子的暗示、外界传闻等,猜出确为北冽国那位亲王所为。

    姚廷玉言语间流露淡淡轻蔑“扈云樨大发雷霆,下令全境搜捕,不放过任何疑似之人更扬言,万一来不及,被人抢先吞食,她必吸干那人的血,用尽所有残忍手段,将其折磨致死。

    “我奉命带人循迹追赶,赶至与北冽交界处,只挖寻到那人尸首,从其扳指断定是大宣、北冽或南国皇族人身份。因事发地恰好位于两国边境,没了冰莲和冰莲籽,死无对证,没法宣称此为窃贼,更不敢宣扬己方杀了皇族,免得惹来三国其中一方势力的打压。

    “早于我出动的族人因雪崩而死,雪域茫茫,连谈花狼也难寻枯萎冰莲及种子的下落。阴错阳差,我变成唯一服食冰莲者。

    “想起扈云樨几十年来对王夫和男侍们的恩断义绝后的无情狠毒,我心有余悸,唯恐回到她身边,被沦为她吸血泄愤的对象,遂连夜杀死随行的五条探花狼,火速潜逃,隐形埋名,四处躲藏。”

    阮时意咂舌“原来如此”

    难怪他对探花狼、冰莲属性、雁族秘辛等不为人知的细节了如指掌

    将军因得冰莲而延年益寿,最终家破人亡;雁族王族贪得无厌,心狠手辣,多半无善果;姚廷玉获女王恩宠,在生死攸关之时背信弃义;盗花亲王为复辟宋宣而命丧冰火瀑布前,硬生生把冰莲花和冰莲籽拱手赠予徐赫。

    徐赫全不知情,为讨好孕中爱妻,命仆从快马加鞭,捎回类似珍珠的种子;自己想法子以冰车护送,以致引来连串祸患,白白耽误三十五载工夫;却在冥冥之中扭转了妻子的命运,换来弥补过失、厮守终生的机会。

    此间功过是非,恩恩怨怨,该如何算计

    念及此处,阮时意深觉庆幸,忍不住问“姚统领,你说服用冰莲后,会睡三天左右那有没有一睡不起的可能”

    “按理说不会,”姚廷玉皱眉,转而打量徐赫,“探微先生睡了多久”

    徐赫尴尬“我路过捡到花儿,饥寒交迫下整棵吞了,一觉睡醒来,孙女都成婚了。”

    姚廷玉笑道“冰莲本就难吃,根带毒,磨成粉后,可用于制作麻痹药物,你没死已算万幸。”

    顿了顿,他端详阮时意“那太夫人食用新一批冰莲,且连续吃了好几朵毕竟我在京城这两年,数次与你擦肩,真没想过你会返老还童。”

    阮时意表情复杂“我压根儿没见过此花。孙女出嫁当夜,我自知大限将至,才取出亡夫遗赠的珍珠压舌。偏生我有咳喘之病,不小心吞进腹中,没多久便失去意识。约莫也是三天左右,醒来后恢复成三十余岁的仪容,再睡一宿,成这模样了。”

    “冰莲籽竟有此神效怕是连雁族王族人也未必知情。这么说你俩一开始不晓得是何物”

    阮时意点头“的确如此,他误打误撞,我只当是褪色老珠。加上我那会儿被下了慢性毒,表面看为病逝,子孙没多想,按照正常程序小殓。听你一说,我倒记起某个细节。

    “正好春末,天气渐热,家人怕我的遗体等不到女儿和外孙女远道而来见最后一面,曾在棺材旁边置了不少冰鉴若非各类巧合,我早就化为冤死无人知的一堆枯骨。”

    徐赫闻言,眸光怜爱,悄然伸手握住她的手。

    姚廷玉又道“过去那些年,我踏遍天下,勤练武功,提心吊胆,既怕被扈云樨找到,又担心当地人察觉我不老之秘,每个地方只敢停留三到五年。

    “期间我无真朋友,没敢动心,没敢留情,如行尸走肉,了无生趣,又总想等到冰莲失效,谋一线生机。

    “直至大前年,碰巧救出游的纤络,她盛情留我在侧,说需要我的保护。我估算期限临近,我将像正常人一样,年年月月老去,遂冒险随她来大宣京城,想着遮盖面目,大隐隐于市,就此安度余生”

    姚廷玉深邃眼光定定注视愈发透亮的象眼窗格,如从中窥见大千世界、无垠人生。

    他由懵懂少年郎,成长为披着青年皮囊的沧桑老者,即使享用天下奇珍,却无分毫幸福美满。

    良久,他语气骤然凝聚清寒。

    “只可惜,扈云樨来了。”

    “什、什么”徐赫与阮时意齐声惊问。

    姚廷玉平静望着二人,重复并加以解释。

    ”雁族女王,亲临大宣,就在京城。”

    先一夜暴雨下净,旭日晴光映入书房,驱散室内的幽暗,却照不进人心。

    姚廷玉提了要求。

    阮时意认为依照徐家人的能力,此事不难办,爽快答应。

    这人或许性子古怪,或许偏执成狂,或许目中无人,但骨子里并非穷凶极恶之人。

    他负了雁族女王,但在过往三十余年,不偷不抢不拐不骗,只杀过追兵细作、欺辱夏纤络的狂徒等作奸犯科者,纵有狠辣手段,只为自保。

    身为衔云郡主护卫统领及情郎,他最不愿牵连夏纤络,亦怕她知晓自己的身世,干脆半字不留,凭空消失,再请阮时意与徐赫想法子伪造他的死。

    一则欺瞒雁族女王,令其相信,所恨之人已不在人世。

    二则让夏纤络死心,重新过她往日活色生香的奢靡生活。

    至少,姚廷玉认定,自由随性,于夏纤络而言是好事。

    而他,不该妄想攀附皇族丽色,只凭武功远遁江湖,安享平淡清宁。

    阮时意并没过问他们的私情。

    按照她的了解,郡主有才有财有貌有势,少一个姚廷玉,还有满院子的小郎君和小美人,更可赏遍人间媚色。

    大抵与“寂寞”二字不沾边。

    辰时将至,商议完毕,姚廷玉施展轻功从后窗离去。

    徐赫夫妇静坐片晌,无心缠绵。

    他们均猜想,雁族女王近年派遣探花狼入两国边界处的雪谷,意在探寻能否挖掘冰莲籽新开出的花儿,不巧犬主人身死,大毛二毛则从雪堆中刨出昏睡的徐赫。

    天亡冰莲,并不足惜。

    此物留存在世,必定滋生贪婪。

    因实太饿,二人遂挽手推开书房大门,缓步行出。

    霎时,院内轻手轻脚准备洗漱用具、唯恐吵醒自家主子的丫鬟们,个个惊呆,又立马装作若无其事。

    阮时意对于被逮现行一事越发习以为常,如若哪次没被留意,她真该去烧高香。

    无须多作辩解,她留徐赫一起用早食,甚至还派人回倚桐苑拿来新袍裳,请他沐浴更衣后再去翰林画院上值。

    徐赫临别前反复交待,让她务必慎重小心,恨不得把她绑在身上,片刻不离。

    他趁无人注意,亲了亲她的脸,附在她耳边小声哄道“夜里给我留一扇窗,我一得空便回来给你祛暑。”

    阮时意羞愤推了他一把。

    往后哪里还能“祛暑”他只会给她点火。

    她亲自送他出门,大大方方道别,目送他策马的挺拔身姿消失在长街尽头。

    如他所言,她的清白早被他毁了,毁点名声算什么

    反正,无论未来是苦是辣是酸是甜,他们终将对彼此负责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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