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傅雨城咳了两声,勉强打起一点精神,小心翼翼地按了按伤口,“这可有点儿麻烦了。”
男孩抿了抿嘴,黑黝黝的眼珠平静地望着对方:“现在怎么办?”
他那脏兮兮的稚嫩面孔——上面还有几道花猫般的泥灰,和极端冷静的小大人神态,形成了十分有趣的鲜明对比。
傅雨城盯着他看了半晌,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似乎又扯动了右下腹的伤口,他“唔”地一声痛呼,一张俊美的脸庞全都皱在了一起,看起来十分滑稽。
“你又在笑什么?”男孩忍不住深深蹙起了眉头。
他实在是不明白,到了这种时候,这个男人……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男孩非常清楚,眼前这个人流了很多血,不会少于800毫升;他的身体冰冷而汗湿,体温明显低于正常水平;呼吸和心跳都比正常频率至少急促了百分之三十——总而言之,情况非常危险。
当时,男人发现了那条沙虫,明明可以丢下自己跑掉的。在那种情况下,沙虫首先袭击的,只会是弱小的自己。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主动挑衅那种可怕的怪物?
……为了救自己吗?
可是,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他看起来,也并不是真的想抓了自己,然后向实验室换取好处……
男孩无法理解,他觉得非常困惑。
这个男人……他会死吗?
想到这个念头,男孩忽然感到一丝细微的不舒服。胸口那种奇异的滞涩感极其轻微,也非常陌生,他以前从未体会过。
但是,也只是一点点罢了,微不足道。
男孩无声地垂下眼帘——反正自己已经进了车厢,如果……如果这个男人死了,自己就开着这辆越野车,离开这个鬼地方。
傅雨城靠在沙发上歇了好一会儿,终于勉强缓过气来。他向窗边努了努嘴 :“喏,小鬼,帮我把那个工作台拖过来。”
金属工作台并不大,下面还带有滑轮,男孩很轻易地把它拖到了沙发边。
傅雨城费力地挪动了一下身体,伸手拉开工作台下面的抽屉。
抽屉很深,里面放着两个不锈钢方盘。一个方盘里乱七八糟地堆着简单的手术器械、好几卷泛黄的纱布、一大盒医用棉;另一个方盘里是大大小小的各种药瓶、针剂、生理盐水和酒精。
傅雨城挑挑拣拣了半天,最后拿起一柄小巧的手术剪。
他小心翼翼地把血糊糊的T恤下摆剪开,干涸的血污把一部分布料与皮肉粘在了一起,他也不敢硬拽,用生理盐水润湿之后,才慢慢撕下来。
几分钟之后,右下腹的伤口终于完全暴露。这道伤口足有七八公分长,鲜红的血肉狰狞地翻卷着,不停地往外汩汩渗血。
看起来,似乎很严重。
男孩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
“这伤口,确实不太好弄啊。”傅雨城喃喃道,“没办法了,老祖宗说得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他想了想,卷起一叠纱布咬在口中,以防待会儿不小心咬伤舌头;接着又用一大团棉花蘸饱了酒精,将伤口附近的血污擦拭干净,然后给自己打了一针改良版的利多卡因——这支局麻药已经过期很久了,效果不会太好,但这种时候,谁他妈在乎。
做完这一切,傅雨城咳了几声,而后抬头看了男孩一眼:“小鬼,你过来,帮我拉一下钩。”
男孩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怎么弄?”
