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料到瞳竟然说得这样直白!

    ——我心中一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很有可能是我进入任务以来遇到的最大危机!心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大胆了?我从前的处事风格一向小心谨慎的,如今是本尊特别敢冒险的性格影响我了,还是和沈夜日夜相处久了,已将这里当做真正的人生而非任务?

    我很不愿承认是后者,顷刻警醒起来的大脑高速运转着,因而很快注意到一个细节——瞳问话的时候,虽然眼睛紧盯着我,却没完全坐直身体,依旧半躺在轮椅上。

    我曾经在人的肢体动作和应激反应方面下过多年苦功,心知若是很着紧一件事,焦虑逼问真相,那人体的身体和肌肉都绝对不会呈现放松的姿态。

    一个人的表情作假容易,瞳孔和肌肉的真实反应却极难伪装,排名越高的补天,在这两项上愈见功力。我对瞳的了解不如对沈夜了解深,但以我的经验,仍能隐约感到,瞳的口吻不像在追问一个真相,更像在……询问一个事实?

    ——尽管这个事实干系重大,我若回答是,等若亲口承认我拥有谢衣的某部分记忆,但是瞳的身体反应,却好像他的问题与这个至关紧要、显而易见的事实根本毫无关系。

    他仿佛只是就事论事地问,这话究竟是沈夜的意思,还是我的意思?

    我感到一阵极其深切的心悸,眼前这个人,尽管我与他刻意亲近过,也成功地获得过他的好感,我们的关系算得上很不错,但的确像沈夜所说,他有时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成为初七的我是否还存有过去的记忆,除非我当着沈夜的面亲口承认,否则瞳永远无法找到证据来证实。尽管他有可能猜到一些,但那些皆是看不到、摸不到的虚幻揣测。无论真相如何,既然看不到,就没有足够向沈夜交代的证据,而瞳的态度,一向是只把握住能够把握的事物,至于看不到、虚无的那一部分,他统统不在意。

    这道理说来容易,可这大千三千世界,智者何止万千,又有多少人身在局中,还能够将一切皆看得如此透彻分明?瞳看得太远太通透,不愧是沈夜口中“最适合担当大祭司”的人选。

    然而在我看来,眼前的瞳祭司比二十年前的他更深邃、也愈发淡漠。这些年来他与沈夜一同经历种种、亲手做过的那些阴冷狠毒之事,正将他逐渐推向终局时主角团们看到的那位流月城的七杀祭司。

    那时他不会再说出“即便如此,即便前方只有一线萤火般微弱的光芒,也还是忍不住想亲眼看一看……”之类的话,初七的死亡,他只说:逆天行事,岂无果报。

    瞳的一只眼睛还盯着我,显然在等待我的回答,那一刹那,我冷静得连自己都难以相信:“是属下说的。”我看着他微动的眼神,从容坚定地续道,“主人的愿望,便是我的愿望。”

    瞳躺在轮椅上侧了下头,略带诧异地看向我,我没有摘下面具,抬头平静的与他对视。

    此时此刻,我已知晓瞳肯定抢先使用了我给小曦的礼物,欣赏了不少下界美景,也已基本确定他尚未引魔气入体。

    回到流月城,我一直呆在大祭司寝殿,有沈夜在身边还不觉如何,此时回到熟悉的生灭厅,却感觉这间石头书房的格局竟如此狭小压抑,人久居其中,活像住在石头器皿里的蛊虫。下界辽阔的大好河山,瞳不愿亲自去走走看看么?只要他愿意引魔气入体抵挡浊气之症,那么随时可去往下界。以瞳的灵力之高,下界谁人能及?他想以一人之力扫灭一城一国,也不过是摧枯拉朽而已,再加上妖瞳和毒蛊之术,下界修行者中必难逢敌手,他为何不愿呢?难道他真的早已明白,即便牺牲下界黎民的生命,烈山部也会灭亡,流月城早就被世间所抛弃,无论沈夜如何努力,都全无用处,只是困兽之斗而已?

    于是我看着他,极其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大祭司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说罢我深深躬身,打算就此转身离开,刚走出几步,却敏锐地发觉不对!我假装走出两步,倏然回头,果然瞥见瞳苍白的脸上掠过一抹很不协调的红,我一怔,沿着书案缓缓靠近,想看看他哪里不妥?瞳依旧仰着头靠在轮椅背上一动未动——方才我以为他这姿势是在休息,此刻却觉得,他像是有些呼吸困难的样子……

    “七杀大人?”

