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没有心愿。”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彼岸传来,“留在主人身边,属下并无心愿。”
沈夜默然许久,方道:“走吧。”
他转身离去,我忍不住回头瞥一眼满地狼藉,又抬头仰望,神农神上的石像正目睹着这一切。石像的神情悲悯而静默,我不知那双石雕的神目在看着什么,有没有看清楚他的血脉子民这凄恻的一幕,更不知他是看见了却无能为力,亦或是……早已经放弃了我们。
我跟随沈夜走出几步,感觉背后灵力波动有异,再次回首,只见那些魔化的残肢终于开始散灵了。它们渐次化为虚无,仿佛这一切根本未曾发生过,然而我眼前却出现了不该有的幻觉,那漫天满地的灵光中好似多了个残影——不是此时此刻双手染满鲜血的我,而是一个跪在地上的青涩少年,正固执地说:师尊,残害下界百姓,让整个烈山部都成为半人半魔的怪物——这样做,当真值得?
少年的面前浮现出那时沈夜的残影,幻影背对着我,我听不见他说的话,也看不见幻影的口型,但那几句早就深深刻入脑海,我知道他此时说了什么:
——谢衣,为师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无论尊严、正义、信念还是坚持,都只有在能活下去的前提下,才具有意义。
我恍惚了悟。
一切,只有在活下去的前提下,才具有意义。
沈夜的愿望又是什么呢?
小曦、族人、流月城、神上……在他的众多心愿里,会有一个是单独属于我的吗?
他当真希望——我双手染上鲜血,认为这样我就会改变,变得不那么纯粹,不那么痴傻?
这是一次试探?一场教导?还是他希望我在生死一线的杀戮中,能够体悟人生有许多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
他希望我亲身体悟一下人生中最最残酷的部分,也许并非为了初七,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执念?他执念之强,恐怕连神农神上也无法帮他解脱,值不值得,有无意义,最希望弄清楚这些问题的人不是别人,其实是他自己吧?
沈夜常常问自己的那许多问题——读过那么多书,有意义么?学那么多术法,有意义么?痛苦活着,欢笑哭泣,呕心沥血,背负一切前行,这样不由自主的人生,任由春秋轮回、枯荣流转,到底又有多少意义呢?
我望着眼前渐渐走入黑暗的沈夜,慢慢停下脚步,满心惶惑。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感知到未可名状的命运的恐惧。
——因为我很怕,害怕那句“一切都在活下去的前提下,才有意义”。
我怕有朝一日会失去这个前提。
我走路应该没有声音的,但我一停下脚步,沈夜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也停下来回头看我:“初七,你怎么了?”
“主人……”我走到他身边,大着胆子地牵住他的衣袖,“主人,莫要离弃属下……”
这句竟不是台词,而是我由衷而发,因为那一刻我真的很惶惑,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孤独绝望。
——终究是不为这世间所容的,遑论烈山部、流月城、双手染上鲜血的谢衣,还是我自己真正的心愿。
沈夜没说话,而是直接握住我的手,回身摸了摸我的脸颊,手掌拢紧与我的手十指相扣,而后牵着我继续往前走了。
这番举动给了我莫大的力量,让我惶然的心略感安慰,如此……便可以了吧。
哪怕鲜血淋漓的前路,也有足够的理由走下去,且不必用强迫的手段来压制我。
只要他还需要我,永远永远不离弃我,我就有理由不计代价,有理由与他心意相通、生死与共。
我愿真正为他所有、为他所掌控,一辈子只做他的利刃和护盾,陪着他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
这样……自私的心愿,或许比本尊无私的选择更好完成一些?
那天晚上我做了噩梦。
在做梦之前,我翻来覆去许久,依然睡不着觉。
——一百年后,阿阮说我和谢衣很不一样,她说,我身上有冰一般的杀气和血腥味儿。
其实我很奇怪她为何那么说,我的确杀过很多人,身上却从未残留过一丝鲜血的味道,因为我每次杀人之后,都将自己洗得很干净。
我相信依照本尊的性格,也不会任由自己身上残留血腥气吧?
