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一个人？
是流月城的祭司么？亦或是我的故人？
我换了个姿势让自己躺得舒服些，小心谨慎地让自己的动作不影响到近在咫尺的沈夜，心中却并未因沈夜的话产生任何波澜。
杀人么，我以前常常做的，凡属沈夜的敌人，自然皆可杀之。
这一点上，我应该比本尊更听话、更易教导罢？
于是乎，我怀着某种“他总算不会因此再生我气”的诡异安心感，渐渐入睡。
次日沈夜一大清早便去主持晨祭，我持着那柄杀刃在房内静坐修行，只觉数年来少有如此宁静安然的心情，直至下午沈夜方才回来，让我带上杀刃，随他一起出去。
沈夜带我来到一间隐秘的石室，此间石厅面积不小，看如此格局，我猜测该是在主神殿议事大厅的正下方。石厅正面伫立着一尊神农神上的石像，周围布置着一些兵器架，还有未点燃的火盆和纵横交错的铁链，那些铁链联着许多偃甲齿轮，似机关重重。沈夜点燃火盆，先向神农神上的石像行礼，随即走到墙边，启动墙上的偃甲机关，只听咯吱吱的机关启动声，六扇沉重的石门开启，我听到密道中传来怪物发出的赫赫嘶吼声。
我瞳孔收缩，瞬间知道了石门后的六间密室里关着什么东西——是那些引魔气入体后不幸变异的族人！
“去杀了它们。”
沈夜站在石墙旁边，淡淡注视着那些扑过来的既不似人又不似魔的家伙，也不问我还记得多少法术并剑术，就像吩咐我睡觉一样轻描淡写地命令了一句。
“是。”我应了一声，上前两步，抽出杀刃对准那些魔化人。
六名魔化人呈合围之势，从正前方包围我。我忽然感觉哪里有点闷闷的不对劲，猛然一抬头才发现，呃……这个角度，岂不是神上的目光正好低头凝视着我，感觉太怪异了！仿佛在神上的注视下公然杀人一样……
我不知沈夜是不是故意的，但我的确感觉胸口处莫名一滞，上午静坐时还好好运转的灵力流转到偃甲心脏处，便蓦地一弱，就像滚滚江河被狭窄的河道骤然卡成了涓涓细流一样，憋得我胸口一阵难受。
那六个魔化人却不等我调息好内息，其中三个已向我攻来！
我辗转闪避，由于灵力运转不大灵便，许多法术使不出来，只能纯用腕力御杀刃刺中其中两个，那两人却像全无痛觉，连后缩都没有就继续扑向我。我躲闪了几下险象连连，好不容易窥机连根削断了其中一人的手臂，一大股浓稠的黑血顷刻间涌到我身上，还有小部分直接溅到了我脸上，我顿觉胸口传来一阵抽搐般的闷痛！
呕……委实……太恶心了！
我强忍住欲当场吐出来的冲动，连连后撤，沈夜站在墙边，隔着面具他应该看不见我脸上的表情，但我力有不逮他总能看的出来的吧？然而他就那么负手观望，显然没有丝毫要帮手的意思。
可恶！以前我穴道被封、内力全失之时被迫杀人的时候多了，区区灵力运转不畅，莫非就难住我不成？我当即改变攻击方式，手下招式一变，攻势变得简单直接，攻一招即退走，基本上是先蓄力再一下前冲，尽全力攻击一次——若只打一招，就算灵力瞬间暴涨，偃甲心脏也没觉得有多闷痛，倘若一击不中，我便立刻就地翻滚几下躲开——这种招式以前谢衣甚少使用的，为维护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偃术大师的颜面，我也从未用过，此时却再无顾忌。对面六名敌人毕竟是魔化人，它们攻势虽强，动作反应却没我快，我用近乎偷袭的方式解决掉两个，只听沈夜哼了一声，似乎意有不满。
我登时一口气闷在心里！心道没事闲的哼什么呀？我又做什么令他不满的事了？！不禁一时气愤，奋力跃起，挥刀砍翻剩余的四个魔化人，一时黑色血块与断臂残肢到处纷飞，我既憋气又恶心，忍不住将这股气发泄在手中杀刃上，待我砍翻左边两个，将砍断一半身子的魔化人凌空挑飞，一边飞起一腿踢倒右边奔来攻击我的最后一个，十分解气的同时这才想起来，最后这几下动作十分不谢衣啊！至于初七是不是如此打架，我不知道，这纯属我自己泄愤的打架方式……将杀刃刺入最后一人的胸膛的时候，我灰头土脸地半跪在地上，想想自己又意气用事、做出特别离谱的举止了，稍一抬头还看见神农神上一脸慈祥地注视着我，顿觉郁闷不已，低着头不想站起来。
我诛杀魔化人的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沈夜那边隔着尚远，不知这里的情形他看清了多少，但他不为所动，依旧站在原地负手旁观，似乎在等待什么好戏。我心下奇怪，正要回头看他，忽然被一股强大的灵力卷到一边，重重摔了个跟头！由于地上有一根断肢，为了躲闪那脏兮兮的东西，我落地之时运力不当，还不小心磕到了下巴，摔得七晕八素。
初时我以为沈夜又发火了，可随即感觉攻击我的明显是魔气，并非来自沈夜。我无限恼火地翻身爬起来戒备，发现石厅内多了一名身着高阶祭司祭服的魔化人。那人头深深垂在胸前，身形还保持着人的模样，只是背后肩膀伸出了两团臃肿魔手一般的枯枝。
此人周身魔气满溢，之前他何时进来、何时走到我背后的，我竟全无所觉，可见此人定有异禀之天赋，和从前的天机祭司赤霄一样。我左看右看，忽觉此人似乎有点眼熟，然而此刻正全神戒备，精神根本无暇缩回神识之海去翻动属于谢衣的记忆细节。
