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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章
下半场的球赛即将进入尾声。
初香他们这支队伍以大比分遥遥领先,可以说稳操胜券。
对面以小伯爷鲁廷煜为首的队伍接连失球,打得很是艰难。
三位公子哥儿年轻气盛,后半场的脸色一直难看得很。
毕竟他们三人单独拎出来都是马球场一霸,结果三霸聚首,居然狠狠被初香一个女子碾压。只怕出了昌明长公主府邸,迎接他们的即将是一波又一波的讽笑嘲弄,岂可忍?
小伯爷鲁廷煜输得满面通红。
他着实没有打过如此憋屈的马球,心里更是窝着一团怎么都灭不掉的熊熊烈火。
恶狠狠瞥了眼垂头丧气的队友们,鲁廷煜又不服气地望向初香与钟槐今等人。
不行,他一定要在最后关头缩短比分差距。
否则他今后哪还有脸继续打球?
眼下/体/力不支的姑娘们是指望不上了,鲁廷煜召来另两位贵族公子哥儿,在他们耳边小声秘语。
休息时间很快逝去。
初香额发被汗水染湿,吹了会温软的夜风,便半干了。
她重新戴上幞头,英姿飒爽地跨上马背。
钟槐今蹙眉看了眼正密谋着什么的小伯爷鲁廷煜等人,驱马靠近初香,低声道:“他们的比分不可能再超越我们,你应该也累了,待会以安全为重,不必再执着于得分。”
初香觉得钟槐今说得还挺有道理的,从另外一方面说,他们这队都是已婚男女,虚长对方小年轻们数岁,襄阳候夫妇更是年长小伯爷他们一二十岁,作为长辈,的确不该与孩子们太过较劲。初香非常认同地把头一点,似乎对自己的考虑不周有些懊恼:“嗯,你说得对,是该让让这群小娃娃们的,怨我没想到他们年少轻狂,心气儿也高,可不能伤了他们的自尊。”
钟槐今:“……”
晚风吹来浅淡花香,钟槐今望着初香幞头下稚嫩明艳的脸,委实被她老气横秋的语气噎到无语。
失笑摇摇头,钟槐今嘴角噙着无奈的笑,他抬眸望向策马奔来的鲁廷煜等人,不知联想到什么,眸中笑意愈发浓厚。
小伯爷鲁廷煜生得魁梧粗壮,外貌看起来倒生生比初香大一轮的模样,也不知他当听到有人以“娃娃”来形容他时该作何神情。
鼓声响,赛事继续进行。
初香在场上的发挥松懈许多,但她不愿表现得太过明显。
是以追逐争抢圆球这些事初香还是会尽力去做,只是会在紧要关头出现“失误”,不动声色地让小伯爷等人拿球得分。
从场外观众的角度来看,赛况依旧是激烈的。
在小伯爷鲁廷煜强势得分后,又开启了新一轮的攻守。
襄阳候夫妇奋起直追,与初香将持球的小伯爷拦在半途。
数把偃月球杖在草皮上围绕圆球追逐,你争我夺,看得人眼花缭乱。
初香本意是先持球,再失误让球被对方截走。
奈何奔驰中,小伯爷鲁廷煜竟求胜心切,在即将追上初香的瞬间俯身用偃月球杖猛拍了下马蹄。
初香座下黑色骏马吃痛,一阵嘶鸣长吼,瞬间暴动起来。
到底有过多年打球经验,初香试图安抚坐骑情绪,但她与马儿的感情并不深。
马儿狂暴撒蹄,初香摇摇欲坠地顷刻被抛了下来。
马球场上攻击队员或马都属于犯规行为。
趁机抢到球跑远的小伯爷鲁廷煜正要射门,没料到初香居然会出意外。
男人们打球偏粗鲁野蛮,偶尔会利用犯规来阻止对方得分。但他的确不是故意要伤害初香。
猛地回头,鲁廷煜便看见远处一道枣红色身影驱马朝初香疾奔而去。
男子动作矫健敏捷,他驱马飞驰到摔倒的女子身边,迅速翻身下马。
是钟学士。
鲁廷煜暗道糟糕,顾不上射门,他调转马头,回到钟槐今与初香身边。
翻身下马,鲁廷煜正要上前,才察觉钟学士似乎在察看他夫人的伤势。
男女授受不亲,讪讪摸了下鼻尖,鲁廷煜退开数步,顺带挡住他们队伍里另两位未婚的公子哥儿。
“有没有伤到?”钟槐今拧眉摁了摁初香的脚踝,焦切地问。
“还好。”
“左脚呢?”说着便又轻轻去触碰初香另一只脚踝。
“唔……”初香眼泪花开始闪烁,她忍着疼嘶了声,点点头,“这边有些痛。”
“其他地方还有没有受伤?”
