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连命都属于我?”
闻人吴知道他喜欢听什么,自是拣着好听的说上两句。对方有一搭没一搭地咬着坚果,边嚼边笑道:
“我以前不知道朝内锦衣卫的佩刀,翻了翻中原典籍,书上说有叫‘金错刀’的物什,这名字怪好听的,我当它是什么宝贝。辗转叫人寻来,这才发现此物不过是王莽篡汉时新铸的刀币。”
姜祁簇从腰间的荷包里翻找出金错刀,随手扔给闻人吴,起先仍是乐不可支的模样,到最后笑容却渐渐收归于无:
“你这辈子是没可能别上绣春刀了,那就拿上金错刀,倒也不算委屈。”
闻人吴被他连削带打,讥讽不是个正常男人当不得锦衣卫。已经没什么不能忍的,伴随着窗外重新冒出的蝉鸣声,他傀儡似的眨眨眼睛,笑容恍若印在假皮上:
“您亲临娘娘宫内,不知有何要务……”
“为你。”姜祁簇言简意赅地答,十分平静道,“我是为你而来。没那么多弯弯绕,你不愿见我,我便只好自个来寻你。”
说出这话的时候,多亏曹几楼已被支出去。饶是这样,听闻对方面不改色地来上这样一句,也够让人心惊胆战的。
院子里有白鸟扑棱着翅膀飞过,姜祁簇的视线透过支起的窗户,遥遥地落在院子中。
闻人吴瞥见桌上空了大半的坚果盘子,出口规劝道:“您还是少用些为好,容易五更泻。”
姜祁簇没怎么读过医书,更不清楚“五更泻”是由肾阳虚导致的,压根听不懂闻人吴隐晦的埋汰。被对方假意关怀后,兴致倒是高涨些许,单臂支在扶手上,撑着脸将目光游移回闻人吴身旁:
“……你也会关心人,拿我当你正经主子待了?”
这皇子约莫是缺爱太过,成日里摆着阴郁相,兼之混血相貌在大崇并不吃香,于是姿容上的光彩被众人大大低估。可闻人吴经他注视,不得不承认对方生得实在好,是与金屋极合衬的琳琅。
琳琅一张口,这份静谧的美感就消弥于无形。他颐指气使地令闻人吴割腕放血,闻人吴照做,最后手上端着只放满了血的玉碗。
姜祁簇满意地夸他温驯,又在话语中夹带上自己的私心:“你什么时候才会襄助我成事呢。”
闻人吴相信对方探察过周遭形势,也知道无人在附近徘徊。于是对方堂而皇之地发问了,将弑父之举说得轻快又俏皮。
“太子丹曾叫荆轲去刺秦,结果事败,对方身死。您将重任交付于奴才,未必是想叫奴才去死。但奴才总得顾虑到这一层……”
琳琅的眼睛是碧翠的,嘴唇是薄粉趋近于水红,手是雪白掺青,心肝脏腑是漆黑化不开的暗。他是人间美色,闻人吴的心口无端滋生出细密的痒,诱人想挠,但又似乎隔着胸腔、难以触及:
“……奴才若是身死,这辈子都忘不了您。”
***
曹几楼得了闻人吴的一碗血拿去复命。他不知从哪找到的蛊虫,将它放在血碗里时,这虫子滋滋作响,刹那就焚化成浓稠汁水了。
庄嫔目睹后,强抑着吐意匆匆挥手,曹几楼识趣地持碗站远。他弄死了一只虫,剩下的几只却是要呈给皇帝瞅瞅,再行处置。
闻人吴静立在一旁,被师兄弟百鸟朝凤般围拢起来的僧人一揖手,张口却借起了人:“娘娘,不知可否将此人借贫僧一用?”
