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晚风吹过,模糊了她近乎呢喃的声音。来人的目光动了动,落到她狼狈的身形上。

    无形的气势压迫而至,气氛仿佛凝固,初妍的身子反射性地紧绷起来。纵然看不清他的容颜,她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叫嚣着,告诉她他的存在。

    他听到了她唤他的声音!

    也是,这人自幼修习禅功,耳朵原本就比狗还灵。初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男人弯下腰来,面容浸入月光中,原本模糊的容颜一点点清晰起来。

    君子皎皎,世间无双,如水墨染就的黑眸含着淡淡的探究,看向浸在水中的她,声音亦清润如清泉潺潺:“小姑娘,你认得我?”

    咦,他不认得她?他怎么会不认得她!

    初妍愕然,睁大眼睛,仰着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月光勾勒出的,是一张清雅绝俗的面容,眉如墨画,眼若星辰,肤若白玉,发似乌檀,浅色的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意。大红的官袍穿在他身上,非但不显庸俗,反而因那点绚烂,多了丝烟火气,愈衬得他如青松劲竹,佼佼不群。

    是宋炽,却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可怕的宋炽,而是她十四岁那年初遇的,正当年轻,清冷矜贵,令她怀念的阿兄。

    那时,他还是人人艳羡,前途无量的探花郎,年少成名,文武双全,圣眷优渥,履历光鲜无比:

    十六岁成为北直隶的解元,十七岁殿前钦点为探花郎。

    庶吉士散馆后,他放弃成为翰林院编修,自请为州县,去了烽火正起的山西,做了灵丘县的父母官;

    仅一年,大破前来偷袭的鞑靼骑兵,破格升正六品大同府通判;

    又一年,大同大捷,他调度、督运粮草有功,在座师工部尚书,阁老廖定昆的举荐下,调入京中,迁为正五品户部山西清吏司郎中;

    之后不过短短三年,考核优等,越级升为正四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升迁之快,在整个永寿朝都是数一数二的。

    初妍至今还记得第一眼见到他时的震撼,满心只剩一个念头: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神仙般的人物?容颜清隽,气质出尘,形状漂亮的黑眸耀若星辰,微微而笑时,真如仙人降世,慈悲而温暖。

    她曾以为他是天上之月,清辉朗朗,高华若仙,用尽全力,只为抓住他给她的那一点虚幻的暖意。后来她才知,自己大错特错。

    他不是慈悲的仙人,而是可怕的魔鬼。在被命运打落到无边的黑暗中后,他心中的恶鬼彻底被放出,挣扎着从泥泞中爬起,一步步,踩着无数人的血泪和尸骨,东山再起,权倾天下。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比她更了解他的可怕。

    她垂下眼,又是一阵咳嗽,慢慢平静下来。在后宫那些伴君如伴虎的日子里,她偶尔会怀念初遇时的他,虽然骨子里冷情依旧,对她却极好极好。她忍不住会想,如果当初她更勇敢些,在那件事发生后,没有躲在他身后,而是站出来阻止了悲剧的发生,一切会不会不同?

    可是没有如果,已经发生过的事不可能重来。即使重来,也未必能改变什么。她其实明白,他不可能真在乎自己。在他眼中,世人皆可利用,她这个中途找回来的妹妹,充其量不过是个好用又听话的棋子罢了,用完便能丢弃。

    宋炽没有等到她的回答,打量了她几眼,落到她微敛的桃花目上,微微一怔,惊艳之色一闪而过。他很快回过神来,看出她的窘境,向她伸出一只手,神情温煦:“先上来再说吧。”

    初妍的手慢慢伸出,没有落到他掌心,反而抓住了他腕上的佛珠,用力一扯。

    啪啦啦,珠线被扯断,一百零八颗沉香木珠从断口纷坠而下,地面、溪中,到处皆是。

    四周传来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初妍目光扫过,看到了不少熟面孔,他的亲卫和侍从都在,人人一脸震惊。

    她仰起头,对宋炽满不在乎地一笑,苍白的面上染着不正常的红晕,桃花眼中倒映着月光,流转生辉。

    她知道这串佛珠对宋炽有着特殊意义,是宋炽的师父明衍大师送给他的护身之物,一直到她死,都没有见宋炽离过手。

    宋炽幼时多病,家人迫不得已,将他送到寺庙寄养。明衍大师喜他聪慧,收他为关门弟子,将一身佛法禅功倾囊相授。他下山之时,明衍大师特意将自己随身所戴的佛珠送给了他,殷殷之意,尽在其中。

