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小说:约重来 作者:尔瞻
    至二月十六。

    这日,赵偲独坐在“回春堂”内愣神。

    近来她颇受冷遇。

    李洵、维莠见她时似望枯木一般,赵佶不理睬她,连三五都不爱与她说话。

    赵偲本以为自己是一个人惯了的,一人来、一人去,便是只剩下她一人,也不打紧。

    可如今才知,原来只剩自己一人,是这般滋味。

    原来自己,竟连赵佶都不如。

    赵偲正在怔然中,忽的又酸上心头,将将地用手掩住口鼻。

    这时,小药童忽的蹦跳着跑了过来,笑加加的与赵偲道:“先生,有个老丈说要见你嘞。”

    “回春堂”中的小药童不过八、九岁,头上梳着两个羊角儿,正是可爱时候。

    也因着他小,平日里也多不忌讳什么,甚喜唤赵偲为先生。

    赵偲听小药童来报,忙强压下心绪来,又胡乱抹了一把脸,起身迎客。

    没想到这上门老丈,竟是许久未见的钱乙老先生。

    赵偲见到钱乙慈眉善目的站在医馆门前,连忙上前将钱乙请进门来。

    钱乙笑说自己于东平听说了汴京疫病之事,特过来看看能否搭把手,做个助力的。

    岂料天寒路塞,待他到了汴京城,这疫病早被赵偲解决了。

    钱乙说至此处又是一笑,十分赞许的望着赵偲。

    赵偲见钱乙已近七十的高龄,人远在东平却仍想着黎民苍生的安慰,心中不由的一叹。

    又见钱老先生风尘仆仆,遂唤三五去“遇仙楼”传些酒菜来,便在“回春堂”内堂之中设个小宴,她要与钱老先生好好浅斟畅聊一番。

    于是一老一少,便这般从黄昏聊至了深夜。

    先时赵偲与钱乙多谈的还是些医家话语,后来酒兴上头,钱乙开始与赵偲分享自己的人生经历。

    钱老先生是一个苦人儿,儿时丧母,还有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将他扔在家中便独自一人走了,留小钱乙自生自灭。

    后来小钱乙饿晕在家中,幸好被好心的邻居发现了,把他送至亲戚家中,钱乙的姑姑与姑父遂认养了钱乙为子,钱乙的医术均是姑父传授于他的。

    直至姑姑离世且姑父病重即将撒手人寰前,才告诉钱乙:“你并不是我的亲生孩子。”

    钱乙大哭一场,之后为姑父收行葬服,岁时祭享,皆与亲等。

    待钱乙将姑父与姑姑唯一的女儿安排出嫁之后,他便踏上了寻父之路。

    这一找,就是五年。

    钱乙说至他寻到父亲之时,面上皆是欢喜之色。

    这明明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故事了,赵偲却犹能从钱乙老先生的面上感受到他那时的喜悦。

    不过赵偲这时突然有了个疑惑,趁着酒兴,她便脱口问了出来:“仲阳先生,您为何没有娶妻生子?”

    钱乙听到赵偲有此一问,先是忽的敛住了笑意,随后深深一叹,又拿起酒杯来闷了一杯。

    赵偲察觉自己问了不该问之事,正欲举杯致歉。

    钱乙却将酒杯放回桌上后徐徐道:“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那年我十八,姑父刚刚过世,我也没行几年的医。那时村中有一户姓孔的人家,不知系仲尼哪代的分支,虽不富裕,但也是村中有头脸的人家。有日那孔家大娘上门来求医,说是弟弟忽然病了。你知道,我最看不得小儿生病,于是急急的便赶去看诊的,一看之下倒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小儿积食症候,吃上几天药,也便好了。之后一来二去,那孔家小弟的病渐渐也好了,最后我说不须再来时,那孔家大娘子特意送我出宅,临行前她还告诉我,她名梧鸢”。

    钱乙面上全是怀念,眸中似有光彩,可随后又是深深一叹:“可惜我那时候年少,满脑子都是学医与寻父之事。后来村里有个渔夫同我说在一个海岛上见着个老丈,与我父亲有七八分像。我便不管不顾的抛下一切,背上了行囊就出了村、上了船,等我回来,已是五年之后。”

    赵偲不禁问:“那孔娘子呢?”