    我问了一声,见他不出声,便缓缓又靠近一些,见他十分费力地呼吸着,脸色一阵泛红又煞白下去,好像不太妙……我心道在瞳大人心中,我还算半个谢衣吧?便走过去,伸手拉住他的轮椅,往书案外拉出些许,想让他透透气,触手却是一片黏腻湿滑的触感——轮椅上有一大片半干涸的血,方才被桌案挡着没看见。

    我的心情蓦然沉重起来——我不想总翻动谢衣的记忆,因为此事对目前的我来说,越来越耗费神识之力,也许很快便不能时时去想谢衣了,可我仍觉得,也许瞳并非喜欢躺在轮椅上歇息,只是……没人照顾他而已。

    “七杀大人不要让主人太过担忧……”我没来由地想起终局时那个在他身边的祭司,有时候,留一个在身边陪伴,也未尝不是好事啊,“主人希望七杀大人身边有人侍奉。”

    如此唠叨实在很谢衣,我只好尽量将之说的严肃冷静些,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而不是关心他。

    “哦,原来如此……”瞳淡淡地应了一声。

    我不知他这“原来如此”是怎么个意思,但他坐在这里分明浑身冰冷呼吸不畅,似乎在发高烧,想也知道坐得极不舒服。

    我方才已经很多嘴了,此时再絮叨就当真不像肉傀儡了。我推动轮椅,将他推到里间床榻边,等了片刻,看瞳没有要生气的意思,动作很轻地将抱起来放在床榻上,又取过旁边的被子替他盖上。

    这间石室里堆的书实在太多,杂乱不已。我摸索着将它们仔细收拾了一遍,把地上散落的书都捡起来放好,还将瞳的那些放蛊虫的罐子们也收拾好放在一处。

    谢衣本尊是极不擅长做这些事的,以前在下界的屋子我特意没太收拾过,但我本人很擅长清洁整理东西,如今不用担心有人说我不像谢衣,也不用掩饰我极其严重的洁癖了,我花了半个时辰左右收拾好卧室和书房,还用房间里的一小盆水将书案和木柜都擦拭干净,从柜子里找到一床看起来崭新的厚棉被——这肯定是从下界弄上来的,看来我生灭厅的祭司们很懂照顾人嘛,只可惜没被主人用过。我很满意地将这条落灰的新被子拿出来,清理干净,搬到床榻边替瞳盖上。

    直到此刻瞳都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也一直没开口说话,他眼神冷淡地望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做初七自然有做初七的好处,只要别人不说话,我也能不说,省去多少麻烦!我从书案上拿了那盆仙杜衡,和那简易版的苍穹之冕偃甲,都放在床头瞳触手可及的地方,偷偷摆弄一下仙杜衡的花苞,鼻端闻到一股暖暖的香味,从前可从来没人将解毒用的仙杜衡种到开花,原来这花竟是带暖香的,还挺好闻的。

    我将这一切都弄完,看看左右无事,再拖延沈夜该发火了——这时瞳将眼睛闭上了,我安心许多,便抱起桌上的文件,顺密道离开了。

    回到大祭司寝殿的时候夜已深了,沈夜早回来了,在床上睡着。

    寝殿里黑沉沉的,没点灯烛,墙角植物发出朦胧的微光。

    我将那些卷宗放到书房,然后摸黑回寝殿,打算坐在床塌旁的地上凑合一夜的时候,忽然听到沈夜的声音。

    “回来了?”

    “是,主人。”我微微一愣,随即心底一暖。

    他还没睡?是在等我么?

    “事情办好了?”

    “是。”

    “你过来。”

    我走近床榻,惊讶地发现床上摆着一套白色的寝衣。

    这是沈夜的衣服,我立刻拿起来试了试,很合适,下摆和腰身均改动过了。

    我惊喜极了,这算是……通过此次古怪的考验了?居然有意想不到的奖励品!尽管沈夜正面朝里躺着,我还是背过身换上衣服,有些忐忑地脱靴爬上床。

    果然,有沈夜在,这石室顿时不觉狭小了,更不像石头笼子。

    沈夜就是有如此魔力,有他在的地方,便永远不会觉得冷,我躺下后不由自主地往他那边挪了挪,鼻端闻到手中的被子是刚刚换洗晾晒过的,上面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于是我很开心,几乎忘了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苦痛。

    “他怎么说?”默默无声地躺了一会儿,沈夜忽然问。

    “七杀大人身体不适,批阅完就休息了。”我一愣,他什么意思?莫非派我去还有目的?莫非……沈夜觉得让我去一趟,瞳大人就能答应收个生灭厅的祭司做贴身侍从?

    沈夜哼了一声,也听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脚下的触感有点不对,我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沈夜此时是脱了靴子的!

    他背对着我,我不敢往他那边伸腿试探,只能浑身僵硬地躺着。

    “明日,去替本座杀一个人。”沈夜说得仿佛梦呓,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主人……?”

    “好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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