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越野房车飞驰着，在漫无边际的沙漠中一路前行，车尾扬起滚滚烟尘。

    “滴滴滴——现在时速：307公里。主人请注意，车辆已超速，车辆已超速！滴滴滴——现在时速……”

    球形智脑“小白”悬浮在傅雨城肩头，发出奶声奶气的警告。

    “知道了知道了！吵得我头疼，我可是刚做完手术的病患……”傅雨城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伸手换了档位，又打开自动驾驶。

    他舔了舔嘴唇，拿起旁边的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劣质的速溶咖啡甜腻得让人反胃，但却不能不喝——他刚才又吃了两片强效消炎镇痛药，虽然感觉好多了，但这药物特别容易让人犯困。

    要是再出一场车祸，自己和身边这个小鬼，估计都得埋葬在这大沙漠。

    傅雨城瞥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男孩，对方正出神地望着夕阳下浩瀚壮美的沙漠。

    极蓝极通透的纯净天幕之下，层层叠叠的沙丘仿佛静止的海浪一般，在夕阳血色的余晖中泛起柔和的金色，延绵起伏直到天际。

    车辆飞快地前行着，热浪裹着沙漠特有的干燥气息扑面而来，把男孩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他却丝毫不在意，只顾盯着窗外。

    傅雨城心中忍不住暗暗好笑。这个冷漠寡言又别扭的小鬼，此时简直像只支棱着毛发的小野猫，毛茸茸的，又乱糟糟的。

    他忍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忍住，伸手撸了一把男孩的脑袋：“小鬼，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男孩的身体僵了一下，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的肢体接触。他偏了偏头，试图甩开对方的手。

    “啧，发质挺不错嘛。”傅雨城也不勉强，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还在心里补充了一句——这小鬼的头发，又软又蓬松，简直比酒吧老板娘家的胖橘猫还好摸。

    男孩瞪了他一眼，又侧头望向车窗外。

    “我十四了。”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轻声道，“我的名字是……在实验室里，他们都叫我二十九号。”

    傅雨城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这别扭的小鬼在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

    “二十九号？这什么破名字……算了，当我没问。”他有些无语，“我还是叫你小鬼吧。”

    “随你。”男孩盯着远方，慢慢睁大了眼睛，忍不住低呼一声，“那是什么东西？！”

    “又怎么了？别一天到晚的大惊小怪。”傅雨城被他吓了一跳，也转头向窗外望去。

    右前方不远处，一座巨大的沙丘之下，一具通体雪白的巨兽骨架静静趴卧在沙地上。

    那具骨架足有十七八米长，已经被沙子淹没了一小半，几头肮脏消瘦的灰黑色鬣狗在里面来回寻觅着，舔舐着肋骨上一点点残余的腐肉。

    “哦，那玩意儿啊。那是变异巨蜥的骨架。唔，看这个下颌形状，十有八九是当年新疆喀什一带的红蜥蜴变种，很常见的。”傅雨城不以为意道。

    “变异巨蜥？”男孩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傅雨城挑起半边眉毛，语气有几分诧异：“你以前没见过这玩意儿？对了，你之前提过几次什么实验室……你应该不是地球上长大的。你是从生态区来的吧？”

    男孩抿紧了嘴唇。

    过了许久，他才极轻地点了点头：“嗯。”

    “那就对了。生态区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变异玩意儿，你没见过也不奇怪。”傅雨城伸出小指头比划了一下，“新疆喀什这种红蜥蜴，当初只有这么一点儿大。但变异后的成年红蜥蜴，体长可以达到三十米。”

    男孩出神地望着远处那具雪白的骨架。庞大、震撼、力量、美丽、死亡、残酷……无数矛盾的词汇，在这具骨架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前阵子，我在西撒哈拉干活儿，还碰见一只巨蜥和沙虫打架，差点儿砸到我的车。”傅雨城微微一顿，想吊一吊男孩的胃口，“你猜猜，谁赢了？”

    男孩只是看了他一眼，却并不追问。

    “哎，你这小鬼，真是一点也不可爱。”傅雨城无趣地嘟哝了一句，“当然是巨蜥赢了。”

    “哦。”男孩点了点头。他遥望着那具渐行渐远的骨架，出神地想着什么。

    这具巨蜥骨架，生前想必也是一头威风凛凛的庞然大物。可是此时此刻，这位曾经的沙漠王者，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骨架。

    骨架腹中，一头觅食的鬣狗忽然抬起头，黄褐色的浑浊眼睛遥望着运输车，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令人毛骨悚然。

    傅雨城忍不住皱了皱眉：“难听死了，我讨厌鬣狗。地球生物灭绝了一大半，鬣狗、老鼠、蟑螂这些东西倒是活得好好的。”

