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上药”这件事,我已然做好了沈夜会再一次大发雷霆的准备。
沈夜本就不喜欢有人和他持不同意见——这一点即使他自己不愿承认,他身上依然有前任大祭司的影子。我也认为从前他这性子还可以说是固执和认死理,可这二十年来大权独揽,他应该早就不惯旁人有任何违拗他心意之处了。
然而此刻他低头看着我,表情并非发怒,反而缓和下来,他注视我良久,忽然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我怔了怔——我保证此时我绝对没有翻动谢衣的记忆,却仍觉这一幕相当似曾相识。细细一想,以前的确有如此情景,我非要给他上药来着……
“不必了。”沈夜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听来不像生气的口吻,但他腔调这么古怪,我揣测不到他的确切心意,不敢贸然作答,只好不说话,任由他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此刻我还趴在他身旁,以这种姿势被他缓缓抚摸着头发,气氛更怪异了。
沈夜沉默了大约两三炷香的功夫,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我以为他要好好考虑是否可以让我替他脱了衣服靴子疗伤,他却忽然将我推开,站起身,出去了。
我愕然坐起来看着他——这大半夜的打算去哪儿?想站起来又想起自己还没穿衣服呢,只好又跪坐回床上。
“你老实呆着。”沈夜出门之前侧头瞥了一眼我,“不早了,休息罢。”
说罢,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等了整整一夜,他竟然一夜都没回来!
这是……怎么个意思?清早窗外透出隐隐亮光的时候,一整夜未眠的我有些隐隐的头痛,平生第一次觉得——任务中揣测一个人的心思,怎么就如此难比登天呢?
眼看天快亮了,我叹了口气,穿好衣服走到窗边。
由于怕人从窗外看到我,我不敢直接站在窗口,只靠着墙壁,掀开一点点帷帐往窗外偷眼望了望。
稀薄的阳光正自矩木的缝隙照射下来,石甬道上隐隐有祭司们匆忙的身影,证明时辰不早,晨祭快开始了。
我轻轻舒了口气,流月城啊,二十年未曾回来,还真挺想念这里的……一念及此,又想起总用谢衣的思维模式终究不好,虽然记忆的细节皆被躯壳封住,但我的灵魂还是融合那一半……唉,算了,现在一想起来这桩事,也是颇为头痛。云已经几次三番暗示我如此绝无好下场——他的排名一直比我高,若非性格过度孤傲得罪过无色阁主,他才是下任阁主的不二人选。我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是让我尽快想办法掩盖此事,可哪有这么容易?和沈夜相处久了,我的确开始模糊自己的身份,譬如上次回去,看着自己的脸都觉陌生——以前数百年的任务经历,神识和躯壳总会有些排斥的,不像这一次任务融合的这样好,就像真的在使用本体一样,甚至完全使用谢衣的思维模式思考,也没引起任何不适,如今变成初七,由于这个设定更像我,主脑关于初七本尊的资料又严重不足,导致情形好像……更糟了。
我似乎正在渐渐混淆自身与初七的差别——事至如今,我到底和本尊有什么分别来着?难道就因我喜欢了沈夜么?可参照沈夜对待我……不,对待初七的态度,未来一百年朝夕相处,本尊也没机会太多接触外界,如此长久的时日,倘若眼中心中都唯有沈夜一个人,那么喜欢和不喜欢还有什么分别?难道非要矫情到将话明明白白说出来才作数?那有意义吗?
我想得头更痛了——话说这具傀儡的躯壳当真不适合做深度思考,我按揉着太阳穴躺回床上,以为又要等上整整一天,不料一个时辰后,沈夜就回来了。
显然晨祭刚刚结束,他还穿着祭服,手中拿着一物,那是……面具么?