“应该没有的。”初香摇头否认,她穿着马球服,料子厚重,再加上草皮柔软,她也没被失控的马蹄踩着踢着,除了左脚崴了下,应该是没其他伤势的。
钟槐今看她眼角挂着泪,灯光下明亮又璀璨,再加上刚摘掉幞头,头发也颇为凌乱。
现在她整个人狼狈地坐在草地上,真是说不出的可怜。
“让你不要争抢,以安全为重,你看你!”钟槐今分明挺心疼初香遭罪,嘴上却不知怎么带了两分怒意。
初香本来就疼着,她也很气啊!谁知道坐骑会将她摔下来呢?她瞪了眼钟槐今,“这是比赛,讲究的是运动精神,难道我要像你一样骑马站在角落一动不动吗?”
“我并没有一动不动,刚才分明是你自己说你要让着他们,结果你让了吗?”
“我让了呀!我至少得让得聪明些呀!总不能一眼就让人瞧出敷衍,那多伤人自尊心呀!”
钟槐今说不过她,他给她把裤腿卷好:“行,你说得都对。”
初香被钟槐今的语气搞得很懵很郁闷诶,本来她就说得在理,他凭什么要摆出一副没办法让着她的样子?
围观的鲁廷煜等人:“……”
原来初香竟然是想让着他们?
好吧!让就让,但现在夫妻两人争嘴,就这么冠冕堂皇地把真相讲出来,难道就不伤人自尊心了吗?
鲁廷煜锤了锤胸口,切切实实地感到扎心了!
沉默地替初香整理好衣服,钟槐今搀起她:“试试,还能好好走路吗?”
初香重心不稳地站直,拭了拭,能走倒是能走,就是走得不太雅观,一脚高一脚低,得蹦跶着走。
球场宽阔,外面又有如此多人瞧着,初香多少有些尴尬。
她悄悄和钟槐今打商量:“不如你将我扶到马背上,再牵着驮我的马走出场外怎么样?”
“何必这么麻烦?”钟槐今淡淡睨了眼她,忽然俯身将初香横抱起来。
越过赶来的襄阳侯夫人与鲁廷煜等,钟槐今冲他们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便抱着初香往场外走。
初香:“……”
她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急切问:“你为什么要抱我?这样会被别人当成笑话的。”
钟槐今面不改色地低眉看她:“若真有人笑,你要他们到我面前笑就是。”
初香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人家要笑自然是偷偷摸摸的笑!为什么要在你面前笑?
好在马球场虽大,却也没那么大。
昌明长公主请来的御医一直都在场外待命,初香被钟槐今抱到无人的帐亭下,御医便前来诊治。
想到方才的画面被那么多人看着,初香脸颊羞得染上一抹霞色,她不肯再看钟槐今,嘟囔道:“你走吧!”
钟槐今看了眼背着药箱的御医,语气很轻:“等会儿再走。”
御医尽职尽责地给初香扎了两针,放去淤血。最后再给她上药、包扎。
“有劳陈御医。”等忙完,钟槐今朝陈御医拱手谢道。
“大人言重了。”陈御医回礼,和气地笑着嘱咐道,“这几日夫人的伤口切莫触碰到水,尽量歇着,少走路即可。”
急急赶来的冰雪两人去送陈御医。
帐亭悬着四盏灯笼与两颗夜明珠,地面铺着她安安静静的影子。
钟槐今看初香低垂着眉眼一直不说话,只当她还疼,想了想,拿不准主意地问:“你还看接下来的马球赛吗?若身子不适,我这就去向昌明长公主请辞,想来公主不会怪罪。”
初香抿抿唇,暗地里腹诽,她倒是想继续看比赛来着。
但眼下这幅状况,她若回去,肯定要被夫人姑娘们笑话的。
遭受指点的滋味不好受!
尤其有些夫人对女子要求极为严厉,钟槐今当面抱她指不定还会被当成反面教材说教。
但提前走又显得有些矫情?
她分明伤得不重。
犹豫不决间,冰雪两人已送完陈御医,折身回了帐亭。
“夫人疼吗?”雪儿心疼地俯身,用帕子帮初香擦拭脸颊沾染的一小点灰渍,临时想起什么,对冰儿笑道:“冰儿,你去找人帮忙取些冰块过来吧!能给夫人消肿镇痛。”
冰儿清脆的“嗯”了声,提裙小跑着下台阶。
钟槐今还在等初香的回复。
他静静站在夜明珠旁,不焦不躁,目光凝在初香的左脚脚踝上。
有自责,也有几分疼惜……
“夫人,您左耳上的红玛瑙耳钉呢?”雪儿还在替初香整理略凌乱的发丝,突然间,她轻呼出声,“怎么不见了?”
