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小说:约重来 作者:尔瞻
    二月初十这日午后,赵偲乘车至端王府。

    当赵偲仰头看向端王府的匾额时,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前次来此处,是为了见清照,顺便化解彼此间的误会。

    那么这次呢?她们之间,现下存在的是误会么?

    赵偲不由得叹出一口气来,怀着沉重的心情步入端王府中。

    赵佶此时正在与管家确认梅花宴的各色酒水是否齐备,看到赵偲来了也无暇招呼他,只让他将端王府当成睦王府,自个儿去寻个乐趣,待一会儿开宴了在唤他。

    赵偲本也不预备与赵佶一同接客的,只想着若是清照当真来了,两人见面难免尴尬。

    可若是清照不来,她来此的意义又是何呢?

    赵偲怀着万分苦恼,往端王府的中庭走去。

    至中庭时,赵偲见此处已设下了案席杯盘,各色饰物器皿无不讲究。

    但若要说还有不足,那便是庭中虽有几株梅树,却不见花开。

    不过莫要说端王府中这几株金贵的“骨里红梅”不见开花,就是赵偲府上那几只平凡无奇的江梅也是只见苞不见朵儿。

    今天的时令气候,着实怪诞,像是隐隐的在昭示着什么一般。

    赵偲在那几株“骨里红梅”树下转了几圈后,暗暗怪道:这梅树既无花,如何开得这冬雪梅花会?

    不过赵佶毕竟是赵佶,“神通广大”又财大气粗的,他总是有他的办法的。

    赵偲摇头一笑,抬手唤了个小厮过来,吩咐他去温壶酒,随后赵偲寻了个符合她身份的位置坐下,杵着下巴静候小厮送酒过来。

    须臾后,赵偲已等得昏昏欲睡。

    正在她预备不顾形象,俯案稍憩时,隐约听到了细细的脚步声。

    赵偲以为是小厮送酒来,笑着一个回头,岂料与正要入席的李格非打了个照面,李格非身后隐约似还有一轻细纤巧的身影,赵偲看不真切,也不敢看真切,忙转回了头,一颗心惴惴不安。

    李格非却是把赵偲看得真切,欲要上来见礼,幸好此时晁补之也来了,且先他一步,与赵偲寒暄起来。

    赵偲此时可说是千公万公,只爱晁公。

    幸得有晁补之这一波“神补位”,要不她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随后宾客鱼贯而入。

    赵佶此次所办的冬雪梅花会与前次的雅集虽是名目不同,然皆不过是借一名目欲行雅事尔,故此次冬雪梅花会请来的仍是一些文人墨客。

    而且赵佶懒啊,构思宾客名单这般事他可不愿多动脑筋,故翻出了上次参加了端王府雅集的名单册子,逐个邀请了事。

    待宾客们入席坐定,赵佶方坐上了主位,笑脸盈盈的望着在座的嘉宾。

    赵偲坐于赵佶的左侧,李格非坐于赵偲的斜对面。

    赵偲不知做了多少次心理建设后,才微微抬起眸子往李格非所在之处瞟去。

    长忆个人人,轻细好腰身。

    清照正坐在李格非边上,襦裙黄衫,垂眸无语。

    赵偲本是偷瞟一回,却忍不住的细细打量起清照来。

    记忆中的清照,总是明眸善睐、意气扬扬,何曾似现下这般,芙蓉凋嫩脸,杨柳堕新眉。

    可偏生是清照这般,却仍是让赵偲觉得千分心悸、万分心爱。

    只待那温酒的小厮将酒奉到赵偲案上,赵偲才勉强的收回眼来,心中念头转了又转。

    此时赵佶已在与管家做宴前最后的确认,只听他问管家:“香可发好了?”

    管家俯身道:“皆打点好了。”

    于是赵佶露出笑来大声道:“诸君,请听我一言。”

    在座的宾客本是兀自与旁座上的熟人说笑打趣,一听赵佶发言了,忙收住了嘴,看向赵佶。

    赵佶端坐于主位之上,眉欢眼笑道:“今日吾本是欲以寒梅为意,作一筵来与诸君把酒同乐,岂料天不作美,吾庭中这几株“骨里红梅”竟还未开花。”赵佶作痛惜状,“不过诸君莫要忧心,即便是未有寒梅,此次冬雪梅花会,定让诸君不负此行耶!”

