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我按照沈夜的吩咐从密道悄悄离开,前往生灭厅。
虽说沈夜的直接目的是派我去打探瞳的病情,我心中不认为此行会看到什么特别之处。
瞳大人永远那般冷淡,无论发病与否,外人也瞧不出端倪。
尤其此时的我已是初七而非谢衣,以瞳为人处事的风格,我不觉得他会为了一个区区傀儡多花心思,沈夜心思难测,一而再再而三让我们私下见面,此举不知是怀疑我,还是试探瞳?
但我的确想去看看,皆因我已亲眼目睹了沈夜的病况……以前是我未曾多想,如今深知浊气之症的发作起来十分难熬,其后果也绝非简简单单的“行动不便”,瞳时常缺席晨祭,不仅仅因为难以久立,也许有时当真病势沉重无法起床。
我深知沈夜忧心瞳总是独处养病,又无人敢近身照顾他,万一自己有段时间公务太忙忘了过问,他唯恐瞳出了什么事,都无人知晓……
所以他才强行指派那个唯一敢自告奋勇年轻人去做瞳的侍从吧?
生于寒夜,也将无声无息灭亡于寒夜什么的……瞳大人会坦然接受,固执如沈夜却绝不会妥协,否则他当初就不会试图带着沈曦逃离,也不会将我……哦不对,是谢衣,强行做成初七了。
从密道悄悄潜行至生灭厅的时候,上次的书房里空无一人。
记得上次来时,这里乱七八糟地堆满了竹简、古籍、从下界收罗上来的绢书纸册等一大堆杂物,可现在已整理得十分干净素雅,各样书卷分门别类地放在书架上,贴了漂亮的标签,四下里打扫得纤尘不染,窗边居然还有两小盆从下界带上来的绿萝。
我瞥见靠窗的书案上笔墨俱全,案上摆着一只小小的檀木香炉,里面尚有数根残香。
我十分惊愕,这还是流月城么?即便是当年谢衣使用的时候,也从未如此整洁清雅过吧?
我下意识地回头瞥一眼密道出口的偃甲机关,确定自己没走错,不然我会以为自己闯入了下界某位文人雅士的书斋——还是贵族出身的那种。
这是瞳大人那位新晋侍从的手笔?似乎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么蠢笨啊……毕竟懂得收拾好房间也是种难得的天赋,我一边在心中感叹人不可貌相,一边用沈夜教我的潜行之法潜入生灭厅。沈夜新教我的这套身法很不错,当我从一个阴影挪移另外一处殿阁投下的阴影,生灭厅的守卫祭司并无一人发现有外人潜入。
虽然不知道瞳住哪里,但生灭厅的布局我再熟悉不过,循着人少而灵气强盛的地方慢慢搜寻,果然当我搜寻到一处僻静的殿阁时,刚一潜入便觉劲风扑面,我迅捷地闪身避开迎面袭来的杀招,与那人交手两三招,已知对方不是我的对手,果然没几下就制住了他,右腕上新鲜出炉的护刃尖端紧紧贴在那人喉咙上,同时看清了对方的脸……咦,这张稚气的脸我见过,不就是上回沈夜给瞳指派的那个小侍从么?我略一扫那青竹叶一般的少年,见他满脸紧张惶恐,手中捏着一只蛊虫,只怕没想到我三招之内就把他制住了,连防御蛊虫都没来的捏爆。方才事发突然,我用的并非流月城的武学——这也没法子,谁让他一言不发就袭击我?我啧了一声,锋刃从他青嫩的脖颈上挪开。
“你是七杀祭司的侍从?”
“你……你……你是……”
对方的反应果然笨拙,他瞠目结舌地看着戴面具的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但我不会漏看,他袖口那只模样怪异的蛊虫正伏在他手背上蓄势待发——比眼前这傻瓜可警惕多了。
“在下奉大祭司之命,来探视七杀大人。”面前又非瞳本人,我并未按照沈夜的吩咐说,而是刻意将音调降低,显得十分冷肃,“奉命询问七杀祭司大人何故缺席今日晨祭?”
他连忙收起手中蛊虫,急切道:“啊,未及回禀大祭司,大人他生病数日,今早……尚未痊愈!”
“是么?”我尾音稍稍上扬,似乎对他的话略有怀疑,他连连点头,欲言又止,看样子是想请我进殿去看看,又怕我不愿意。
我知道整个流月城没人愿意接近瞳大人——哦不对,除了眼前这位奇葩。我心想这家伙警戒心也太低了吧?只听我说了这么两句就相信了?假如我不是沈夜派来的人呢?又一转念,瞳的住处危险系数太高,只怕真没人敢随随便便闯进去。
那人将我恭恭敬敬地请入内殿,内殿不大,照样收拾得干净温馨,四壁石墙上挂着深绿色的帷幕,屋中一片融融暖意……我扭头寻找暖意的源头,居然看着地上摆着两个铜炭火盆!
两堆炭火中散发出浓郁的安神香的味道,分明是从下界带上来的……我顿觉大脑有点恍惚,直到站到那张流月城特制的大大的圆形床榻前——床榻四周同样挂着深绿色帷幕——还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地方,我站在床边与那人对视,对方一脸无辜地一直看着我。
我等了好半天,不见任何动静,只得道:“大祭司命我来探视七杀祭司大人病情,如此……叫在下如何回去复命?”
