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这天入夜,流月城中一片寂静,沈夜又出去给沧溟城主送花了——送花这件事沈夜做的极其认真,每次都是十分郑重地穿上祭服,整理很久仪容才过去,至少比他早上换祭服的时间长两三倍,大约沧溟城主在他心中的地位果真不同的缘故吧——我很不忿地这么想着,等他走了,便按照他之前的吩咐,抱着一叠厚厚的卷宗,经由密道,离开了大祭司寝殿。

    流月城的地下密道结构巧夺天工,那些窄窄的通道依托矩木四通八达的根系,以铸入不知名金属的偃甲灌注而成,连我都是首次亲眼目睹,十分惊叹那高超绝伦的技艺。

    看来这流月城中隐秘甚多,重重机关藏于暗中,定然还有许多当年的我所不知晓的隐事。

    我不禁想起终局之时,百草谷那个天罡,叫什么秦炀的,带着太华观、太和宫、南疆天玄教进攻流月城,若非那时城中已空,五色石燃烧将尽,他们必然有去无回,哪有这么容易便能打到生灭厅和主神殿,还能和直接瞳对上?

    彼时流月城无疑于一座空城,只剩一些不愿离去的老弱、少许魔化的族人,以及寥寥无几自愿殉城的祭司——就这副空城一般的阵仗,那些下界之人居然还艰难苦战了许久,当真可笑!

    只可怜流月城那些实力强悍的高阶祭司没剩几个,面貌心性良善些的,都被沈夜强行遣往龙兵屿,另外一半看着不像好人的,都被他用种种借口干掉了。诸如雩风、明川这样的炮灰,还有小风琊,只怕到死都没弄明白,沈夜将他们杀了究竟为什么?沈夜不仅怕他们破坏计划,更怕在没有他的龙兵屿,这群家伙一旦闹事,下界那些修行之士制不住他们,就算他们都老实,万一平日里作威作福横生枝节,让外人对烈山部遗民产生一星半点儿的不满,那岂不枉费他多年苦心?与其留下这些刺头等着瞳和华月来杀,他宁愿自己将这些性命统统都背了,反正杀一个与多杀一个百也无甚区别,顶着恶人的名头,他也不在乎多杀几个人。

    皋颜提醒的声音将我从沉思中惊醒,她指着前方一个岔路口,告诉我她不能再往前过去了,请我自己前去执行沈夜的命令,随即便木讷地转身回去了。我顺着他指示的岔路口往前,很快便寻到一间密室,乍见以为是之前瞳将我制成初七的那间,因为这间石室与我那时幻境中看到的差不多,也凌乱地扔着许多虫蛹,器皿杂乱无章地堆放在一起。我沿着机关又往上一层,这一层的东西却令人作呕:一些被染了魔气后丧失神智的族人,都被切成……血淋淋的可怖模样放置着,连我这样身经百练神经强韧的人,都觉得从那些……东西中间走过去,头皮一阵阵发麻,只是有一点很奇怪:那些……被切开晾着的人,被切开的部位只有两个:胸腔和头部。

    我静立片刻,忽然想到了缘由。按资料显示,瞳在终局时会我未来的徒弟乐无异说:人的心只不过是个肉块而已,那些人最看重的正义、尊严、善恶、爱以及恨,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心脏和大脑他都切开看过,里面什么都没有。

    这段话,无疑成为我未来徒弟他们可以心安理得杀死他的罪证之一,可事实当真如此么?瞳是不是想弄清楚,人的记忆和情感,究竟被留存在大脑里,还是心脏里?若说大脑负责操纵思维,心脏负责操纵情感,那么我失去心脏,被制成初七的那夜,为什么还对沈夜表现出异样的情感反应呢?

    ——换言之,倘若换掉心脏,代之以蛊虫和偃甲,还能够找回躯壳的记忆么?