    说着赵佶拍掌示意,端王府的管家看到赵佶发出了信号,忙与另一个小厮将一旁的纱帘子卷起,顿时一阵梅香满溢而出,郁然满座,在座宾客仿若被寒梅林子拥入怀中一般。

    之后一群家妓身着月白色梅花绣衣裳举案而至,与在座的宾客奉上菜肴美酒。

    这些个佳丽穿梭与食案之间,衣裳上的梅花纹路次第交接,仿若风动梅枝一般,让人应接不暇。

    待珍馐琼浆皆摆放妥当,又有十来个着梅裳的乐妓捧着丝竹笙簧徐徐入席。

    这庭中早已备好了与她们入座演出之地,只见她们似演练过无数次一般,不慌不忙的挨个入座。

    其中有一白裳丽人,发髻簪花皆与别个不同,便说是相貌也还要更胜一筹,她应与维莠一般,是个小唱。

    只见那小唱抬手轻抚衣袖,在座的乐妓便心领神会的开始击奏檀板、轻拈琵琶,乐到意处时,便听那小唱浅吟低唱道:“当初聚散。便唤作、无由再逢伊面。近日来、不期而会重欢宴。向尊前、闲暇里,敛著眉儿长叹。惹起旧愁无限。

    盈盈泪眼。漫向我耳边,作万般幽怨。奈你自家心下,有事难见。待信真个,恁别无萦绊。不免收心,共伊长远。”

    赵偲于座中,听至“不免收心,共伊长远。”一句时,猛地便咬紧了牙根,强扭过头去,只怕自己泪落莲腮。

    再观清照面上,虽似无晴无雨,但在那眉目转盼之间恍然一逝的水光。又岂是瞒得了、藏得住的。

    且不管赵、李二人现下如何相对不识,在座的其他宾客在小唱吟出第一句词来时,便开始面露不满,进而交头接耳。

    原是这小唱所唱的乃是一阙柳词,其中不过歌颂些底层艺伎闺中幽怨、或是男女私情之事,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似这般雅会佳宴,应唱晏殊、苏轼的词作,才能合“雅”之一字。

    不过试问在座这一班子自诩清高的文人墨客,哪个敢说私下里不曾听过些淫/词/艳/赋的?只是暗事被抬到表面上来,这些个文人便似被抓挠了心肝似的,愤愤不平起来。

    此时正坐于主位上的赵佶并不是没注意到下面骚动,只是他毫不在意,只拈着酒盏,听得入迷。

    待一曲罢了,赵佶更是拍掌大赞道:“好!唱的甚好!”

    又引得在座一些老顽固频频摇头,有几个人已是想借故离去。

    可赵佶岂是会顾忌别人的主儿?为了今日的冬雪梅花会,他还准备了几出“好戏”。

    只见庭中那小唱刚退下,马上几个衣裳轻盈的丽宠儿粉墨登场,回旋而舞。

    现下虽已是二月,天仍是甚冷的。

    但那些个舞妓却好似无感时令一般,身上所着皆是丝、纱一类的料子,雪腻香肤、隐约可见;艳面露笑、毫不收敛。

    这时有几个宾客已是消受不住,愤而起身离席。

    原本宾朋满座之况,现下却已有三三两两空缺之位。

    赵佶仍视若无睹,只是痴笑观舞,又唤小厮再拿些酒来。

    再观赵偲。

    赵偲已将方才小厮拿上来的那壶酒饮尽。

    一杯闷酒尊前过,低首无言自摧挫。

    只是若酒真有消愁之用,那这世上岂还有怀忧之人?

    赵偲现下是想不透这酒能否消愁了,只觉晕得紧。

    这意识一旦模糊起来,意志力自然也随之松散懈怠。赵偲此时已不似方才那般,看一眼清照还待偷着摸着,眼睛直勾勾的便往斜对角处望去。

    却见清照正与李格非耳语一回,随后合衣起身离去。

    赵偲呆傻一饷,忽的猛站起身来,也离开了座位。

    清照离开中庭后,便往端王府的后/庭去。她于席中与李格非说的是欲往恭所,而实则是受不住赵佶安排的那团子乌烟瘴气,想出来透透气。

    清照隐约记得端王府恭所旁有个别致的小花园子,于是寻着记忆而行,还真让她找到了这处所在。只是前次来时,还有秋风拂叶,银杏满阶之景。现下,庭中除了枯枝败叶,再无其他。

    词人总见不得衰败。尤是清照这般九窍通透的女词人。一见枯叶败枝,总不免黯上心头。

    清照原先并无意来此“冬雪梅花会”。

    当爹爹与她说是端王邀请时,她便猜赵偲会来。

    要问她厌赵偲么?如何生厌?赵偲自小便住进她的心里,纵要割舍,还需剜心。

    要问她怨赵偲么?如何不怨?当初意儿别,今日相抛撇,要相逄似水底捞月。

    况赵偲先时已言:“日后莫要再见。”

    似她这般气骨,又岂是愿倒贴着让人看扁了去的?