    钱乙凄然笑道:“她早已嫁作他人妇。”随后钱乙自斟一杯,闷饮而尽。

    赵偲不知怎得,倒红了眼眶,不知是为钱乙,还是为了自己。

    钱乙见赵偲如此,倒是笑开来,而后用他不甚灵活又似枯枝的右手拍了拍赵偲的肩膀道:“都是过去之事,不必替我伤怀。”钱乙说着提壶为赵偲斟上一杯,“我这一生,能悔的事不多,人生若一生无悔,或也是件憾事。只是丫头啊,记我一言:人生难逢开口笑,能消几两平生屐”。

    赵偲听钱乙唤自己丫头,心中猛地一跳:“仲阳先生,你?!”

    钱乙却是顽童一笑道:“老夫行医几十年,瞒不住的,瞒不住的。”

    赵偲本应该吓得面如土色,可看钱老先生这般顽童形状,竟是随钱乙一般笑了。

    之后钱乙随意问道:“先跟随着你的那位小娘子呢,怎得不见人影。”

    赵偲倏的垂下眸子来,支吾道:“她......今日不在。”

    钱乙此时也已有七八分醉意,只见他点了点头道:“先前在‘遇仙楼’,我看她坐在后头却一直看着你的动静,定是与你极要好的姐妹了。”

    姐妹?

    赵偲不由得问自己:我现在,岂愿与清照只做姐妹?

    不过听钱乙这么一说,赵偲方想起那日自己只顾着与仲阳先生论医,直把清照忘在身后。

    原来清照一直看着自己。

    而自己呢?

    偷偷轻薄了人不说,说了混账话不说,

    连当初答应过清照,若是仲阳先生再来,定会邀她一起。

    这般事都辜负了。

    赵偲盯着那杯中的酒,愈发的悔上心头。

    钱乙老先生这时却是不胜酒力了,说着要回客邸休息。

    赵偲忙起身唤三五扶仲阳先生至医馆后堂中的软榻上休息。

    待钱老先生睡下后,赵偲又独坐了一会。

    随后起身交代三五好生照看仲阳先生,自己则是径直出医馆去。

    五更后的马行街北,仍是熙熙攘攘。

    经营夜间生计的小贩还未将摊子收拾妥帖,经营早市的小贩却已一一推着独轮小推车上街来了。

    这些小贩多是互相熟识,看到对方独自一人收拾摊子还会将手里小推车放置到一边去,主动上前来搭把手。

    赵偲从“回春堂”中出来时,在一旁贩卖馒头的小贩正欲收摊回家,见到赵偲出来,小贩登的喜上眉梢,忙把小推车停下来,询问赵偲怎得这么晚还未休憩的。

    赵偲随意扯了个谎。

    这售馒头的小贩先时受过赵偲不少帮助,看赵偲瘦得纸片人一样还这么不注意身子,免不得啰嗦几句,随后又拿出条干净的布来,将卖剩下的馒头包了三四个递与赵偲。

    赵偲自是不要,与小贩推搡了一番,最后还是耐不住对方热情,只得收下。

    之后赵偲将装着馒头的小包袱拿在手中,往东水门外去。

    愈往城外去,愈是人烟稀少。

    赵偲走过虹桥,走过弯弯绕绕的郊外小道,终是来到了记忆中的那处所在。

    只是那时人声鼎沸,现下却阗寂无声。

    只是那时佳人在侧,现下却孤木无依。

    赵偲叹息一声,往那片江梅林去。

    及至梅树下,赵偲仰头环视一圈,发现此处的江梅树与药圃中的无不同,皆是有苞而无花。

    这梅花,何时会开?

    赵偲不由的倚树发怔,开始回想种种往事。

    赵偲给自己取的别名叫“桴材”,“桴”其实就是木筏,“材”本应做才,因为偲字本就是多才之意。

    只是赵偲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有才之人,故舍“才”而取“材 ”字。

    “桴材”,其实就是孤木,漂在水上的孤木。

    赵偲自知亲缘极薄,她父母早逝,连爷爷也没有挨到自己大学毕业便走了。

    有时候赵偲甚至觉得自己是天煞孤星,好像该得她一辈子只能一个人,就这样飘啊飘啊,在人生这片海上漂了二十五年。

    可赵偲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这根孤木,竟会逆着历史的洪流而上,一路飘到了宋朝来。

    然后,让她遇到此生再也割舍不下的人儿。

    “残躯漫此半死桐,寿相端推不材木。”

    赵偲曾经认为这句诗中的不材木与自己很像,中空无心、平平庸庸、碌碌无为,除了寿长,再无可圈可点之处。

    可遇到那人之后,赵偲却发现自己渐渐改变了。

    原来自己可以给予,原来自己可以被需要,原来自己......并非无心。

    不材之木又如何呢?就算它用于筑房会很快腐朽,用于造器会很快碎散。

    但不若将它放置于江河之上,遨游于百川之间。

    只有将心置于青云之上,方才能品得这世间万物之美。

    原来自己从不是一个人,即便是漂泊在这川上,不依然有清流为伴么?

