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要带我出去，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还以为他希望我一直藏在幽暗处永远不见外人呢。
回到流月城将满一年了，我的确一直乖乖呆在大祭司寝殿，中间只去过两次生灭厅，走的还是地下密道。其实大祭司寝殿的格局虽大，也就是议事大厅十分宽敞开阔，周围书房、卧室等六间小石室的面积与下界的建筑习惯相比还是很小的。沈夜不在的时候，我常常在黑暗中静坐，时日一久，眼睛已然很习惯墙边那些幽绿色植物发出的微光，因而当我随沈夜走出大殿，乍一接触到久违的皎洁月光，居然有点不能适应，双眼被大殿门口明亮的火盆晃了一下，有点刺痛。
我身形略微迟疑，沈夜立即停下来，回头看着我——他此时的样子有些好笑，身上穿着玄色斗篷戴着兜帽，斗篷的下摆却比他那件孔雀尾巴的大祭服短一截，不能完全挡住里面的祭服。
这么个装扮当真是……掩耳盗铃，我不明白他究竟是想掩人耳目，还是希望让人知道他是谁？他如此打扮，只能说旁人远远望去不知端倪，一旦走近，那是定能认出的。
沈夜忽然停下，我却又多迈了两步，已经走近到他身前了。他低头看了看我，忽然伸出手来，将我额前几缕飘出兜帽的头发往回塞到耳后——我自然不敢躲闪，顺势垂下头，顿觉气氛不对——沈夜别好我的头发以后，手指并没有撤走，而是沿着耳际往上缓缓挪移，在兜帽的遮掩下在我脸颊上轻轻摩挲了好几下……
这……我全然没防备他突然在大殿门口做出此举，只觉脖颈后面汗毛蓦地全竖起来了！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沈夜仿佛察觉到我十分紧张，缓缓将手掌撤回去，却顺势向下捏住我的手腕，手指掐住我的拳缝用力，我察觉他的意思，只好松开拳头，被他抓着手指往前带出两步，见他没有松开手的打算，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竟是个牵手的动作！不仅如此，在宽大袍袖的遮掩下，他竟然就那么牵着我的手继续往前走，一直走下大殿门口长长的阶梯。
呃……说实话我的大脑当场当机了十几秒，浑浑噩噩地被他牵着走到大祭司寝殿外的石甬路上，可能步子迈的太僵硬了，沈夜侧头看我一眼，道：“别怕。”
呃……我……并非害怕，只是你……你如此怪异的举动让我有种……咱俩手牵手在月下漫步和约会的错觉。
这……这不太对劲吧？！
现下是深夜，城中人少，但人少并不是说空无一人啊，我们这样……被人看到如何是好？就沈夜身上那件斗篷，但凡走近些的都能认出是他好不好！
沈夜脸上表情一片平静，半点异样皆无，好像一丁点儿都没觉察如此情形有任何不正常之处。在宽大的袍袖遮掩下，他也一直未放开我的手，就那么握着我的手悠闲踱步，当真有几分月下漫步的闲适。
我们很快便离开大祭司寝殿的范围，转道走入一旁的小石巷，一路往生灭厅的方向走去。
我错后半步陪在他身旁，也不知心头是何等滋味，似乎既担忧又窃喜，一边怕碰到人，一面又祈愿如此一路永远走不到终点，唉，这样一想，却又在心底隐隐唾弃自己……
被沈夜牵着手走了一会儿，已走完小半个流月城，我也彻底放松下来，怀着破罐子破摔的……热恋之心，不时悄悄抬头看看天上的月色，顺便欣赏周围许久未见的神殿屋宇，直到沈夜牵着我的手又转入另外一条狭窄的石甬路，我才发现他并未直接往生灭厅走，而是沿着几条人烟稀少的小径不断地绕圈子。
好吧，他喜欢绕那便随他好了……我感觉自己做初七久了，便没那么喜欢操心了。可惜流月城中是有巡夜祭司的，我们一路都没碰到只是凑巧罢了，此时路上便迎面走来两名祭司，当他俩看到带着兜帽穿着黑斗篷、捂得严严实实的我们，分明一愣，其中一人想上前询问，接近我们的时候，愕然发现竟是沈夜，刚想躬身行礼，另外一人连忙上前一把拉住他，躬身退到道旁。
我只觉四道惊疑不定的目光刷的一下投注到我身上，登时一个激灵，以为他们看出了我和沈夜正紧握的手，低头一扫，发现那不可能——我们穿的斗篷十分宽大，而且这都是沈夜的衣服，穿在我身上本就十分宽绰，此时袍袖正熨帖地垂在身侧，一丁点也看不出底下的猫腻，然而我的大脑终于开始起作用了，也发现真正不对劲的地方——
我与沈夜似乎离得……太近了。