初香怔了下,她抬手去摸,左耳下垂空落落的,确实没了:“我今天有戴耳环吗?”
雪儿焦急地颔首:“右耳上的还在!想来是来公主府邸时忘记取下来。都怪我,竟忘了提醒您。这怎么办?那可是夫人您母亲留给您的呢!”
初香对生母已经没什么印象。
这对红玛瑙耳钉小巧精致,戴在耳上没有多少重量,也不影响歇息沐浴。
所以初香一直都佩戴着,鲜少摘下来。
旧物用久了,便会多一层难以言明的感情。
突然丢了,初香确实还挺舍不得,但偌大马球场,草皮茂密,要想找回那么一小点红玛瑙耳钉,岂不是难为人吗?
“应该是丢在了马球场。”初香拧眉道,“罢了,难得找。”
雪儿仍在自责。
初香笑着拍拍她手背:“没事儿,还剩一只呢!”
“一只还怎么佩戴呢?再说意义不同,这是您娘亲留下来的呀!而且您这些年一直都戴着的。”雪儿不甘心,她咬唇看向宽阔的马球场,然而地方确实太大了,接下来还有新的比试,眼下去找也并不现实。
钟槐今怔怔听着主仆对话,他特地走到初香右侧,留神多看了两眼她右边耳垂上挂着的那颗红玛瑙。
初香生父生母在她幼时相继离世,她是由祖父秦政抚养长大。
所以这对红玛瑙耳钉对她的意义并不一般?
听雪儿的意思,她分明是极喜爱的。
眯眸望向马球场,钟槐今蹙眉。
初香说得对。
确实不好找。
但——
“我们还是提前回府吧!”初香再三考量,她着实没有勇气在这个当口去面对一双双八卦的眼神。
想到钟槐今方才那般对她,初香难免有些生气。他们虽是夫妻,可不是说好井水不犯河水吗?为什么他如今又要打破规则?
不想看钟槐今的脸,初香别过头,小声道:“劳烦你帮我去跟昌明长公主道声歉。”
“好。”钟槐今从马球场上收回视线,静静看着她侧脸,“稍等片刻,我待会过来接应你。”
初香没应声。
目送他背影远去,初香摸了摸右耳耳垂,略惋惜。
新的一轮马球赛很快开场。
这座帐亭距离远,初香遥望赛事片刻,钟槐今便回了。
“我们走吧!”钟槐今踱步走上台阶,径直来到初香身前,作势要俯身抱她。
“不用。”避开他的触碰,初香难堪地皱眉,她声音略微含了些排斥,“我自己可以走。”
“方才陈御医的话你忘了吗?”
初香坚持己见:“没关系,冰儿雪儿会扶着我。”
钟槐今沉默地望着她抗拒的眉眼:“马车候在公主府外,从这里走过去,距离不短。”
初香点头:“我知道。”
钟槐今攥紧双拳,镇定片刻,转身要走:“我去给你牵匹马。”
“不用。”初香笑着望向钟槐今,声音轻浅,却尤外的笃定,“我真的可以自己走。”
气氛僵持不下。
初香不再顾及钟槐今的态度,她唤了声“雪儿”,略艰难地起身,在冰雪两人的轮流搀扶下小心走下台阶,沿平坦的道路往前缓缓走去。
夜风不知何时略大了些。
帐亭下的灯笼追随着风,摇曳的幅度也不断在加深。
钟槐今站在檐下许久都没有任何动作。
他视线凝在逐渐远去的那抹瘦削背影上,直至那道背影即将融入烛光照不进的无边黑暗,钟槐今这才如梦初醒般拾步往前,缓缓追上初香的步伐。
初香走得很慢。
她知道钟槐今就跟在她身后。
他始终都没有超越她。
为什么呢?
今晚的钟槐今好像哪里不太一样。
初香有些窘迫,她很想转头跟钟槐今讲,不用等她的,他顾自先行便是。
但这句话……
想必钟槐今现在肯定觉得她莫名其妙又不可理喻吧!