    那抓又抓不住,却悄悄流入自己心中的清流。

    赵偲豁然开朗那一瞬,正逢天光乍破,一轮红日缓缓升起,将这神州大地与赵偲的心具照得一片亮堂。

    想通之后,赵偲竟突然饿了起来,索性将小包袱中的馒头拿出一个,吃了起来。

    所以当清照独身行至江梅林旁,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景致。

    仲春时分,天光破晓,江梅未绽。

    有个人人,倚树啃馍,吃得欢快。

    清照本于闺中一夜未曾好睡,朦胧中渐闻玉漏迢迢尽,辗转中又见银潢淡淡横。

    索性起身着衣,悄出家门,欲往东郊外踏雪寻梅。

    谁知一路走来,春寒料峭,去年末那股寒流似仍滞留在汴京四周。

    故明明已是仲春,郊外却是冬日肃杀之景。

    清照远眺江梅林一番,隐约见枝丫摇曳,又觉远远的看不真切,于是愈行愈近。

    及至江梅树下,哪里有梅花的影子,啃馍的冤家倒有一个。

    赵偲本自埋头苦吃,隐约间却察觉有人到来,岂料这一抬眸,差点没给吓噎过去。

    原是那日在端王府后花园,赵偲不慎落下一地的情丝。

    清照惊讶之余,又怀满心的疑惑。

    只是赵偲后来直愣坐在地上不言不语的,清照气闷之下便直接离去了。

    谁知再见,会是这般场景?

    赵偲现在含着馒头可说是欲哭无泪,但她又做不出浪费粮食之事,只得三口作一口,直将手中的馒头直塞进嘴里,费力的吞下。

    清照则是粉颈低垂,在一旁思忖着:阿偲为何在此?我是去是留?

    但不待清照有所反应,赵偲已行至清照面前,与她四目相接。

    这次赵偲不再躲闪。

    纵使清照不能接受她女子的身份,她也要与清照将心意翘明了。

    可翘明心意谈何容易,这是赵偲前世今生皆未曾有的经验。

    赵偲心慌之余,不由得细视清照一回,暗叹道:我憔悴鬓有丝,你杜韦娘不似旧时;我带围宽减瘦腰肢,你鬓疏髻偏云乱挽;一个心悬悬废寝难入梦,一个意慵慵懒去观经史:两下里都一样害相思。

    于是才凝眸眼,手却早去相执;才欲开口,泪却落满春衫。

    清照见赵偲落泪,到底于心不忍。

    她既没有将赵偲的手甩开,也不似上次那般恶言相向。

    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拭去赵偲脸上的泪珠儿,问她道:“阿偲,到底为何?”

    赵偲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化作一声:“对不起。”

    随后赵偲执着清照的手,猛地往自己衫内一探。

    刹间,焰腾腾烈火烧袄庙,翻滚滚洪波浸蓝桥。

    忽嗖嗖乍起阴风,咔吱吱将连理枝断折;

    急攘攘因何,扢搭地把双眉锁纳合。

    清照眼中似不解、似惊奇,直呆愣在原地。

    赵偲眸中带泪,哽咽道:“非是薄幸锦衣郎,可怜生作女儿身。”

    之后清照久久无语,只是望着赵偲,眸中具是黯澹。

    赵偲终是松开了清照的手,凝着清照道:“三日后,我会在此处等你。”

    清照愣怔一回,终究是对赵偲点了点头。

    随后待清照转身欲离去时,赵偲又唤住了清照。

    清照僵僵着回身,似是个提线木偶。

    只见赵偲将手中的小包袱塞入清照手中道:“这馒头,甚是好吃,你带回去尝尝。”

    “......”

    鸾凰配,莺燕约,感词娘肯怜才貌。

    除青囊又别无珍共宝。

    则一片至诚心要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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