“你照着我说的做,就行了。”傅雨城在抽屉里胡乱翻找着,最后挑出两柄纤长的手术拉钩。
男孩接过手术拉钩,按照对方的指示,用拉钩勾住伤口左右边缘,缓缓撑开了伤口。
好在局麻药已经开始起效了,疼痛感逐渐消退,伤口附近变得有些麻木。傅雨城紧紧咬着牙,用镊子夹着棉花,尽可能地吸净腹腔中的污血,试图寻找出血点。
后车厢的顶灯和沙发旁的壁灯,刚才在智脑小白的指示下,都已经自动开启。但腹腔伤口很深,手术视野实在太差,他费力地找了许久,都没能发现出血点。
忽然,昏暗的手术视野亮了起来。
傅雨城愣了愣,抬头望去。
男孩将右手的手术拉钩手柄,钩在了工作台侧面的一个挂钩上,然后用腾出的这只右手,举起了工作台上的一盏微型探照灯。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探照灯的角度,尽可能地让那道雪亮的光束,始终笼罩在伤口上方。
傅雨城忍不住扬了扬眉毛——这小鬼……确实挺机灵的。
他对男孩点了点头,没有继续浪费宝贵的时间,低下头仔细探查着伤口。
过了一刻钟,他终于摸清楚了情况。
腹腔大静脉旁边的一条分支静脉破损,所幸附近的脏器——包括胃肠道、肝脏、胰脏和脾脏,都没有损伤。如果脏器破损,很容易腹腔感染引起弥散性腹膜炎,几乎等于宣告了死刑。
确定了没有任何脏器损伤,傅雨城终于稍微松了一口气。这比他之前预想的情况,简直好得太多了。
但是血管缝合,仍然是件极其麻烦的事。
“唉,要是有个医疗仓就好了。”他喃喃道。
戴森云殖民地生态区的人工智能医疗仓,几乎可以治愈一切疾病和外伤。但在这荒芜的地球,别说人工智能医疗仓了,连个正儿八经的外科医生都没有。
还好,只有一条分支静脉破损,他还能勉强应付。
因为经常受伤,傅雨城曾经学过一些常见的外科手术,手上细活儿还算不错,在战场上救过不少人的性命——包括如今白蔷薇宫里的那一位。
此时,他稍微想了想,便取了两柄小号止血钳,分别夹住了破损静脉的左右两端,暂时阻断了血流。
接下来,便是缝合。
傅雨城握着精致的持针钳,只勉强缝了两针,便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不得不停了下来——失血过多,再加上与沙虫搏斗时体力消耗太大,这种费时费神又细致的手术,他现在根本做不了。
他发了一会儿呆,自言自语道:“只有随便试试了。姑且死马当活马医吧。”
“你想做什么?”男孩不解地看着对方。
傅雨城没功夫理会他,稀里哗啦地在抽屉里翻找了一会儿,拣出一柄造型古怪的金属“螺丝刀”。
“这破玩意儿……啧,凑合用吧。”他盯着那柄“螺丝刀”看了片刻,十分嫌弃地撇了撇嘴,“小鬼,把那台东西挪过来。”
“是这个吗?”男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把工作台边缘一台造型粗陋的机器拉了过来。
傅雨城勉强撑起身子,费力地打开机器锈迹斑斑的外壳,里面是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乱的线路与芯片。
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那些繁复无比的电路,很快从里面拉出红蓝两根电线,小心翼翼地用手术刀片剥开绝缘胶皮,把裸露的金属导电丝接在了“螺丝刀”的底部。
他沉吟片刻,又调了调仪器背后的几个旋钮。
男孩无声地盯着对方的举动,看着他熟练地将输出电流固定在一个数值——30000赫兹的交流电。
“凑合吧。”傅雨城掂了掂手里的“螺丝刀”,不怎么满意地摇了摇头。
经过刚才一番折腾,他手里的这柄“螺丝刀”,已经变成了一柄极其简陋的高频止血电刀。
两个多世纪前,人工操作的高频止血电刀曾经广泛应用于临床手术。
公元二十一世纪初,第一台手术机器人在美国问世,很快便向全球普及,并逐渐演变为一体化医疗仓;二十一世纪中叶,中美两国的人工智能医疗仓在全球展开了激烈的商业竞争,广泛应用于各种手术——小至胆囊切除术,大至肿瘤根治术。
而手工操作的高频止血电刀,作为一种落后技术,彻底被医疗市场淘汰。
但是此时此刻,傅雨城非常需要这柄简陋的止血电刀。
“华佗保佑,扁鹊保佑,上帝保佑,佛祖保佑,希波克拉底保佑……”他一边在心里胡乱念叨,一边深深吸了口气,极其缓慢地把“电刀”前端靠近静脉破损处。
只听一阵极其轻微的“滋滋”声,伴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糊味儿,血管破损处很快变为焦咖色的干痂。
——成功了。
“呼,成了。”他长长地松了口气。
男孩心头也莫名其妙地微微一松:“没问题了?”
