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将我拖出练功房,我一声不吭,其实周身伤处在石板上擦过的滋味并不好受,而且这身衣服也没结实到能在地面上反复拖拽,腰带扣袢在石地上摩擦出巨大声响,沈夜察觉了,许是怕我磨破了他辛辛苦苦缝的衣服,晚上他还要熬夜给我补衣服,左右是他吃亏,只听他轻哼一声,我顿时感觉臂膀上的力道一松,随即脚步声响起,他走到我身边,附身将我从地上抱了起来。
那股熟悉之极的清气扑面而来,我将头略低了低,呼吸不由自主便错乱了一拍,无论如何,昨夜那一场肌肤之亲刚过不久,欢愉和痛苦的记忆尚难以磨灭,此时彼此身体如此靠近,哪怕我们并没如何,浑身上下亦莫名紧绷起来,空气中仿佛浮动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旖旎。沈夜只着寝衣,我能全然感受到他的肌肤下蕴含的温度,是以一动不敢动,在他怀中僵挺得像具尸体,任由他抱着我一直走入一间石室,将我放在一块地毯上。
这是大祭司寝殿里我唯一没进入过的石室,位处密室最里端,是一间隐藏在一排屏风、帷幕和书柜后的夹层,沈夜第一次放我自主行动的那天,我曾仔细探查过大祭司寝殿的构造,以我当世第一大偃师的眼光,我猜测那重重帷幕后藏有夹层,原以为沈夜会将我……或者说本尊安置在这里起居的,然而今日进来,才发觉之前想简单了:这间狭窄的密室四处蒙尘,多宝阁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以岩心玉诀封印的物品,还有一摞摞看着就十分古旧的书卷。
沈夜将我放在毯子上,便开始自己动手打扫房间,我看着他小心掸去多宝阁上的灰尘,动作熟稔之极,分明做过不止一次,这说明这间密室是机密中的机密,不允许任何人进入打扫。
我心头不禁泛起融融暖意,他依然很信任我的……如此一想,浑身伤处便不那么火辣辣的痛了。我抬起头,很快被密室中央一株植物吸引住目光,那是一株仿佛枣树的植物,养在一个大瓮里,树虽不高,居然枝繁叶茂,翠绿的枝叶间挂着一串串葡萄般的果实,沈夜打扫完毕便仔细净手,去那里摘了一些果实。他摘下来的果子是红色的,上有一丝丝金色纹路,沈夜将之放在罐子里研碎,随后将果泥倒在在一只奇怪的器皿上慢慢研磨,细细的果泥落在器皿里,碎皮和果实纤维则留在器皿口上。
他这一连串动作堪称赏心悦目,我隐约想起这果子叫金丝果,烈山部还在下界繁衍生息的时候,部落里便长满这种金丝果树,味道像下界的枣子,只是更清甜些。我分辨不清这到底是我的记忆,亦或是执行任务之前看过资料,因为沈夜正专心致志地研磨果泥,我趴在地上呆呆地望着他,眼睛一眨不敢眨,唯觉此时可待成追忆,倘若错过,当真万分遗憾。
沈夜动作很快,我看着他研磨好了果肉,在一只造型奇怪的小炉子上熬煮果泥,他忽然侧头问道:“你总盯着本座做什么?”
“……”我立刻垂下眼睑,做泥雕木塑状,他盛出一小碗果泥,走到我身边,蹲下身,再次拎起我的头发,将我的头抬高几分直视他,“嗯?不是说全忘了么?这才几日,你不会也……倾心于本座罢?”
呃……倾、倾心?!
沈夜的语气十分轻描淡写,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心中纷乱,脑子却无法迅速回想起许多事——这具躯壳的限制越来越明显了,他拿起木碗往我嘴里硬灌了些果浆,舌间一片滚烫的甜,仿佛……仿佛……记忆中那个十分久远的亲吻。
只是——那该是谢衣的记忆,初七的躯壳如何会有?
