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瑜挑了挑眉,笑了:“本宫再照例问一句,可还有人有异议?”
片刻静默后,萧瑜看了看旁边的漏壶:“看来今日谈事的效率颇高,现在才卯时二刻,离卯正还有两刻钟,恐怕卯正前就可以散朝了。”
“接下来,就只剩礼部尚书一个位子了。”萧瑜道。
底下所有官员呼吸都微微屏住了,对他们来说,只有这个才是能抓住的。
萧瑜将视线从底下开始躁动的官员中慢慢移开,移到了季本钲脸上。萧瑜想要看的,是季本钲的反应。
季本钲微垂了眼皮,礼部尚书的人选早已定了,底下的人也不过是白激动罢了。
即使季本钲背对着他们,他也能想象到后面那些官员哪一个不是摩拳擦掌地想试上一试。他几乎都能预见到,他一会说出的话,足以令他十几年来在朝廷里积攒的好名声毁去大半。
他闭了闭眼,缓缓道:“老臣有一人举荐。”
萧瑜审视地望着他,底下的那些官员也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老臣举荐礼部侍郎易文封,接任礼部尚书位。”
此话一出,站在殿内的易文封懵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馅饼居然会砸到他的头上,他自认与季本钲并无交情,怎么季本钲居然会想到举荐他?
那一窝蜂的视线在季本钲与易文封两人之间不断逡巡着,众官员看向易文封的眼神是深深的羡慕和妒忌,而放到季本钲身上,却是不尽的失望和怨愤。
失望的是季本钲也会走后门,他仁相的地位一瞬间崩塌了。怨愤的是他们和季本钲的交情肯定比易文封和季本钲的交情好,可季本钲居然举荐了易文封而不是他们……
萧瑜看了眼易文封,对这个人她没有过多的了解,易文封在朝中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没犯大错,也没立大功,是典型的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人。就是季本钲真的把他收到了麾下,萧瑜也不担心,在她看来,这人根本没有丝毫的威胁性。
萧瑜看了一眼就没兴趣了,转而玩味地扫向底下的其他大臣,那些人看季本钲的眼神都没了以往的敬意。
季本钲这回可真失算了,只一心扶持一个易文封,却连最基本的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个简单的道理都忘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个道理季本钲怎么能不知道。他看向上方中间的御座,那里坐着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他嘴角含着笑,眼神一片漠然地望着底下的这一出闹剧……
萧瑜注意到了季本钲的眼神,也顺着望向了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萧泽。萧泽见她望来,收起了脸上的漠然,向她绽出了一个笑,如春风拂过,冰雪消融。
季本钲叹了口气,转过身,面对着那些官员,目光坚定着缓缓道:“不知可还有人有异议?”
奉天殿内一片静默。
……
散了朝,萧瑜进了长公主府正门,抱着一个小手炉慢吞吞地在游廊上行着。今日她在朝上没想太多,现在把事情稍微过一过脑子就觉出了不对。季本钲素来谨慎,怎么会为了捧一个易文封,就让他自己吃这么大一个亏?
除非季本钲他没别的办法,只能这么做。而能让他这样做的人,只有一个,她的亲弟弟,当今的天子——萧泽。
萧瑜心里颇为复杂,她对着跟在她后面的徐管家吩咐道:“给宫里递一份折子,我明天进宫。”
徐管家领命下去了。
萧瑜立在廊下,向东边望去。
她的视线穿过了层层叠叠的屋檐,穿过了一扇扇的门窗,到了她常用的书房门前,透过门看到了书架后暗格里的东西。里面放的是一份明黄色的圣旨,是先帝薨时立公主萧瑜为帝的圣旨。
……
下朝后,裴伯彦气冲冲地质问季本钲:“季相,你今天这是什么意思?六部尚书的位置有多重要你不会不知道。长公主已经多得了一个工部尚书,若是再让她得一个刑部尚书,这朝堂上,到底还有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我今天反驳阻止他们,也是为了让长公主的势力不再扩大,可季相你呢?你竟然公然在朝堂上驳斥我?”
季本钲问他:“我问你,除了冯沛衡,还能有谁能担得起刑部的职责?”