“大概吧。”傅雨城稍微歇息了片刻,索性顺手把伤口附近的阑尾割了,“反正都开腹了,麻药也打了,不割白不割,就当白捡的。”
男孩疑惑地看着他的动作:“你在做什么?”
“小鬼,不懂了吧。以前有很多职业,都得提前割掉阑尾。比如远洋轮船水手、星际宇航员什么的。你想想,万一长途航程中突发急性阑尾炎,那就麻烦了。”傅雨城低低喘了口气,用电刀给阑尾创口止了血,“我这顺手割了,也不费事儿。”
“嘶,怎么忽然疼起来了……这局麻药的效果,不怎么样嘛。虽然过期挺久了,但麻醉时间也不至于这么短吧,难道我买到了假货?”
他一边嘀咕着,一边开始准备缝合腹膜。因为失血和疼痛,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可是那股满不在乎的劲儿,让他看起来实在不太像一名伤患。
这个人,难道不怕死吗?
男孩蹙紧了眉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鬼,别那么紧绷。没什么大不了的。”傅雨城瞥了男孩一眼,费力地笑了笑,“你仔细闻闻,刚才那股电刀止血的焦味儿,是不是特别像烤肉?还挺香的。”
男孩:“……”
这人的脑子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半个小时之后,伤口终于从内到外全部缝合完毕,傅雨城也累了个够呛。
万幸的是,抽屉里还有一支促进愈合的生长因子凝胶。男人乱七八糟地将凝胶挤在伤口上,用一块干净的棉片盖住伤口,又拿了一大卷纱布,狠狠地在腰上胡乱裹了好几圈,避免伤口开裂。
“这样包扎,真的没问题?”男孩皱眉道,“要不,我帮你重新弄一下?”
“得了吧,别瞎折腾了。”傅雨城已经累得半死不活,懒得同他多说,“不死就行。”
如此潦草而粗暴的处理,十有八九会留下一道蜈蚣般的丑陋疤痕。但是这种时候,对于伤口愈合之后是否美观,傅雨城压根儿不在乎。
他在抽屉里翻了翻,拿起一个白色小瓶子,稀里糊涂地倒出几片消炎镇痛药,看也不看一眼,便一口吞下。
“小鬼,你待会儿……”傅雨城觉得又痛又累,眼皮也沉重得要命,虽然还想叮嘱男孩几句,可是大脑和身体全都不听使唤了,“你待会儿……”
失血、疲劳、药物……种种因素叠加的效果非常明显——此时此刻,他只想睡觉。
他斜靠在沙发扶手上,一句话还没说完,就那么睡着了。
男孩站在床边,垂眸看着对方。
沙发上的男人双眼紧闭,几缕湿漉漉的黑发紧贴在光洁的额头上,鸦羽一般的睫毛长而浓密,下颌的弧度漂亮锋利,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
男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将两根手指轻轻放在了对方鼻端——浅浅的鼻息喷在指尖上,温暖而微弱。
他想了想,拉起沙发背上搭着的一床旧毯子,胡乱盖在昏睡的男人身上。
……
傅雨城这一觉,足足睡了五个小时。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比起疼痛麻痒的腹部伤口,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更加不好受。
男孩正坐在沙发扶手上,呆呆地望着窗外。
遥远的沙漠地平线上,巨大的血色夕阳如同不灭的神殿火焰一般,安静而壮丽地燃烧着,直至永恒。
听见沙发上窸窸窣窣的响动,他猛地回过头,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直直望向对方:“……你还活着。”
“咳咳……一点轻伤而已,哪儿有那么容易死。你这小鬼,说话怎么这么不中听呢?”傅雨城有气无力地抱怨了几句,抬手指了指流理台上的玻璃水杯,“去去去,给我倒杯水过来。”
男孩犹豫了一下,起身倒了一大杯水,小心翼翼地端了过来。
傅雨城勉强撑着身子半坐起来,直接就着对方的手,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甘甜的清水。
直到玻璃杯见了底,他才长长舒出一口气:“呼,痛快。”
他舔了舔嘴唇,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老式挂钟——下午四点整。
“我得回去了。”傅雨城顿了顿,想起了什么一般,扭头望向男孩,“小鬼,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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