    可就在清照欲与李格非说不去之时,又想起李格非前些日子与自己说的那些话。

    “气以诚为主”。

    清照何尝不知她未曾放下赵偲的,纵是赵偲说了那些个伤人至深的浑话,可当初他为自己挡下的那刀,又是为了什么呢?

    若只是玩笑,那这玩笑可是差点丢了性命的......

    待清照静下心来细思一回,愈发觉得赵偲的态度不甚自然,也愈发疑心了起来。

    最后,清照仍是决定与自己爹爹一同赴会。

    清照想,赵偲定是知道自己要来的,若是自己来了他却不来,那便证明他心中有自己,不敢与自己见面。

    但若是他来了......

    若是他来了,便最后看他一眼,从此彻底断去这念想,也好过现在这般辗转反侧。

    所以当清照在中庭看到赵偲时,可谓是心如死灰。

    赵偲当真是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可他的背影,为何又瘦?

    而当那阙《秋夜月》在耳边响起之时,清照那本是阑珊的心绪,又被尽数勾扯。

    这词中景况,与她和赵偲,何其相似?

    清照不喜柳词。

    要说那柳永并非胸无大志,只是非要将胸中垒块,化作这些个浅酌低歌,整日与青楼小姐厮混在洞房深处。似这般人物,又能写出什么佳作?

    可为何柳词能这般下自成蹊?世人言:有井水之处皆能歌柳词。

    便是那才贯二酉的苏东坡也曾为柳词比自己的词作更受欢迎而拈酸不已。

    清照如今,或仍是不觉柳词有何高明之处。

    但她已晓,只等得那衣带渐宽之日,红粉憔悴之时,方能解得“情”之一字。

    待要说柳词俗?你可知言“情”哪有俗不俗?

    想想那河滩旁携手而行的谢妈妈与谢老丈、丧偶病榻上的张妈妈,还有那暗自垂泪的孙大娘,哪个能记到汗青之上?

    可便是这般人物,因着情,他们才变得这般不同。

    何为情?

    情是,相思瘦,半妆红豆,终日眉儿愁。

    何为情?

    情是,虽离了眼前,却在心上有。才离了心上,又早眉头。

    清照自为识得情字厉害处,但她却是不知,若情似双双网,那被沾染招惹的,又岂能只是一人。

    似这般懒结芙蓉带,慵拖郁金裙。

    空撇下碧澄澄苍苔露,稀落落枯枝摇影,白日凄凉枉耽病。

    待回首,再问负心。

    这边清照颤巍巍将双头花蕊搓。

    那边赵偲冷不丁的起身冲出院去,随碰了庭外长松,早撞着来往侍从。行过垂花门近西,春和堂前面。穿过来青榭,惊了池鱼,将回廊绕遍。而后向左一转,终来到端王府后门花园。

    若不是逢暮冬,雪儿松,怎显得步琼芳底样儿浅?

    赵偲立于后花园门前,见雪地上一溜的清浅脚印,直向花园里边儿去。

    莫不是天台山边见桃源?莫不是洛水湖畔惹翠烟?

    莫不是襄王巫山逢神女?莫不是广寒宫旁遇飞仙?

    呀!那树下,原来是八百年前命中业缘。

    清照早已听得身后咯吱步儿声,待她回过身来一看。

    霎的云敛晴空,日轮乍慵;风扫残枝,琼华乱拥;离恨千端,闲愁万种。

    两人对望一回。

    清照晃神一刹,便急急的收回眼来,转回身去。

    赵偲见清照如此,心中怎能不苦?

    这般咫尺间如间阔,相见争如不见。

    倒不若让她醉死在酒坛子里,争做一回梦中的“情郎”。

    如今她醒又醒不得,醉又醉不成,心仪的人儿却在眼前。

    难道不待说上一句话,便这般放她走么?

    幸而闷酒总壮怂人胆,微醺之时,最易开口。

    只听得赵偲闷道:“你怎得......在此?”

    清照听赵偲这话,顿时愠上心头,嗤道:“怎得?此地莫不是睦王府独乐园?只许睦王爷您一人来的?”