我心中莫名忐忑,沈夜却不多说,只示意我跟着他,之后带我去静室沐浴,等我在他审视的目光下硬着头皮从水池里爬出来,有些拘谨地穿好衣服,便吩咐我坐到他身边,替我将一直披散多日的头发梳好……说实话我很有些受宠若惊的,直到他将那面具替我戴上,吩咐我转身,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道:“就如此罢,没有本座的命令,不准摘下来。”
我点了点头,只觉心思略略烦乱,他手指的触感还留在发梢和脸颊的肌肤上……
“本座的话你听到了?”他好似略微不满,手指我下颚上用力捻了捻。
“是。”我赶紧答了一声。
“嗯……”他手指划过我的脸颊,举动比以前温情多了,“跟本座过来。”
我听话地跟着他来到书房,沈夜又将之前我很喜欢的那柄刀放在我手上。
这一回有面具遮挡,反正他看不见我的表情,我脸部自然就放松了很多,连带举止也自如多了,低头行礼道:“多谢主人。”
“这柄刀,有朝一日,不会刺向本座吧?”他道。
“不会。”
“嗯?”他凑近过来,低头看着我。
这举动让我们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他的气息吹拂在我脸上,我垂着眼睑,隐隐感觉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唇边,仿佛正等着我说出什么话似的。
现在总算知道有这面具的好处了,有了这层遮挡,当真自如了许多。
“属下不会背叛主人。”我稍稍后退半步,躲避开他的目光,随即微微躬身道。
“背……叛……”沈夜轻轻吐出这两个字,仿佛在玩味着什么,我以为他要说他平生最恨的就是背叛云云,谁知他什么都没说,很快直起身子,以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道:“拿着吧,赐予你了。”
“是。”
“好好珍惜本座给你的东西。”
“是的,主人。”
其后几天,沈夜不再限制我的行动,我也乖觉地没离开他的寝殿,连书房都没去,只在盘膝坐在屋角,将那柄刀放在膝上静息沉思,尝试以神识试探那柄杀刃,揣测它的灵魄。
不知是不是我戴上面具之后,沈夜就开始刻意遗忘我曾是谢衣的这个事实——说他自欺欺人也好,说我自甘堕落也罢,我偶尔望向铜镜中的自己,确实和谢衣很不像——其实我很喜欢现在这个样子的,戴着面具又不用太注意自己的表情和目光是否出错,简直轻松到家,每天都能静静地陪着沈夜,他虽然不和我说话,但我想看他的时候随时都能看到他,不管看多久都没关系——这样的日子何其舒适啊!闲下来的时候,我就继续尝试和那柄杀刃建立心灵联系,我很喜欢它,却觉得它的灵魄似有似无探知不到,这种情况我从没遇到过,难免激起我几分好胜之心。
沈夜知道我每日都在做什么,却从不过问。他没准许我跟着他,但我沉思累了,就去他身边看他处理公务,他也没表示反对,闲暇时还教了我一个能快速隐匿行迹的法术,于是乎,我们之间似乎终于达成了一个我可以随时随地陪着他的微妙平衡,我当真很满意了。
这段陪伴沈夜的时间里,我知道原来大祭司寝殿还有两个神秘的祭司,皋颜和风归寐。
这两人我之前从来没见过,还很诧异怎么沈夜竟然让他们看见我——虽然我是戴着面具的,可别忘了,华月百年之后都不知晓我的存在。
因为想到华月,再联想到这二人的名字,我忽然了悟这一男一女两名祭司也是傀儡,三月为寐月,五月为皋月,他们应该分别是流月城第三,和第五个肉傀儡吧?难怪之前觉得他们的举动有点呆板。
皋颜每日早晚来整理杂物,她容貌清丽,一头长发黑亮如匹,不知怎么,我觉得她的气质有几分沧溟城主的味道——要不是她动作实在太呆滞了,又毫无气势,侧脸当真有几分沧溟城主的影子——这让我没来由地十分讨厌她。风归寐负责检查大祭司寝殿各处的法阵,此人每次看到我,都像目睹一团空气,没有任何动作和表情。他每天检查法阵的顺序一丝不错,我特地数过他的步伐,每一趟检查连走路的步伐数都一样,像一具严密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人。
沈夜处理公事的时候,风归寐偶尔也会进来禀报几件紧急公事,他声音也是一板一眼毫无生气,听着让人心里难受,真不知沈夜是怎么忍受的。
这天晚上,沈夜快把所有公务都处理完了,时辰已很晚,我快打瞌睡睡着了,风归寐却进来禀告:“尊上,生灭厅派人来请示是否要按例挑选祭司侍奉七杀大人?”
沈夜抬头:“怎么,今年终于有合适的人选了?”
“禀尊上,没有。”
“那他们来请示本座什么?”
“禀尊上,上月祭祀之时,有一人自愿请命,但七杀祭司大人认为此人不适合,拒绝了。”
“拒绝?什么理由?”
“笨。”
沈夜啪的一声将笔放下,哼了一声没说话。
风归寐呆板地躬身退出去了,待他出去之后,沈夜忽然道:“你过来。”
我愣了一下,这是……叫我?
呃……好像这书房现在也没别人可叫,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现身走到他面前。
“主人?”
“今夜你去趟生灭厅,把这些卷宗给七杀祭司送去,记住,亲眼看着他处理完,再拿回来。”
“是。”
“走密道,皋颜会告诉你怎么走,来回路上小心,别让人瞧见了。”
“是,主人。”我很听话地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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