乍遇强敌，手中的杀刃仿佛感到此人身上强盛的魔气，在我手中嗡嗡震鸣，似有些不受控制。然而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参悟不透的刃心却蓦然松动了，眼前无数残影略过……我心念微动，这杀刃该不会是眼前这祭司以前用的兵器吧？
我运力控住杀刃，并指抚剑，灵力从刀上流转而去，压住了异动。
这门增强攻击力的法术不算难，流月城有不少高阶祭司会使，万万不料，那名魔化的祭司却突然抬起头，嗓音沙哑，语气空洞道：“破……军……大……人……”
我大为惊愕！莫非他认出我了？！不可能啊！从哪儿认出来的？难道我方才施法时做了什么特殊的小动作吗？但……我不该犯这种低级错误啊！若对方当真仅凭一个法术就认出我，那么只能证明一点，此人非常非常熟悉谢衣，他一定是生灭厅中的祭司！我顿时骇然，心道不会是离珠吧？又一凝神，不对不对，就算魔化得不像人类了，亦能看出此人是男性，可他给我的感觉确实很熟悉，只是身在初七的躯壳中，无法得知他的底细。
听他出声呼唤，掌中杀刃又爆出一阵异动，我心想这还真是一柄喂不熟的白眼狼！好歹我也用灵力与它交流了这么多天了，难道一丁点儿都没被我的灵力感化？早知如此费劲，之前沈夜送我的曦月和紫胤替我打造的解浮生真不该都扔在下界！
此时凝视那人久了，我也察觉出有异，这名魔化的高阶祭司并非认出了我，而是他口中一直喃喃不断：“破……军……大……人……”
一直站在远处保持缄默的沈夜却忽然出声了：“初七，杀了他！”
呃……我想说，尽管眼前这一幕本该是一场极其悲怆的人生惨剧，我却有几分想笑，因为沈夜的语气差极了！不知是否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觉，他口吻中有种“速速杀了他向本座证明本座的命令比这个人的命更重要”的意味，奈何我躯壳仿佛很不愿杀死对方，胸口的闷痛骤然加强了！
杀死之前的六名魔化人，尚可勉强算作提早结束他们的痛苦，因为那几个人已然被魔气侵袭得神智混乱，全然失去作为人类的思维了，但是眼前这个不一样——他仿佛还存着一线意识。
“初七，速速行事！”见我一时犹豫着未动，沈夜语气更差地出言催促。
“遵命，主人。”我冷静地回答了一句，再次并指拂过掌中杀刃，以自身巨大的灵力压制住刀的反抗——我可不像紫胤那么心软，连一柄兵刃都弹压不住，还枉称什么剑术大家！
这种心念一起，胸口的闷痛感忽然奇迹般地消失了，也许是我的主导意识完全占据躯壳，融合谢衣那部分灵魂的抗议被淡化掉了……我以碾压般狂风暴雨的攻势击败了那名魔化祭司，寻得一个他法术不协调的空隙，一刀切入他的喉咙！他瞪大眼睛望向我：“破……军……大……人……”
我无情地将刀锋继续往里深刺，拉开喉咙处的皮肤血肉，黑色的脓血狂涌而出，然而他竟强横到垂死挣扎、反手握住刀刃，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一直盯着我，隔着面具，我不知他是看到了我，亦或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那位温柔慈爱的破军祭司。
那一瞬间我的心情极其复杂，因为我忽然明白了，这一次杀戮真正代表的意义。
第一次真正亲手染上杀孽的，不是我，而是这具曾经属于天下第一偃术大师谢衣的身体。
——我忽然开口问道：“你可还有心愿未了？”
那名祭司握刀的手指在我的刀劲下渐渐裂开，由肌肤断裂至骨，但他口中还是喃喃着那个名字：“破……军……大……人……”
“一句都没有么？你就要死了，还有什么遗言，切莫忘了说。”
说这话时我并未回头，也第一次不想去看沈夜的表情——至于稍后他会不会暴怒惩罚我，我也不管了。
那人的血从他喉咙和手指流淌到刀刃上，渐渐侵染到我的右手上。
“怎……怎会……是……是……”
我心情一暗，忽然后悔了！说实在的，我蓦地就一点也不想再听他继续说下去！因为临死前的一刹那，他的表情好似变得没有之前那么空洞，我带着一丝惶遽，骤然抽离了手中的刀！
喉咙被彻底割断，那祭司的身体还站在原地，但身形渐渐变淡，魔气渐渐凝结成光晕，我知道这是要散灵了。
心底忽然浮起一抹莫名的悲伤，我以罕见的不那么冷静淡漠的口吻，低声温柔道：“有缘……再会罢。”
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那人空洞的双眼中浮起一丝明悟，随即释然，他安然阖眼，身躯化成点点光晕，往四周虚空中四下飞散。
我手中握着刀，站在萤火般美丽的点点光晕中，脚下四周皆是开膛破腹的尸快，心中怅然若失。
——尚是首次……我几乎有些厌恶“杀人”这项我从前一直以为，是唯一能证实自己还“存在”的本能。
我忍不住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手中握着还在滴血的刀，手掌无法像往常一样摊开。
“……常人若是得知自己将死，往往会许下许多愿望，简直就像一生都活在遗憾之中……”一片惘然寂静中，我听到沈夜缓缓走到身边的声音，“初七，你的心愿是什么？”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