总之那日下午我清洗了很久,依然感觉十分恶心,我整个下午都泡在池子里不愿爬上来,直到沈夜终于不耐烦了,他来找我,将我强行从池子里捞出来,一路拖回寝殿。
……那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了,此刻我正湿漉漉地躺在床上,试图翻动神识之海里谢衣的记忆,找到那名被我杀死的祭司的身份。
可是这一次,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每当我的意识潜入神识之海去碰触那本属于谢衣记忆的“书”,都立刻感到一阵强烈的头疼,我像是被那份记忆拼命“排斥”了,它在拒绝我的翻阅。
我尝试了许多次,结果徒增痛苦,全无进展。
我讶然不解,这种情况从没发生过,到底是任务的设定就是如此的,还是谢衣的记忆开始排斥沾染了鲜血的我的意识?
但若以“神识”来辨别,我之前的神识可也不是干净的,怎么到现在才出问题?
我不敢询问主脑,更不敢过多查询与任务进展无关的资料,不然我的数据和之前执行任务时的习惯不符,主脑一定会注意到,进而开始调查的。
我现在只盼望主脑对我的关注越少越好,哪能自寻死路地惹它注意?
如此折腾了许久,我终于累了,放弃和那份谢衣的记忆较劲,意识慢慢沉入神识之海底部,睡着了。
在睡梦中我感觉极不舒服,或许是方才湿着身子钻进被子里的缘故,床褥潮湿着,睡得极不踏实……梦中影影绰绰,仿佛正在经历一些模模糊糊的往事,我在生灭厅的房间里做着偃甲,一个比我年纪小一些少年祭司总喜欢找机会来询问我各种偃术方面的问题。
旁人都取笑他问题这样多,未来索性做我徒弟算了。我却认为他的法术天赋极高,偃术却未必,因而不该在偃术上浪费太多时间,经常狠着心思拒绝他,他却还是常常来,我埋头于房间做偃甲的时候,他就替我处理很多生灭厅的公务,譬如整理典籍,安排人手这类枯燥乏味的工作,都亲自处理,从不假手于人。
生灭厅的祭司们都说他比小风琊更适合担当副主事一职,还常常和他开玩笑说,若我继任大祭司,以风琊的血统出身定然高升,那么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任生灭厅主事了。
我隐隐觉得那孩子对我的盲目崇拜和信任甚至超过了对沈夜的忠诚,他没事的时候喜欢和离珠聚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什么谢衣大人温柔慈爱之类的八卦,梦里我一直看不清他的脸,只看着他像很多年前一样,带着少年人的稚气和骄傲跑到我身前深深鞠躬,却用很悲伤的声音道:谢衣大人,今日辞别大人,再会无缘了。大人请务必珍重,照顾好自己,切莫废寝忘食……属下告辞了。
然后他转身就往远处跑开,我想叫住他,却自始至终想不起他的名字,心中不由大急,我拼命地追逐那道匆匆离开的背影,却事与愿违,那身影离我越来越遥远,我终于停下脚步,茫然站在黑暗中,方才梦境那些五光十色的光影与记忆,都离我远去了。
上下左右四方天域皆漆黑一片,我在黑暗中独自站了很久很久,忽然听到有人叫我。
谢衣,谢衣……
这分明是沈夜的声音,我愈发茫然,如今的他……还会叫我谢衣吗?
随着呼唤声响起,远方出现一抹微弱的亮光,声音与亮光的方向恰恰相反。有亮光的地方就是方才那祭司离开的方向,光明虽然遥远微小,却让人觉得心头温暖。
沈夜声音传来的地方,尽头却是一片黑暗。
我咬咬牙,还是做了抉择,转身往黑暗深处沈夜声音传来的地方跑。
不知跑了多远,忽然之间梦境就碎裂了,碎裂那一刹那,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烈头痛!
头疼让我的一切意识都模糊了,我的脑袋也像碎裂了一样,隐隐感觉脸上湿漉漉的满是泪痕,我下意识地抱着头在床上缩成一团,直到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扣住下颚,抬头便看见沈夜的眼睛。
他双唇反复开阖,我疼得耳边嗡嗡的,隔了好久才听清楚他反复说的是什么。
“看着本座,好好记住,从今往后你只看着本座一个人,只听本座一个人的话就好。听命行事,无须多想,听懂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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