庄嫔应下,姜祁簇也作势告退道:“我陪你去。”
他望向曹几楼,掷地有声,眼梢却在闻人吴脸上流转一圈。
一行人从钟粹宫退行,旋即赶赴乾清宫。
夏日里日头盛,众人满以为姜有怀会呆在殿中休憩。等去往乾清宫,却竟扑了个空。
小黄门怂眉耷眼地告知,姜有怀是跟着西厂提督解堤一道出去了。
姜祁簇不愿在偏殿里干等,领着闻人吴便跨出宫殿四处乱转。
他想弄死自个老子,自是得做足了功课。于是二人熟门熟路地去了箭亭,这原是给皇子们温习骑射的地方。
还没走近,离得老远就能看见一排宫女娉婷地立在那儿,兼之有宦官打着华盖,箭亭门口的开阔空地上奔驰着几匹骏马,人骑在上头,手持鞠杖在打马球。
皇帝当然不可能亲身上阵,他是坐在边上纳凉观球的一个。解堤跟他毫不见外,穿着一身飞鱼纹窄袖衫,正摘下鞑帽兀自在扇风。
姜祁簇在他爹面前,显然还没个太监头子有脸面。姜有怀不太搭理这个混血儿子,目光只管直直地投射在球场上。
闻人吴将伤手藏在身后,不动声色地叩头行礼,然而还没站起来,当即就被解堤叫人给叉住了。
几个西厂番子突然蹿出,押着闻人吴,姜有怀倒是被这阵仗唬得一愣,解堤便出言解释起来:
“陛下,此人身上有血腥味,也算言行无状、古怪得很……”
姜祁簇身为皇子,即便不受宠,也并不忌惮于打断一个宦官的话:
“这小太监帮了高僧首徒的大忙,他的血可是降伏了庄嫔娘娘宫里的秽物。身上有血腥气也实属难免,他是跟着儿臣前来,儿臣还能包藏祸心不成!”
“秽物,什么秽物?”姜有怀一听 ,倒是提起兴头,忙将心神转回到儿子身上。
“回禀阿父,僧人从钟粹宫那儿找到了‘雪里红’……”
“‘雪里红’?”姜有怀惊诧已极,解堤忙解释道:“是从西戎传来的阴邪物,据说能对人下降头。”
此言一出,姜有怀彻底坐不住了。他腾地站起,急促地踱行几步:“庄嫔如何?吾儿可有闪失?”
“并无大碍,僧客正在偏殿候着您。”姜祁簇示意番子们松开闻人吴,“您看这太监的手,就是为了压制蛊虫而割破的。”
闻人吴举起粗略包扎过的臂膀,姜有怀眯眼打量着,笑容晦暗不明道:“这太监的血既有如此奇效,即日起便去方士那儿应卯吧。”
解堤唱喏一句:“陛下惜才!”脸上快意难当,在姜祁簇身上来回扫视。
皇帝追求的无非是长生不老,叫闻人吴一个底层太监上方士那儿,打的却是拿他血试药的主意。
姜祁簇暗自攥紧了拳,他想起很多年前养过的那条小狗。小白狗活泼爱动,窜进院子里,不慎扑在了解堤身上。
当时解堤不过是裤腿粘了几缕狗毛,他一抖眼梢,身后的干儿子就将小狗高高拎起、重重扔下。
后来解堤舍弃了那个干儿子,一面伸手搀扶跪在地上的姜祁簇,一面温声劝慰道:“五殿下,这确是咱家没管教好下边人,您是有孝心的孩子,今个入宫的宗亲里不乏老饕,也算是误打误撞……”
姜祁簇最终只得了碗狗肉羹。
他怜惜闻人吴,正如怜惜那条小白狗。场上的皇子伴读与宗室子弟正角逐着唯一的球。
球冲这边飞来,皇帝站在华盖下,周围人自是挺身阻拦。在盛烈的阳光、扬起的尘土里,姜祁簇轻松地勾住球——动作间伸展的臂肘却无意间撞上闻人吴的后背。
闻人吴一个踉跄,心中一寒。两人早商议过,若有肢体接触即视为动手。
这举措本该发生在筹备周密的刺杀行动中,万不该出现在此时。闻人吴被姜祁簇一推,离皇帝更近几步。
他袖袋里有暗匣,里边有精微弩机、飞镖与刀片,杀了姜有怀似乎是轻而易举的事。
姜祁簇双眸晶亮,目不转睛地望向闻人吴。
闻人吴与他对视须臾,悄然偏移目光。在解堤了然的神态中,他岿然不动,只是珍而重之地奉领了皇帝指派的“好差事”。
姜祁簇的神色在顷刻间寸寸变冷。他蓦地开口,像尖镐击碎浮冰:“还望阿父能收回成命,这小太监……另有他用,怕是不便去炼丹房。”
闻人吴本压低了头颅,在注视着华盖投射在地上的阴影,视野的边角是解堤的鞋履,这位西厂厂公足蹬绣金黑靴,玄色曳撒下飘晃着一截朱红的内衬。
曳撒逐渐拉近到眼前,解堤锐细的嗓音自闻人吴头顶响起:“五殿下,这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奴才,可不敢让此人离间了您与圣人的情分……”
“厂臣不也是阿父的奴才么?”姜祁簇语调冷冷,夹冰掺雪道,“僧客也说过,此人的血除了‘压煞’别无他用,他还是阿父先前特意留置给庄嫔娘娘的,现下褫夺了去,厂公就没顾念过娘娘或许会不习惯?”