裴伯彦哑火了,他复又复杂地望着他:“可冯沛衡他是长公主的人。”
季本钲平静地望着他:“伯彦,你记住,只要能做事,只要他有用,无论他是谁的人,都是我大楚的臣子,是我大楚的人。”
裴伯彦急道:“可是现在六部中,长公主一方已经占了一半了,再这样下去,万一我们……”
他没敢把后面的话说下去,只是殷殷地望着季本钲,期待他能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季本钲叹了口气:“伯彦,我们要反对的,是长公主,不是朝中的其他臣子。甚至,只要长公主的势力没像今天这般大,没能达到影响皇上的地步,我们也没有必要反她。”
“你仔细想想,这几年我们虽一直和她打擂台,但在大事上,我们不都默契地没真正为难过对方吗?你想想,以往朝中我们这边官员升迁时,吏部的晏尘是否专门卡过我们半点?同样,你负责的户部,等到朝廷真的要用钱用粮了,你不也没因为办事的人是长公主一方的官员而为难半分吗?”季本钲循循道。
“可是……”裴伯彦还想挣扎一番:“现在到底是非常时期,现在助长长公主的势力,我说句不好听的,万一长公主以后真的坐到了那个位子,那时皇上又该如何?季相你和我又该如何自处?”
季本钲远远望着天边,眼前浮起了御座上的萧泽的面容,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长公主她坐不上那个位子。女子想要称帝何其艰难,况且……”他咽下了将要说出口的萧泽的名字:“况且,我们也极厉害。”
……
在季本钲和裴伯彦交谈的同时,一身绯红色袍服的郑永明立在宫门外,等着比他晚出来的易文封。
见着易文封忧心忡忡地走近,郑永明对他扯出了一个笑:“恭喜升迁。”
易文封仍是皱着眉:“何喜之有?这么大的一个馅饼落在我头上,我非但没感到喜,反倒觉出了大惊吓。”
郑永明笑得意味深长:“说不定你什么时候入了季相的眼,他今天才会这么提拔你。”
易文封仍是摇着头道:“不可能,我和季相根本没交情,他提拔谁也不会提拔我。”
“可他偏偏就提拔了你,还冒着这么大的代价。没交情,季相会费这么大的劲将你推上去?要知道今天在朝上立着的有好几个在礼部任职的官员,那些可都是他的门生,可他没管那些人,只抬举了你。”
易文封尚未察觉到郑永明语气中的微妙,只是顺着他道:“是啊,为什么呢?他和我父亲也没什么交情。”
郑永明淡淡地笑了笑:“你倒真是好运,我辛辛苦苦爬到了这个位置,原本以为终于可以压你一头,没想到你竟还是这样,轻轻松松地赶上来了。”
易文封终于觉出了不对劲,连忙道:“我……”
郑永明摆了摆手:“没什么,我只是……心里有点不平衡罢了。”
易文封忙拉了他的衣袖:“你要同我生分了吗?”
郑永明笑了:“我要是真同你生分,刚才就不会说那句话,就会嘴上附和你,心里慢慢疏远你。”
易文封真心笑了:“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郑兄你别生气了,先不管这些,晚上散值后去我府上喝酒去,我亲自给你煨酒。”
“先不忙,季相究竟为什么要替你说话现在还是个谜。如你所说,你和他没有交情,可既然没有交情,他今天在殿上又为什么要力排众难地扶你?”郑永明道。
易文封抿了抿唇:“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原因,季相可能是想借此让我站队。”
郑永明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季相这做法明摆着是想让你站队。况且现在你升至尚书已经在朝上过了明面,你若是拒绝就是抗旨不尊。到那个时候。不仅是你,恐怕你的家人都会有麻烦。”
“何尝不是这样?只是现在我也没别的办法,这个尚书位就是个烫手山芋,你今天也不是没看见,朝上那么多人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我既没有什么惊天的功劳,又没有能震慑住所有人的能力。现在我上去了,要是不找一个靠山,恐怕以后我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易文封苦笑道。
“那你家里呢?”