    说到底,他无非是想为沈夜再三查证,我究竟还能不能够——成为谢衣。

    我感慨万千,下界二十年,我曾无数次深思熟虑,怎样才能周密地布局,怎样才能在终局之时绕过主脑,将沈夜完好无损地弄出流月城。至于瞳……我自然希望救他,只是若沈夜那边出了问题,我不得不被迫放弃他……可直至此时,我暗下决心,不管怎么样,一定不能任由他死在流月城!而且这百年之中,虽然顶着初七的躯壳难以自由行事,除了陪伴沈夜,我也一定会设法多来看看他。百年之后,若侥幸还有一线生机,那么阿夜……还有我,都绝不能失去他。

    石室通往最上一层的门关着,石门上有个偃甲锁,我见了心一动,又是沈夜的试探么?

    啧,沈夜试探来试探去,不就是想知道我究竟有没有过去的记忆么?如果我是他,我就直接命令傀儡人告诉我记不记得过去的事,不准骗我就行了。这法子简单易行,他却非要反复试探,难道……他存着我还会骗他的念头?认为我会保留自己的想法瞒着他,甚至只要我还存留谢衣的思想,一介肉傀儡,也能够继任做大祭司?

    这一点我尚不知他是如何想的,资料中初七确实能将他弟子的攻击偃甲变成一堆破铜烂铁,所以我此刻把门打开,也不算违禁吧?我试着不翻动谢衣的记忆,略微拆解几下,那偃甲锁就啪嗒一声,轻轻松松地打开了。

    呵……偃术这项技能,如今真成了我天生的本能,仿佛喝水吃饭一样自如了。我只奇怪这门上为何只有偃甲锁,而无蛊虫挡路?想来这下面是瞳大人做实验的密室,除了沈夜,旁人不会从大祭司寝殿那边过来,是否瞳觉得阿夜的蛊术都一般,为防误伤,他便没有放蛊虫,偃甲锁的难度设置的也不高?

    石门一打开,眼前熟悉的布局顿时令我一怔,此处是……生灭厅?!真是出乎意料啊,之前以为瞳并未搬来生灭厅住,原来他终于依惯例来生灭厅而放弃独居了么?二十年时光匆匆而逝,也不知生灭厅中的众祭司……还有离珠,都过得好不好?眼前这颇为凌乱的石室是我从前的书房,那时便乱七八糟地堆满了竹简,如今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竹简古籍,各处都堆满了从下界收罗上来的绢书和纸质的书卷,满满地摞在屋角。我不禁有些诧异,瞳大人是一个条理清晰,会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的人,他以前独居一隅时自己也会收拾屋子、清理一下虫尸什么的,如今怎么任由书册典籍乱丢成这样?难道他没有使用我给他的偃甲手臂和腿么?又或是……病症加重了?难怪沈夜觉得他身边需要人服侍——对了,瞳到底有没有引魔气入体来控制病情,这桩事主脑没有记录,回城之后与他接触数次,我也没感觉到他身上有半分魔气。

    我绕过一堆杂物,往书案那边走去,果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瞳正坐在轮椅上,手中握着什么东西,因为角度的问题看不见。我疑惑地又走近几步,看清楚他半躺在轮椅上,一本书盖在脸上,好像……睡着了?

    呃……以前没瞧过瞳睡着的样子,他没穿祭服,就穿着普通的深绿色袍子,我呆住了……瞳这是在……打瞌睡?我该如何是好?就站在此处等他睡醒?可万一他一直不醒,回去晚了沈夜必定发火,更古怪的是明明有人靠近,瞳怎会沉睡不醒的?

    我怀疑地瞄了一眼书案,蓦地发现案上放着一个东西很眼熟,我赶紧翻阅脑中的资料……那是我做的偃甲,是我带回流月城送给小曦的礼物,算是简易版的苍穹之冕。虽不能操控梦境,也做不到让人梦到最想见的人、最喜欢的景色,但里面收录了我这二十年走遍的地方,下界无数山川景物,皆可让人在梦中一一领略,只是时间不够,这件偃甲远未完善,那些山川大河只像画片一样可供观赏,并不像真正的桃源仙居那样可居可住。

    做这件偃甲的时候我正和紫胤在一起,若非他倾力相助,我很难将各种稀罕的美景都一一制成幻境收录于偃甲中,此事欠了紫胤许多人情尚未还上……我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发觉自己已经翻阅太多谢衣的记忆了,赶紧收回思绪。