    然而,明衍大师的希望注定会落空。宋炽这样天生冷心冷肺的人,纵然天天手拈佛珠,也不过是假充慈悲,骗得像她这样的傻子信他罢了。

    她虽从入宫那一天起就知自己下场,从容赴死,终究做不到古井无波。

    她唯一的哥哥,对她弃若蔽履。她不想恨他,却也做不到原谅他。活着时,她不敢也不忍反抗,任他摆布;可如今她都死了,也以命还清了欠他的债,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倒要看看,毁了他视若至宝的佛珠,他还能不能维持伪君子的面目,若无其事地哄她亲近他,信任他?

    宋炽的目光从兀自在地面跳动的佛珠上收回,面上无悲无喜,不露情绪,白皙干净的手微微向里拢了拢,又展开,依旧静静地向她递着。

    初妍挑衅地横了他一眼,顺手掸走顺着水流漂到她身边的佛珠,趴回石上,额头枕在手背上,一副对他视而不见,拒绝接受他好意的姿态。

    这姿势,自是骄傲而不屑的。只可惜她现在年纪小,身子又不争气,一阵冷一阵热,难受得紧,再加上时不时冒出咳嗽声,骄傲不屑是一点都没有了,反倒像是小儿赌气,可怜巴巴。

    漂亮又病弱的小姑娘,总是令人不忍苛责。连先前说她是“妖精”的汉子虽知她闯了大祸,也忍不住露出担忧不忍之色。

    宋炽却从来不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

    他鸦羽般的眼睫微垂,向她伸出的手指节微不可见地一动,忽然微微一笑,向前掐住她的下颌,微微发力,逼迫她的头重新仰起。

    初妍被迫迎上他不辨喜怒的目光。

    她眉尖蹙起。被那样一双幽深犀利,洞察一切的眸子紧紧盯着,仿佛一切秘密都无所遁形,令她轻易想起过去某些不愿回首的往事。

    这么多年了,他一手操控她的人生,安排她的命运,庇护她、教导她,又摆布她,她无力反抗,对他的戒惧臣服几乎已深入骨髓。

    宋炽轻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不想我救?”

    她想避开他的目光,偏偏被他的手固定住下颌,无法躲避,不由恼恨丛生:她已经不欠他什么了,他凭什么还想强迫她?

    她闭上眼,拒绝看他,“嗯”了声,声音虚弱,语气坚定:“我不用你救!”不想再和他扯上任何关系。

    宋炽的恩是要用命还的,她已经赔过他一条命,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傻了才会再往同一个坑中跳第二次。

    宋炽凝望着她,神情温和如故,掐住她下巴的力道加了几分。

    初妍紧绷到极点的情绪忽地松弛下来。她曾经见过真正可怕的宋炽,相较之下,眼前的他显然道行还浅,做不到彻底的喜怒不形于色。

    她睁开眼,迎向他的目光,重复了一遍:“我不用你救!”

    宋炽忽然笑了,眉目舒展,俊色逼人。紧紧掐住她的指尖微松,冰冷的指腹摩挲了下她柔滑的下巴:“既然叫我一声‘阿兄’,我怎能不救?”

    话音方落,他长臂轻舒,伸手抓住她的衣领,哗啦一声,将她整个人从水中拎出。

    初妍还没反应过来,已到了岸上,滴滴嗒嗒的水洒落一地。寒风吹过她身上的湿衣,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体会到了什么叫天旋地转,头重脚轻。

    宋炽也不嫌弃她身上湿淋淋的,见她瑟瑟发抖,站都站不稳的样子,解下身上的斗篷将她一裹,伸手扶了她一把。

    月光被他清瘦挺拔的身影遮挡住,他掌心的温度隔着斗篷传来,熟悉的淡淡檀香味萦绕鼻端。初妍昏头胀脑,懵了片刻,反应过来,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宋炽会无缘无故地对一个人好吗?不可能!何况自己刚刚还扯断了他的佛珠,狠狠得罪了他。

    呸,绝对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她不动声色地试图抽离手臂,在发现抽不开后终是绷不住,开始推他。

    然而她病得厉害,手上根本没有力气,说是推他,除了在他衣襟留下几点湿痕,力道连挠痒痒都不如。

    宋炽低头看她,笑容未散,目光晦暗不明:“我得罪过你?”话虽疑问,语气却是肯定。

    初妍知道他铁了心不肯松手,冷静下来,眼睛根本不看他,低呼道:“放开我!”