    “老鼠？蟑螂？那是什么？”男孩疑惑道。

    “这些嘛，都是地球上难得的非濒危动物，生态区见不着。放心，你很快就能亲身体会了，算是一点儿小小惊喜吧。”傅雨城坏心眼地咧嘴一笑，狠狠一脚踩下油门。

    车尾扬起滚滚烟尘，巨蜥骨架迅速被甩在后方，终于渐渐消失在后视镜中。

    房车以接近三百公里的时速开了足足四个小时，巨大的血色夕阳渐渐向地平线斜去。

    前方不远处，一座灰褐色的古朴界碑进入了视野。

    “总算快到了。”傅雨城稍微扭了扭脖子，觉得自己快僵掉了，但右下腹传来的伤口隐痛，让他不敢有大幅度活动。

    “滴滴滴——到达黄昏界碑，车辆即将进入黄昏带。”智脑上的绿灯闪烁了三下。

    这座水泥浇筑的界碑足足有三层楼高，碑身没有任何多余的雕花装饰，像一方沉默的墓碑，安静而威严。

    界碑显然年岁已高，边缘已经风化了一部分，显得十分残旧。碑面上四个龙飞凤舞的血色大字倒还算清晰——那是如今已经无人使用的狂草体。

    “黄昏之地”。

    “那就是著名的黄昏界碑，上面的字是莫寒川上将亲笔所提，这都一百多年了。”傅雨城一边转动着方向盘，一边解释道，“过了这道界碑，就是黄昏带了。”

    “黄昏界碑？”男孩喃喃道。

    “你没学过这段历史？锁定日你总该知道吧？”

    男孩摇了摇头：“实验室不学这些。”

    傅雨城看了他一眼，才继续解释道：“大约两个世纪前，因为一个可怕的……意外，地球被太阳潮汐锁定——就像月亮永远只有一面朝向地球一样，从那以后，地球也永远只有一面朝向太阳，再也没有昼夜。地球彻底被太阳潮汐锁定那一天，是2116年9月25日。”

    “这一天，被称为锁定日。”

    “锁定日之后，地球朝向太阳的一面——也就是曾经的东半球，永远是白天，被称为永昼面；而背对太阳的一面，也就是曾经的西半球，永远是黑夜，被称为永夜面。”

    男孩听得出神，忍不住追问道：“后来呢？”

    “昼夜两面之间的巨大温差，让永昼面的水分不断蒸发，流向永夜面，然后形成降雨……在漫长的岁月中，地表生态逐渐被极端气候一分为二，永昼面形成了覆盖整个半球的巨大沙漠——新撒哈拉沙漠，而永夜面却变成了冰封的海洋——魔鬼冰洋。”

    “原来这片沙漠，是这样来到？”男孩似乎明白了什么。

    傅雨城点了点头：“绝大部分人类，在锁定日之前，就陆续迁徙到了太阳附近的戴森云太空殖民地——你应该就是从那儿来的。而不愿意离开地球的数百万人类，因为无法适应沙漠和冰洋的极端气候，只能在两界之间的黄昏带，过着苟延残喘的日子。”

    “什么是黄昏带？”男孩疑惑道。

    傅雨城无奈地摇了摇头：“哎，你这小鬼，还真是什么也不知道。”

    “黄昏带，是永昼面和永夜面之间，窄窄的一圈环状地界——四万公里长，六百公里宽，就像地球的一圈腰带。从黄昏带望去，太阳永远静止在地平线边缘，仿佛一场永不落幕的黄昏。”

    “新撒哈拉沙漠太热，魔鬼冰洋又太冷，而黄昏带气候适中，勉强适合人类生存……为了生存，人类总是能想出解决方案。”他耸了耸肩，“办法总比问题多，对吧？”

    这时，房车已经渐渐驶近了“黄昏界碑”。

    近看这座巨大的界碑，更是极具压迫感。

    碑面上四个血色大字“黄昏之地”张牙舞爪，笔锋凌厉非凡，几乎要破碑而出。而四个大字的右下方，还有两排整齐的小字：“公元2259年7月16日，莫寒川”。

    “黄昏之地……这四个字，好威风。”男孩抬头望着界碑，低声念道，“公元2259年7月16日，莫寒川。”

    傅雨城也出神地看着那四个血色大字，忽然轻叹了一声：“那是莫寒川上将的亲笔提字。这都快一百多年了，倒是保存得不错。”

    “莫寒川是谁？他当时留在了地球？”男孩盯着碑面下方那个漂亮的落款，有些疑惑。

    “这个嘛，他也……他是被流放来的。”傅雨城顿了顿，似乎不愿意继续讲下去，“总之，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他侧头向窗外望去，同时转移了话题：“我们已经进入黄昏带了。小鬼，你往窗外瞧一瞧，是不是日落了？”