    我头晕时手臂撞到了书堆,几本零散的书掉到地上,发出扑哧哧几声,我腾出一只手弯下腰捡书的时候,已然听到轮椅机关的挪动声,我大惊,唯恐下一秒就被攻击了,赶紧站起来,一抬头,瞳已经在轮椅上坐直了,但很奇怪,他没什么特殊反应,只是非常缓慢地伸手将扣在脸上的书卷拿下来。

    我努力抱紧怀中沈夜叫我送过来的卷宗,站直身体做无辜状——此时当真觉得戴着初七的面具实在方便,几乎不用调动情绪做什么,只要平静地站着就够了。

    “……是你?”瞳的声音中有几分惊诧,表情却丝毫不显,依旧冷着那张冰块脸,“你怎么进来的?”

    呃……我当然是打开门进来的,想了想不敢如此说,避重就轻道:“主人命我将这些送来给七杀大人。”说着上前几步,将手中的卷宗摆在桌案上。

    路上皋颜已经告诉我瞳的情况,虽只是寥寥几句,她呆板地说了瞳是七杀祭司,生灭厅掌事,在流月城席次仅次于沈夜,让我不可怠慢,要按照他的吩咐行事。

    咯吱一声,瞳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案上。我偷偷一瞟,那是一个小小的白色瓦罐,里面种着……呃?!那不是我从下界给他带的一味草药,仙杜衡么?这药是我一次出海时偶得,可祛风邪止痛,兼解百毒。杜衡在下界不算罕见,活的能解毒的仙草杜衡却极为难得,我使用法术小心保存着,放在我的随身行囊里带回流月城,看来是瞳将之解封了——却不知为何没当药使,只当一棵普通的花草种在罐子里养着玩了,且看起来是以灵力日日灌濯,养的不错,叶柄上都生出一双花苞了。仙杜衡开花之后药效会大减,尤其不能解毒了——这未免太过浪费,我不及细想瞳此举有何深意,我送小曦的礼物怎么还留在他手中?他已冷冷瞥了我一眼,推开桌案上堆着厚厚的书卷,开始翻阅我摆上去的卷宗。

    “为何戴着这个?”他看了一眼带着面具的我,一边伸手去磨了几下案边已半干的墨。

    “主人吩咐不可摘下。”我平静道。

    “你倒听话。”

    “是。”

    他没再开口,低头一卷卷仔细翻阅着那些卷宗,不时往上写着什么——这副认真工作的模样和谢衣记忆中相距甚远,瞳以前从不管流月城中的事务,我暗暗后悔方才没偷看那上面写了什么重要的内容。

    “这几日可有不适?”隔了许久,才听瞳又问了一声。

    “不曾。”我答道。

    “大祭司可好?”

    “……”呃,这个问题仿佛有点……私密,我不知该如何作答。

    半个时辰后,瞳干脆利索地将那些处理好的卷宗收拢到一起,往案边推了推,示意我可以拿走了,随即继续往后靠在椅背上,翻起刚刚那卷书,又扣回脸上。

    这动作委实太孩子气了,我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记忆中瞳能做出的举动,而且我终于觉察出哪里不对劲了——石室内是否太过安静了?从进来到此刻,怎么没见到任何一只蛊虫?且这书房内也不像有蛊虫活动过的痕迹。

    ——事有反常必为妖,今日的瞳也有些怪怪的,是因为未穿祭服的缘故么?仔细想想,我与他接触不甚多,其实从没见过他私下里的样子。

    我犹疑良久,明知下面这句极不妥当,可能会骤然加重他对我尚存某些记忆的怀疑,但既然我方才已经作了决定,那么百年之内,除了照顾沈夜,我同样不愿瞳太过孤单。

    “七杀大人……”我权衡利弊,许久之后,还是道,“主人希望七杀大人尽早从生灭厅祭司中挑选一位侍从,日常侍奉左右。”

    瞳伸手将扣在脸上的书卷拿下来,我只觉眼前神光一闪,一道冷清湛然的目光直直透进我的瞳孔里:“哦,这句话是大祭司说的,还是你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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