    月光下,她小脸通红,眼角潮湿,声音因病弱嘶哑绵软得可怜,尾音颤抖,倒像是在软声哀求,分外勾人。

    宋炽似笑非笑,低低道:“倒是选了个尤物。”

    夜风拉长了他的尾音,平白添了些许暧昧。初妍听懂了他的话意,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她以为自己在勾引他吗?她又不是疯了,怎么会勾引自己的兄长?

    所有的冷静瞬间被他碾为齑粉,偏偏她素来不是个反应敏捷,口齿伶俐的,瞪着他半晌,实在气得没办法,一脚狠狠碾上他的脚,一边结结巴巴地骂道:“你,你混蛋,不要脸!”

    四周一片死寂,她嘶哑低弱的声音分外清晰。宋炽却没有在意,低头向下看去。初妍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轰一下,浑身都烧了起来。

    她的脚上,不知何时一只绣鞋已经不见,只着湿透的绫袜,露出了一截雪白的脚踝。这样湿淋淋地踩在他脚上,分外暧昧。

    宋炽带来的人都低下了头,佯装自己不存在。宋炽的神情温煦如故,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怜悯道:“烧得厉害,难怪站不稳。”将她身上的斗篷又裹紧了些,隔着斗篷攥住她臂,拖着她往不远处的小屋而去,随口吩咐道,“这里李虎带人善后。”

    身后有人恭声应下。

    初妍被羞耻感笼罩,完全无法反应,被他扯得跌跌撞撞的,脚上又只有一只绣鞋,一脚深一脚浅的,几次差点跌倒。宋炽脚步一顿,说了声:“失礼了”,打横抱起她。

    初妍下意识地推他,他扫了她一眼,不经意般开口道:“谁派你来的?再演,可就过犹不及了。”

    初妍一怔,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他这话意,以为自己是别人派来接近他的?

    哈,这家伙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宋炽眼神微沉:这些年,宋家人一直在暗中寻找他自幼失踪的妹妹,这件事知道的人不算多,但也不少。随着二叔和他仕途顺利,拿这件事来做文章的有心人越来越多。几乎每个月都有一个上门认亲的“妹妹”。

    深更半夜,一个漂亮近妖,和他妹妹年龄相若的女孩子独自泡在溪水中,开口就喊他“阿兄”,还故意表现出敌意,引起他的好奇与注意,要说是巧合,谁会相信?

    他这次来保定府办案,十分凶险,已经遇到过好几次袭击。这次亲自出马抓捕逃犯,更是极秘密的行动,发现探子,俱毫不留情地处置了,就是为了不泄露行踪。这个小姑娘却能掐好时间等在这里,委实叫人细思极恐。

    她背后的人,是户部的那几个老家伙,还是直隶总督府的人?

    依着他往日的性情,小姑娘行迹可疑,他早就随手处置了,却在看到她那张脸时改了主意。这个小姑娘生了一双好眼睛,留着正合他用。但在此之前,他得弄清楚她的来历。

    他含笑看向她,神情温和,声音温润,语意却冷得让人心惊:“乖一些,说出你主子是谁,我可以放你一马。”

    饶是初妍还处在羞窘中,也差点克制不住想一巴掌糊到他脸上的冲动,:这个王八蛋,在梦里都这么嚣张!

    等等,现在是在梦里……她忽然冷静下来:自己真是病糊涂了,入戏这么深。不过是个梦中的假人,梦醒了就都过去,她这么真情实感做什么,不是找罪受吗?

    想通了这一点,她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也不挣扎了,裹紧身上的斗篷,眼睛闭起,任他抱着,把他当成了会说话的移动床榻。

    还在准备着小姑娘张牙舞爪的宋炽:“……”颇有一拳打在棉花中的落空感。

    果然是有心人调/教出来的吧,否则,哪个好人家的女儿能在陌生男子怀中毫不设防地入睡?

    正思忖着,怀中的小姑娘闭着眼睛戳了戳他:“有没有吃的?我饿。”

    宋炽望着她懒洋洋的娇慵模样心中复杂:她还真不见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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