    赵偲酒后混沌,巴巴的一句话说出口,又是词不达意。

    被清照恁地一凶,更是不由得委屈起来。

    平日里卖乖打趣的能耐,现下都被那一壶子酒冲去爪哇国了。

    清照见赵偲垂着眸子呐呐不语,愈发气上心头。

    当初称兄妹、道玩笑的是你,说日后莫要再见的亦是你。

    这端王府如此之大,庭堂廊池不可数计。

    既是能寻到这处来,又怎可能是巧合?

    既是有心,为何不说?难道还待我再与你翘明的?

    清照之前是哀、是愁,是玉容寂寞梨花瘦。

    如今见着那人,那人却恁地这般不干不脆。

    让她怎能不怒上心头。

    清照索性也不指着赵偲那小鸡嘴里能吐出几粒米来,回身便对赵偲劈头盖脸道:“怎得?睦王爷是觉着先时与奴说过‘日后莫要再见’,如今奴还来至王爷兄长的府上,不识抬举了?还是睦王爷您看着奴年纪尚小,还想赚上一回?”

    清照说至“赚上”一语时,眼眶早已泛起红来。

    偏生是这般不见声的泣,却聒得赵偲一颗心尽碎。

    她再忍不住,直想上前将清照搂入怀中。

    可清照这边发作一回,又不禁自悔失态。

    父亲往日的训导犹在耳边,她怎得能说出那些刻薄话来,且还是对那人这般说呢?

    清照心中一揪,转身便想逃离此处。

    岂料雪融地滑,刚迈开步来便踩至一要害处,倏忽要跌倒在地。

    赵偲早反应过来,伸出手便拉住清照的细腕,又因酒还未醒透彻,故也把握不好力道。

    清照被赵偲这么一拉自是往赵偲身上靠去,脚上一滑又不由的伸手揪住赵偲的衣襟。

    赵偲警钟大作,忙用另一只手按住衣襟,生怕坏事。

    可便是如此一揪一扯,竟将赵偲收在衣衫暗袋中的物什给拉落出来。

    这一番掉落,又生生摔出多少情丝。

    待赵偲自雪地上爬起,想着的是赶紧看看清照受伤与否。

    翻身张望,却见清照坐在离她不远处,正望着一处愣神。

    赵偲顺着清照的视线而看,只见雪地上:一个针囊、一条梅花暗纹锦绣帕,还有一支梅花金钗。

    但不待赵偲面红耳赤,再往心里放只兔子,却听清照道:“你撒谎。”

    随后直至清照离去,赵偲仍坐在雪上无语。

    久久至冰雪刺股,赵偲才勉强撑将着站了起来,又将散落在雪地上的物什一一捡起。

    当赵偲转身欲要离开时,却见赵佶正倚在后花园门前,无甚表情的看着自己。

    赵偲现下的心情,怕是用“心情恶”这三字都不能道尽的。

    故她也懒理赵佶,只是想走。

    赵佶也未有阻拦赵偲之意,只当赵偲从赵佶眼前经过时,方才听得赵佶开口道:“这般便放她跑了,下回可别指着我再来帮你请。”

    赵偲停住了脚步,将手中的梅花钗、针囊用帕子包好收入怀中,而后道:“以后莫要再做这般事了。”

    赵偲说罢正欲迈步,谁知竟被赵佶猛地揪住衣襟:“我原先只以为你是木,而今才知你是孬!”

    赵偲何曾见过赵佶这般凶神恶煞?且她方才经过一番变故,本就满腹的委屈。

    被清照凶也就罢了,她凭什么被赵佶凶?这么个纨绔子弟、败国帝王,又凭什么凶自己?

    凶是吧?你们只道你们会凶,我不会?

    赵偲怒由心中起,忽然间也就不管不顾了,猛地便一把将赵佶推搡开来道:“你又知道个甚的?你可知道六哥不许?你可知道东坡先生现在何处?”

    赵佶听了赵偲这番话,竟哈哈大笑起来,随后敛眉指着赵偲道:“若是你心悦她,莫说是六哥不许,便是天王老子不许,又待如何?!”

    随后赵佶拂袖而去,不再理睬赵偲。

    而今烦恼犹闲可,久后思量成奈何。

    有意诉衷肠,争奈身困枷锁。

    成抛躲。

    当日成也是你个偲娘,今日败也是你个萧何。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蛋疼小说网,免费小说,免费全本小说,好看的小说,热门小说,小说阅读网
版权所有 https://www.danten.net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