易文封叹气:“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在朝堂,从小到大,家里所有人都在疏通关系为我铺路,推我入朝,我不是当官的这块料,可我也没办法。”
郑永明道:“所以你现在只能投靠季相。”
易文封苦笑道:“就算我真的投靠了季相,我也不会对你出手,这是我的原则,不管季相和长公主他们两方谁输谁赢,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友。”
郑永明笑了笑,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没说什么。
心里却不断地思考着易文封投到季本钲门下后,对他会有什么影响。
萧瑜以前可能对易文封没有多少了解,可今天这事发生以后,她一定会注意到易文封。易文封和他是好友,这事从未刻意避过谁,也不是什么秘密,萧瑜就算不查,也会有一大堆想拉他下来的人上赶着告诉萧瑜,让她怀疑他。
萧瑜多疑,这个郑永明知道,能在朝堂上沉浮几年的人,有几个是不多疑的。
所以,他和易文封的关系,必然会影响到萧瑜对他的看法。
他的地位高低全在萧瑜的一念之间,这对郑永明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郑永明也不想让自己毫无还手之力,萧瑜虽身份贵重,但身边得用的,几乎只有一个晏尘,其余均为庸碌之辈,不值一提,郑永明担心的也不是他们。
他要想保住自己的地位不受影响,就只能让萧瑜身边只有自己一个得用的人。那么首当其冲,晏尘就是他最大的对手……
……
翌日,天刚亮不久,徐管家便吩咐了下人套好了马车……
申时正刻,从长公主府出发的马车迅速平稳地向皇城的方向驶去。萧瑜坐在温暖的车厢内,皱着眉,沉默地望着车厢顶,缓缓思索着事情……
进了宫,早有宫人备着轿辇在那等着了。她坐了上去,因萧泽身体差,受不得冷,萧瑜便直接去了皇帝寝宫,宫人稳稳地抬着轿辇行着。
经过御花园时,萧瑜随意望了望,御花园边的池水上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池边桂花树的主干上围着厚厚的布,因萧泽宝贝它们,围着树的布用的都是外面千金一匹的上好的蜀锦。
萧瑜抬步踏入寝宫正厅,入目便看见一个烧得火红的大炉子,映地厅内温度正好,不冷不热。她抬眼望去,萧泽就立在厅中间,脸色似是有些发白,围着厚厚的裘衣,就那样笑着望着她:“皇姐,你来了。”
萧瑜知道他这是冷的,于是吩咐宫人多搬了一个炉子进来。
多了一个炉子,殿内的温度,立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了上去,萧瑜觉着有些热了。
而后宫人端上来一个小碟子,碟上赫然码着几枚小小的,精致的桂花糕。
之后又悄悄地退了出去,整个动作没发出半丝声音,殿内一直十分寂静,落针可闻。
萧泽也不知是因多了一个炉子还是其他的原因,脸色好看了许多,他一言不发地慢慢将那碟子推到了萧瑜的手边。
萧瑜只望着他,出声打破了殿内的死寂:“是你让季本钲推荐易文封的。”
萧泽微微笑了声,找了离萧瑜最近的位置坐下来:“皇姐你一来就要和我说这些?我不想说这些。”
萧瑜仍定定地望着他,萧泽也不甘示弱,迎着她的视线。
良久的沉默后,萧泽笑了:“好罢,我输了,是我,是我让季本钲这么做的,皇姐你要怎样?要骂我吗?”
萧泽说这话时,眼睛里竟闪烁着微微期待的光彩。
萧瑜无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萧泽偏了偏头,笑了笑:“不为什么,好玩。皇姐你不觉得昨天那个场景很好笑吗?那么多人以前一口一个季相地叫着,仿佛他是他们的亲爹,可现在,不过一个尚书的位子,季本钲没偏向他们罢了。皇姐你没瞧见他们的眼神吗?又是失望又是愤怒的,仿佛季本钲真的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一般,这难道不好笑?”
萧瑜叹了口气:“这不过是人之常情。”
萧泽嗤笑了一声:“人之常情?这是情?人就是这样的情?可我只看到了无休无止的利益,没在其中看到丝毫的感情。”
“本来这世上也没有感情,不是吗?”
萧泽站起身,淡淡道:“连亲情都如此脆弱不堪,那些可笑的门生之情也能算情?不过是你对我有利,我就对你好,你对我没利,你就什么也不是。皇姐,你说对吗?”
萧瑜不看他:“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
萧瑜还没说完,萧泽就打断了她:“哦对,我上面有句话说错了,亲情怎么会是脆弱不堪的?明明皇姐你对晏和颐就很不错。”
萧瑜依旧不看他,她语重心长道:“你和晏和颐不一样,你是皇上。”
萧泽站到她的面前,反驳道:“有什么不一样?我虽然明面上是皇上,可也只不过是一个临时的皇上,这点皇姐你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我,之所以能坐在这个位子上,就是因为皇姐你。要是没有你,我也不可能坐在这个位子上。”
他又笑了一声:“恐怕先帝他当初发布这个旨意时也很无奈吧,毕竟他怎么会想到自己死的这么突然。本来他都打算的好好的,我死之前,留下一个皇室血脉。那时他还是壮年,完全可以等我的儿子长大之后,将皇位传给他,这样就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可没想到他竟然死了!呵,他死的时候大约也在后悔吧,后悔为什么当初不多纳一个妃子,再生几个儿子,这样也不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萧泽冷笑着。
萧瑜淡淡道:“父皇挚爱母后……”
萧泽竟像是听到什么极好笑的笑话一般,大笑不止,他咳了几声,面色红红的:“皇姐你居然真的相信先帝后宫只有一人是因为爱先皇后。”
他凑近萧瑜,轻轻道:“先帝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爱。皇姐你竟然一直都没想通这个?先帝他最看重的,是他自己的名声和这个所谓的江山,别的什么也比不上。”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