他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忙不迭地道歉,说七杀大人刚刚喝过安神汤药定是睡熟了,说着亲自上前将床帐挂起,床塌上睡的人的确是瞳本人。
瞳很安静地躺在那里,身上居然盖着好几层厚被子,面色异常潮红,显然正在发高烧。他额上放着一块雪白的布巾,那年轻人理所当然地上前将布巾取下来,走到去一旁的水盆中洗了,又用法术弄得冰凉一些,重新放回他额头上。
大脑中的恍惚感更强烈了……这当真……是瞳大人本人?不会是我的哪位同僚乔装的吧?!
“这……”我只觉自己说话都不流利了,“七七杀大人为何昏迷不醒?倘若病重如此,理应速去禀告尊上才是!”
“不不不……尊使误会了,是属下……刚刚服侍七杀大人喝过安神汤药。”
安神汤药??我心道是安神药又不是麻醉剂!什么样的安神药能把瞳迷昏到不省人事的地步?!我都站在这里了他居然没醒!我目光往旁边一瞄,恰恰瞥见床榻边的矮凳上放着药碗。
我忍不住走过去将碗拿起来闻了闻,顿时又被雷倒!这……的确是……安神药没错,但是计量下得极重,如此重的剂量……都能迷翻一头大象了好不好!
人喝这个……真的……没事吗?碗底残留的几滴药液味道浓烈异常,我就不信瞳闻不出来!可他居然喝……喝了?????就这么放任自己睡死过去,把看护任务交给这么一个蠢蛋?
我无语地看着少年祭司一副全然信任我的样子,当着我的面还上前替瞳掖了掖被子,把他枕边一块我瞧来十分眼熟的物件摆正——那是我带回来的简易版的苍穹之冕,我回流月城有些日子了,这东西怎么还在瞳手中?他还没有送去给小曦么?
我蓦地惊醒,瞳不会……瞒着沈夜把这件礼物私扣了吧?
有这件偃甲,多喝些安神药,是可以在梦中浏览我留下的山川景物。
可……可……如此也太不谨慎了,绝非智者所为啊!我看着闭目沉睡的瞳,睡熟时的他身上少了那种渗人胆寒的冷冽气息。
这是难得的机会,我仔细端详,觉得比起二十年前,他面部线条更显消瘦清癯,除了呼吸甚为微弱,似乎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等等,他怎么没戴眼罩?!
我连忙询问那人,对方却无比坦然地回答说,他觉得带着那个睡着不舒服,所以替瞳大人取下来了,就压在枕下,等醒了随时可以戴。
呃……好吧,我心想少年你心真大……要是瞳睡懵了直接睁眼看见你,变成一块人形石雕碎成渣就是你唯一的下场!
然而对方显然没感觉自己的性命堪忧,他理所当然地接过我手中药碗收拾到一边,又给两个铜炉中洒了一些安神香,那股浓郁的味道升腾起来,几乎和闷香没甚差别,登时熏得我一阵剧烈咳嗽。
我当然不能在他面前没完没了地使劲咳嗽丢沈夜的脸,只好留下一句:“若七杀大人病状有何不妥,速去禀告大祭司。”说完放下那包种子,就迅速逃离了。
“是,属下遵命。”我听他在我身后大声说。
回大祭司寝殿的路上,我脑子里还懵的,整理了半天思绪,觉得自己并没有原本以为的那么了解瞳祭司。
譬如我就万万没料到瞳竟然瞒着沈夜扣下我送给小曦的礼物苍穹之冕——虽然现在它还不叫这个名字吧,可那件偃甲等于变相记录了我这二十年在下界的行踪——大部分时间我还和紫胤呆在一起,是借了紫胤的许多仙法才完成那些山川景物的复制过程,瞳不会发现什么不妥吧?
——可此事与剧情无关,他又能发现什么呢?
正因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整件事情哪里存在纰漏,我反而更加忧心忡忡,因为对我而言最倒霉的两个词莫过于“前途未卜”和“不在掌控”。
沈夜那边……虽然我总是不大明白他的心思,可说实话,沈夜的反应一直都是在我掌控中的。
至于瞳大人么……呃……
回到大祭司寝殿时我还没想出应对之法,只能先将瞳的情形拣能说的禀告给沈夜,我不敢说瞳大人私自扣了我给小曦的礼物,反正初七“理应”不懂偃甲,瞳枕边放着那件东西,我认不出也属正常。沈夜比我悲观,听完我的汇报,他没说话,只是一个劲皱紧眉头。
“安神汤药……”他沉吟道,“发作得如此严重?”
我自然不敢说瞳大人可能不是想以安神汤麻痹神经减缓痛苦,他只是在喝安眠药研究那件偃甲……
沈夜郁郁不乐,我赶紧拣好听的说,禀告那位年轻侍从将七杀大人服侍的甚好,心中却暗暗腹诽,瞳都会私扣下苍穹之冕,先研究完了再给小曦,只有你凡事都会往最坏处想。
“主人不必忧心。”当我第三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沈夜忽然看向我,道:“你很担忧本座?”
我犹豫片刻,还是点头承认了。
他眉头稍稍舒展,示意我靠近一些。
我心花怒放,爬上床挪近过去,只觉他的头发又卷又湿润,分明刚刚沐浴过,阵阵清气传来,熏人欲醉。
沈夜叹息了一声,听声音便知心情极其沉郁。
我屏息靠在他身边,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当然更不敢在这个时候做出什么不轨之举,又等了一会儿,听他还是沉默,便低声劝道:“主人不必忧心,属下愿为主人解忧。”
他哼了一声,白了我一眼,似乎很看不起我的样子,侧身躺下,不理我了。
呃……行吧。
我也躺下,心道总算没赶我走,以后天长日久,我们总会有……心心相映的那一天,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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