    男孩顺着对方的视线，也往窗外望去。

    果然，那轮巨大的血色夕阳悬垂得更低了，圆形下弧与地平线形成了一道完美的圆切线，仿佛凝固。

    “日落了。”男孩轻声道。

    过了黄昏界碑，风逐渐变大，刮得人脸生疼。日光明显暗淡下来，温度迅速降到了一个相对舒适的区间。

    地面黄沙渐渐褪去，大片广袤的褐色戈壁滩在前方铺展开来。

    稀疏的植被开始出现，胡杨、红柳、骆驼刺等高高矮矮的灌木丛飞快地从车窗外掠过，只留下一抹残影。

    越野车在布满碎石的戈壁滩上磕磕绊绊，傅雨城不得不放慢了车速，艰难地前行着。

    “妈的，这次回去，真的得给防震系统升级了……”一次剧烈的颠簸后，他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声。

    “滴滴滴——主人，根据待办事件记录，这是您第五十二次计划升级防震系统，您真是效率非凡呢。”小白奶声奶气地主动汇报。

    “闭嘴。”傅雨城面无表情道。

    半个小时后，车辆翻过一道缓坡，眼前忽然豁然开朗——那是一道浅而宽阔的巨大河谷。

    “靠，累死我了。”傅雨城长长吁出一口气，“总算到了。”

    他扬起半边眉毛，对男孩作了一个十分优雅的欢迎手势：“欢迎来到人类栖息地——停车场生活区。”

    男孩瞪大了眼睛，望向斜坡下方的巨大河谷。

    河床已经半干涸，只剩下中间一弯窄而浅的水流，闪烁着一点微弱的晶莹水光。

    而河床两侧的宽阔谷底，停满了数以万计的车辆。从高处乍一看，几乎如同密密麻麻排布的火柴盒。

    这些车辆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缭乱，包括各种SUV、面包车、商务车、大型货车、集装箱牵引车……甚至还有不少造型古老的城市公交车。

    大部分车辆都十分破旧，尽管很多车辆喷上了鲜艳而俗气的夸张涂鸦，也难以掩盖一股衰朽之气。

    除了破旧之外，这些车辆还有一个共同特点——都经过十分复杂的改装，变成了可以供人居住的房车。

    男孩看得有些发愣。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喃喃道：“这个地方……就是人类生活区？”

    “对，这里是赞布河谷，也就是四号停车场生活区。这个停车场，有一万两千多辆房车，今年总人口已经超过五万。”

    傅雨城一边解释，一边驾驶着房车，沿着河谷斜坡缓缓开了下去。

    “因为种种原因，之前的几十年里，人类大迁徙过几次……过程非常惨烈。所以现在，大家索性都住改装房车，开车去无人区捡东西也方便——沙漠里有不少好东西，都保存得不错。我跟你说过吧，这辆越野房车，就是我在一个废弃的修车厂里捡到的。就算在整个四号停车场，这车也算很靓了。”他不无得意道。

    男孩侧头看了他一眼：“四号停车场？难道还有其他停车场？”

    傅雨城扬了扬眉毛——这小鬼冷冰冰的，话虽不多，心思倒是挺敏锐。

    “停车场一共有二十三个，人口上百万，分布在这附近一千多里的黄昏带范围内，全部由飓风堡统一管辖。对了，飓风堡是由莫寒川上将亲手建立的，有一百多年历史了，很有威望。”

    “你瞧那边，”他向窗外抬了抬下巴，“那一排白色的风车，也都是飓风堡的。”

    男孩向窗外望去。

    遥远的戈壁滩地平线上，一排小小的白色风车缓缓转动着。

    这些风车排列在深蓝色的苍穹之下，从视野的最左侧开始，一直延伸到最右侧，两端仿佛没有止境。

    “这里离得远了，看不大出来。那一排风车，每一座的高度都超过一百八十米。因为永夜面和永昼面之间的巨大温差，黄昏带的空气对流特别强劲，非常适合风力发电——二十三个停车场的电能，全都靠这些风车提供。”傅雨城转动着方向盘，房车缓缓往下驶去。

    男孩望着那一排遥远的风车，不可思议一般摇了摇头：“二十三个停车场，上百万人口，就靠这些风车？”

    “嗯哼。小鬼，你别小看这些风车，它们依靠强大的空气对流，功率达到数十兆瓦。整个风车带的长度，接近一千七百公里，共有一千两百座风车，足够给一座中等规模城市供电了。”

    两人说话间，房车已经缓缓驶入了河谷底部的“四号停车场”。

    “四号停车场”规模极大，占据了整个赞布河谷底部。

    各种光怪陆离的改装房车，全都规规矩矩地停着，横平竖直地留出一条条狭窄的车道，像一方方整齐切开的豆腐块。

    男孩好奇地靠着车窗，打量着外面。

    比起冰冷严肃的生态区实验室，这里的生活条件显然十分艰难，但却充满了忙碌的烟火气息。

    此时正是晚饭时分，有人在面包车旁边搭起了炉子，煮着红薯饭；有人在双层公交车顶晾晒被褥；也有人从货车车窗里吐出一口浓痰……

    一对脏兮兮的双胞胎小姑娘，一边吮吸着大拇指，一边好奇地望着傅雨城的房车驶过。

    忽然，一阵喧闹声远远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