沈夜将木碗放在地上,松开我的头发,顺手摸了摸我脸颊,就像哄一个小孩子:“在此处等本座回来,不准乱走。”
我怔怔抬头望着他,这算……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我含着嘴里的甜酱,呆望着他盛了熬煮好的果酱,出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他才终于回来,情绪不大好——相处这些日子,我已然很熟悉他这种情绪的来源,每次他去见过沧溟城主以后,回来就是这副冰块脸。
“你……”沈夜目光扫到盘膝坐在地上的我,也不知哪里招他心烦了,他眉峰紧蹙,那一瞬间的表情让我以为他想用力踢我一脚——还好,他即刻又恢复面无表情,只是冷冷道:“起来!”
我连忙爬起来,沈夜哼了一声,转身往静室走,我以为他要沐浴就寝,连忙跟在他身后。
走出密室,他似乎想起什么,先去书房拿了药,然后带我去静室,示意我将衣服脱了,手指从药罐里沾了药,一层层抹在我身上青紫瘀伤处。
静室的泉池中水气蒸腾,我跪在池边,只觉他手指抚在我手臂腰背上的触感……十分舒适,与之相较,伤口处的刺痛实在不算什么。
沈夜未再开口说话,我却觉气氛异常温馨,几乎沉醉,心中甚至浮起一个无耻的念头:倘若他能日日亲手替我涂药,那么我甘愿天天受伤……沉思间,我忽然听他咳了几声。
“主人?”我瞬间清醒过来,担忧地回过头。
“没什么……”不过片刻,他又隐忍地咳了两声,气息愈发不稳,他顺手将药罐递给我,吩咐我涂好药之后沐浴,多泡半个时辰,让药效蒸腾入体,说罢便起身离开了。
我心中忧虑,却并不打算违背他的命令——假如让沈夜觉得我还留有自我意识、总不按他的吩咐行事,那将非常不利于我今后的行动,所以我只能匆匆涂药,在池中掐算好时间,只少泡了片刻,还差约莫一炷香的时候,就跳起来,快速穿上衣服飞奔回寝殿。
我冲进寝殿的时候沈夜已换了寝衣,他抬头看见是我,分明一怔,而那一霎我已经看清楚了,他的的确确正在上药。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假装意外地停下脚步,装作平静道:“主人受伤了?可准属下为您上药?”
天知道我当真是用尽全部演技才把这句话说的异常平静、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而且刻意避开了“生病”这个会引发他警惕的敏感词。
沈夜没说话,尽管我神识之海中属于谢衣的那份记忆仍在排斥我,此时此刻我却奇迹般地感到这一幕似曾相识,那一瞬仿佛知道沈夜想起了什么,因为他望着我,神色似有几分迷惘,而我作为初七唯一的好处就是——有面具遮挡,我永远不必担忧他看出我神情不妥,不管发生天大的事,我只要安安静静地凝望他就好。
时间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瞬,他看着我,似乎正在心中权衡利弊。
时间越久,我心中越是凉透,因为我忽然意识到今天的行为鲁莽了!唉!所谓当局者迷,做任务时动情真是大忌啊大忌!只要心乱便身在局中,有些显而易见的事情往往看不出来,我此刻才意识到倘若他真的不肯将他生病的事实告诉我,那么今后我极有可能被他安置在密室里,如此既能防止我知晓他身体的真实状况,又能极好的避免昨夜的乌龙再发生——换言之,如果他允许我知道,除了表面的信任之外,他也会充分考虑到我们之间有可能再发生如昨夜一般的“意外”——这与他亲自承认接受我,已无甚分别。
一炷香之后,我根本已全然绝望了,心中反倒安宁下来,只静候他说出那句死亡裁决而已。虽近在咫尺却犹如远隔天涯的滋味虽然难捱,好歹我们还有一百年的光景可以慢慢消磨,却是我被昨夜的事实所惑,一时心急了……我正思索最坏打算,考虑今后怎么办,耳中却听他的声音道:“你过来。”
我收敛一切情绪走过去,低头站在床前。
“初七……”沈夜靠坐在床头,似乎仔细想了想如何措辞,随即吩咐道,“本座的事,无论何时何地,不准对任何人提及——瞳若问起,也是如此,听懂了么?”