“哎呦喂,咱家说错了!”解堤立时虚扇自个一耳光,“陛下,五殿下长大了,心中早有自个的主意啦。”
“……放肆!枉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还是一身蛮夷气!朕是这样教导你的吗?”姜有怀丢出一个茶盏,溅碎在姜祁簇脚边。
场上众人皆听闻此番大动静,一时不知要不要继续击球。
“儿臣虽辱没了阿父的颜面,未尝没有为您着想的意思。忠言逆耳,您怎可罔顾庄嫔娘娘肚中的孩子!”
他这话说得太招人恨了,那是明晃晃的没脑子。一口一个庄嫔娘娘,表现得比皇帝还关心这个孩子。
闻人吴并不觉着对方真是个胸无城府的,他这样顶撞皇帝,除了搞臭庄嫔的名声外,对自身并无助益。
“好……好,你是长进了!朕看你还得学学体统规矩……”
姜祁簇脸上缀着汗珠,自眉梢流经眼角,凝结成基调悲哀的眼泪状水滴。
他在众目睽睽下被老子给训斥一通,却仍是个八风不动的糙皮脸。只是口称“儿臣知罪”,一边跪在闻人吴旁边不停叩首。
姜有怀到底不能拿亲子如何,只好当场责令姜祁簇“无事不得随意外出”,变相地禁了他的足。
随后仿佛兴致被败坏殆尽,姜有怀起驾回宫,熙熙人群捧着各式驱暑物件,伺候他坐舆轿。
解堤颇识眼色地驱散了一干少年郎,众人早被暑气蒸熏得不像样,自是摘下头盔告假出宫。
如此这般,偌大的箭亭,不一会就只剩下跪在地上的二人。
直到此时,姜祁簇才拧眉责问道:“你离他几步之遥,平日里又难以面圣,方才为何不动手?”
闻人吴适才承受了姜祁簇的一力袒护,心中涟漪微动,此时便只是垂眼答道:“殿下刚才的心乱了,必不能成事,是以奴才不愿做无谓之举……”
“啪!”
伴随着风声,姜祁簇抽了记又脆又响的耳光,他双手死死地挤掐着闻人吴的面颊:“不能成事,好一个不能成事!我心中自有决断,叫你去死,你就踌躇不前了!”
闻人吴丝毫不见伤怀,在心底里暗自多添上这一笔账,照旧是冷静地环顾四周,看有没有番子撞破二人间的关系。
姜祁簇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姿态,恍似在寒冬腊月里饮冰啜雪,骨头缝里都蹿生着一股子凉意。他所欣赏的、他所珍视的,多年来没一个能长久留存。
美好的事物向来不愿停驻在他身侧。姜祁簇晃神间觉得眼前林涛耸动,他站在山林中央,周边松叶飞旋,飘转着飘转着——
他拥住闻人吴,对方既然不想暴露,他偏要让对方如履薄冰!留不住的东西莫若自己亲手摧毁。
闻人吴被他紧紧锢住,眼睫抖落着垂下头,在此之前他鲜少与人有如此纷密的交汇。
“……你为何不能像稍垂一般,衷心待我呢?”
“稍垂是谁?”
“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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