——在这流月城中，哪怕是瞳，如果和沈夜一起“散步”，他也会刻意落后一两步的。流月城上下尊卑分明，等级之份一向森严，但此刻沈夜牵着我的手，我几乎是和他并肩走的，若那两名祭司没认出眼前之人是沈夜也就罢了，既认出来，流月城中，谁敢如此无礼？
莫非他们不会猜测这名胆敢与大祭司并肩而行的神秘人的身份？
——鬼才信呢！
呵……他是故意的吗？难道这就是今夜我们“出来溜溜”的真实目的？
沈夜故意绕着流月城人烟稀少的小巷转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碰上两个合适的目标，目睹他与一个神秘人在城中并肩散步？
这条石巷十分狭窄，走过那两名祭司身边的时候，我只觉浑身不自在——因为巷子委实太窄了，我们与那两名祭司离得极近，我右手被沈夜拉着，只得微微侧过身，从他们身边蹭过去，身形交错的一刹那，我心中蓦地一震——倘若我是那两个人，我会如何猜测这个神秘人的身份呢？
流月城中敢于沈夜并肩而行的，在他们心目中应该至少有两人吧？其一便是一直藏在矩木之间里未曾露面的异界使者砺罂——除了沈夜，没人进入过矩木之间，所以应该没人知道砺罂只是一团黑乎乎的影子，然而沈夜戒心如此之重，又怎会与一名异界使者如此亲近呢？
至于另外一种可能……几乎也是唯一的可能了，那便是……
——谢衣。
我想通这一节，登时脚下一踉跄，差点摔了个跟头！
沈夜正牵着我的手，我一下趔趄，手上立刻传来拉扯的力道，他凑近过来，扶住我的小臂。
“怎么了？”
此刻我们离那两名祭司不过五六步远，虽然沈夜的声音低得仿佛耳语，我仍觉得十分危险，然而站在初七的立场上，沈夜问话，我却不能不作答。
“没事……”我下意识地应了一句，因不知他的目的，正犹豫着要不要叫声主人，却被他用力一扯，整个人往他身上摔过去，后半截话便没能挤出来，我隐约感觉空气中法力流动的痕迹，不知沈夜施了哪种法术。
方才我们这两句话……不会被那两人听到吧？
几率么，大概……五五之分，皆要看那两人灵力高低，那么接下来还有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他们究竟能不能被听出这是谢衣的声音呢？
——我在心中测算了一下，虽然几率极其渺小，然而不能排除……一两成的概率。
我想自己应该感激这副冰冷的躯壳不易流汗，否则我汗湿重衣，必会被沈夜察觉异样。
沈夜似乎满意了，他不再绕圈子，而是牵着我的手径直往回走。
回去大祭司寝殿的一路上，我们又碰上过几次别的巡夜祭司，距离不远不近，他们都没走过来查问，至于有没有认出沈夜，我无法揣测。
一直回到大祭司寝殿，沈夜的心情始终很好，直到深夜就寝的时候，他还保持着极好的心情，入睡之前，居然极其难得地抚摸了一番我的头发。
几天后，我偷偷窃听守卫大祭司寝殿的祭司闲暇交谈，得知沈夜并未在年终祭祀上说瞳生病了——毕竟这是一年当中相当重要的祭祀，瞳若因病不去，那究竟要病重要何等程度才不得不缺席如此重要的祭祀仪式？
沈夜照例没解释缘由，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瞳祭司有另有要事，下界去了。
流月城中平静异常，然而到了过年的时候，高阶祭祀之间开始隐约流传一个小道消息……
——年前某夜，大祭司曾与一神秘人并肩散步。
接下来的流言则是，那神秘人的声音十分耳熟。
再接下来的流言竟是……那神秘人的声音，十分像许久未归的破军祭司大人 。
一个月后，流言变成：那天有人亲眼看见大祭司与一神秘人悄悄在城中会面，之所以悄悄会面，皆因为要掩人耳目——大祭司不愿让魔界使者砺罂探知城中隐秘，至于那神秘人，声音和走路的姿势很像破军祭司。
半年之后，流言变成：某天深夜，有人亲眼目睹大祭司与破军祭司大人掩人耳目在城中会面，一定下界有要事发生，证据就是，七杀祭司都没参加年终祭祀！
居然有不少高阶祭司都言之凿凿地说自己那夜亲眼所见，绝无谬误。
沈夜则态度暧昧，以他对流月城的掌控程度，不可能不知大家私下里都在议论什么，可他却任由流言肆虐，没惩罚过任何人。
这奇怪的态度无疑于承认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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