我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极力克制住心中滔天狂喜,将声音压得异常平稳:“是的,主人。”
“是么?”他却十分怀疑地瞥了我一眼:“但愿你能说到做到。记住,本座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
我正感动得几乎落泪呢,就被他狐疑的语气噎得险些吐血!我咬紧牙根,暗中平息了好几次翻腾的心绪,方才平静道:“属下不敢,属下的性命归主人所有,绝不会背叛主人。”沈夜闻言点点头,没说什么,将手中药瓶随手递给我,我当真是无限感动地双手接过,爬上床跪在他身边。
说实话,虽然我早知道他和瞳都在生病,只是……心中知道与亲眼所见,那全然不同。
浊气之症的可怕之处在于,不论灵力高低,都会在活着的时候,眼睁睁地目睹自己身体溃烂至死。
灵力高绝者,不过死前多受些折磨,生而为人,总要寄居在这具可悲的躯壳内。
浊气之症在族人身上发作是如何模样,我虽见过,只是……沈夜和瞳都太淡漠,委实很难将一种十分凄惨的病症与他们联系在一起。真正见到沈夜的情况,我顷刻间理解了瞳为什么总爱用那些血肉模糊的肉体做生死一线的试验,谢衣本尊为何要拼尽毕生所学研制偃甲人、以及流月城当初为何要试制傀儡之术……并非烈山部不珍重人命,只是,我们并非下界普通人族,身为神农部族,医术早已臻至绝顶,甚至传承至今,绝顶医术在流月城已不算什么,大家医术都很好不是么?灵力皆很高,反倒是偃术和蛊术这些难以掌握的技能才是决胜关键,然而身为神农后裔,神上当年不惜自身遍尝百草,能挽救下界无数黎民的性命,却庇佑不了自己的族人,天道在上,这又何其讽刺?本尊一直希望以人力创造生命,让世人不再饱尝生死之苦,只是世人一定不知,烈山部的“生死之苦”与下界的“生死之苦”,中间尚有偌大分别。
我承认沈夜的症状的确轻微,但这仅仅是与其他手足全部溃烂的族人相比——或者说,与瞳相比他的确还不错,可从下界医术的角度看这情形已经很糟,他双腿和足部都有程度不一的溃烂伤口,我仔细检查了一遍,值得庆幸的是伤处似有愈合之状——莫非每次神血发作之后,浊气之症的情况便会好转一些?我知道浊气之症症状复杂,身体溃烂只是最外部的反应,体内不适更为强烈,犹如人进入一个很脏污的环境,呼吸困难、灵力紊乱等症状都会一一出现……可明知如此,他还常常跑去下界!我一边替他上药,一边心中愤愤,沈夜倒没什么反应,很合作地靠在床头闭目休息,也许早就习惯了,不觉如何。
我尽量小心地替他涂好药,肉体上的痛楚能瞒过所有人,唯独骗不过自己——就像我曾多次历经的任务,我能忍痛,但却并不代表那些痛苦与煎熬皆不存在。沈夜的病症一直被他瞒的很好,虽然二十年前,我未曾如本尊一般和他当面争执、让他陷入两难之境,所以他该不至于……那么恨我,只是我没想到,再次回流月城之后,还能得到他如此毫无保留的信任。
之前历次任务,我也做过影卫之类的角色,只是那些角色下场皆凄惨,十数年辛苦,往往抵不过外人几句挑拨,筋断骨碎不过是小菜而已,甚至主人一个毫无证据的浅淡怀疑便能置我于死地,惨淡收场数次之后,生死早已看得淡了,纵然如此,我依然不喜欢在阴暗、寒冷、肮脏角落默默死去,尤其厌恶那种……在长久的黑暗痛苦中缓缓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感觉,我唯一所求只是死得干净整洁些,可惜事实总令人精疲力竭。我想这一回,如若百年后在神女墓中依旧如此,我极有可能耐心耗尽——我不是真的木偶,不论主脑会不会察觉,死前我一定要赶回流月城见沈夜一面,倘若最终救不了他,我便不回去,就陪他一起魂飞魄散便罢了——这一点也不困难,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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