初香苦笑着抬眸望了眼悬在天际的弯月,她不是矫情,也不是排斥抗拒他的触碰。
她只是需要坚守住自己的决心。
球场的喧嚣逐渐远离、消逝。
不知走了多久,初香终于艰难地走出公主府邸。
钟府马车候在一棵粗大的油桐树下。
初香在冰雪帮助下上了马车。
钟槐今站在马车边,主动打破一路走来的沉默,他嗓音很淡:“你先回府,我有些事还得折返球场一趟。”
初香坐定在车内,小窗紧闭,她看不清钟槐今的神色,只能听清他略冷的声调。
“好的。”初香佯装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今晚马球赛挺精彩的,你好好欣赏,我先回府了!你且去吧。”
钟槐今面无表情地“嗯”了声,视线从马车上挪开,他叮嘱驾车的阿贵:“好生送夫人回府。”
阿贵颔首:“是大人。”
马车旋即启程,一阵阵车轮轱辘声回旋在耳畔,节奏轻快。
初香撑着脑袋出神。
她莫名有点难受。
说不出来的感觉,心口好像被什么堵住了。
但究竟是被什么堵住了,初香不想去深究,也不应该去深究。
都会过去的,等明早醒来,她就会痊愈的……
“钟夫人留步。”
“且慢,钟夫人留步——”
夜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声呼唤,马车行了片刻,蓦地停住。
初香隐约是听到身后好似有人在唤她。
冰儿跟着奇怪地探头往窗外瞧。
这时阿贵在外惊讶道:“夫人,宋大人追上来了。”
“谁?”初香一时没能听清。
“是宋大人。”冰儿也已经瞧清楚,她既高兴又古怪,“咦,宋大人追我们的马车做什么?”
“宋遗宋大人?”坐在另侧的雪儿轻挑秀眉,眼神微变。
“嗯嗯,就是这位宋大人。”
马蹄声声渐近。
初香眉头紧皱,她意识到了不妥。
不管如何,她还没跟钟槐今和离,既然是名正言顺的钟夫人,就不该与外男多有牵扯,这宋遗策马追上来,难道是找钟槐今?可他嘴里分明唤的明明是钟夫人呀!
初香打定主意不下车。
冰儿缩回脑袋,小声在初香耳畔道:“宋大人就在马车外。”
初香想了想,干脆主动开口问道:“宋大人所为何事?”
她言辞略严厉,策马追来的宋遗胸口微喘,他愣了半瞬,脸颊猛地爆红:“我、我……”
初香不给他缓冲的时间:“宋大人今夜是昌明长公主邀来的画师,此时马球赛尚未结束,宋大人出现在这里怕是不妥当,若无紧要事,宋大人还是尽快赶回昌明长公主府邸才好。”
“我……”宋遗已经意识到了他的唐突与冒犯,心中既懊恼又羞赧,可他此番追出来,只是为了……
掌心那颗红色玛瑙耳钉已经染上他的体温,滚烫滚烫的。
想到这颗红色玛瑙耳钉也沾染了她的气息与温度,宋遗一颗本就忐忑的心更是没了节奏,噗通噗通,狂乱地跳动着。
“钟夫人,我……”言辞吞吐,宋遗碍于她的名声,实在不敢将话直接挑明。
可下一个瞬间,宋遗又在心底嘲弄自己。
他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她的名声着想,眼下急急追来却又算怎么回事?他到底还是无法真正的忘了她,也无法克制内心深处的渴望与欲望。
初香等待半晌,见宋遗没了声,便道:“夜渐渐深了,宋大人,我们要启程回府了。”
“且慢。”宋遗抿抿唇,他狼狈地看了眼正注视着他的阿贵,策马靠近窗前,他迅速展开手掌,压低嗓音道,“这个,我是来归还你这个。”
雪儿眼尖,立即看清躺在宋遗掌心的是颗红玛瑙耳钉。
便是初香遗失在昌明长公主府邸的那颗。
冰儿讶然且欣喜:“这不是……”
雪儿蓦地接话,她笑盈盈面向小窗外:“有劳宋大人,这正是婢子遗失在公主府上的物件,多谢你亲自送来。”
初香张了张嘴,没再多言。
阿贵这些年一直为熹微院奔波,虽是自己人,但到底不是跟着她陪嫁来的。
打心底,初香是信任阿贵的,可这个世道,女子的清白与贞洁太过重要,容不得一丝差错与闪失。
雪儿考虑周全,是不想给人留下任何把柄,哪怕这话听起来逻辑有些牵强,可日后若真计较起来,也能免些不必要的事端。
欲言又止地望向马背上的宋遗,初香抿唇笑了笑。
不能言说的谢意都藏在这淡淡的笑容里。
宋遗怔了怔,拱手回以一笑。
他何尝不知这个道理?
他的心存爱慕,他的痴心妄想,本来就是在给她招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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