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李宅书房中,李格非正埋头誊写他所著《史传辨志》。
《史传辨志》一共五卷,乃是李格非耗费了大量心血所著,如今已修订完毕,待誊写过后便可供人观看。
而就在李格非奋笔疾书之时,忽有人轻扣房门,李格非头也不抬道:“进来。”
来人轻轻推开门扉,缓行至李格非的书案前站定,却见李格非仍是忙于手头之事,丝毫未有空闲搭理自己。
来人站了好一会儿,才低低道了一声:“爹爹。”
李格非这才抬头望了一眼来人,诧异道:“照儿?这么晚了,你怎得还未就寝?”
而今方见,深夜来至李格非书房中的,正是清照。
清照与李格非对视一回,随即低眸恭敬道:“儿有话与爹爹说。”
李格非拿着手中的羊毫于砚台中沾染了一回,而后俯首一边誊抄,一边道:“你说。”
清照悄悄于袖中攥紧了拳头,轻启朱唇道:“儿愿意嫁给赵三郎。”
李格非闻言笔锋猛的一顿,随即抬起头来看了清照一眼,复又低下头去,房中只听得见李格非誊抄所发出的“沙沙”声。
之后不知清照又枯站了多久,亦不知李格非又誊写了几时,只待清照一颗心具要成灰时,才听得李格非低问了一声:“照儿,为父平时如何教你?”
清照面上虽看不出什么端倪,其实一颗心自走出自己香闺后便是惴惴不安之态。
现下她好不容易说出“愿嫁赵三郎”之语,谁知自己爹爹却神来一问,问得自己摸不着头脑。
于是清照思忖一番后答道:“爹爹平时便教导儿“气以诚为主”,言行须若沛然从肺腑中流出,方为致也。”
李格非这次倒没让清照等太久,只见他听罢清照的回答后便停下笔来,抬起头看向清照,平静道:“那么照儿,你对自己的心,诚了么?”
清照从来不畏于与自己爹爹交谈,只因她才思敏捷,从未有对答不上之时。
可这次,她却是真真被自己爹爹给难住了。
清照偷睨了一眼李格非,只见他正眉头微皱,认真的看着自己。
李格非此时面上丝毫未有恼怒之意,反倒像是怀着满满的担心。
清照心中暗道:原来爹爹他......什么都晓得......
李格非就这般静静看着清照,看着她一会儿垂首,一会儿偷睨,像极了她小时与李迥爬树抓泥后被自己训斥时的模样。
又不禁开始回想,女儿那会儿的个头还不到自己的腰间,如今,都这么大了。
李格非不由得心中感慨,且暗暗有了主意。
那边清照不知如何作答,仍在原地纠结中,忽听自己爹爹又开口道:“婚姻大事,非是儿戏。为父的尚且不敢随意将你许于人家,怎得你自己倒是随意起来了?”
清照顿感又羞又愧,只能喃喃道:“儿......”
李格非心知女儿现下心乱如麻,纵是继续谈下去也未会有结果,于是李格非一边又继续誊抄起手稿来,一边开口道:“夜深了,快回房歇着罢。”
清照此时心中早已打了退堂鼓了,见自己爹爹给了台阶,怎能不心喜而下。
于是乖巧的对自己爹爹作了一个万福道:“好,那儿便去歇着了。还请爹爹保重身体,也早去安歇罢。”
李格非点了点头,未再言语。
等到清照离开,李格非起身至书房门前看了看。
确认清照已离去后,李格非方回到自己的书案前,将刚才誊写的那一页纸用手一揉,扔到了一边,而后深深的长叹出一口气来。
原来李格非方才的平静,不过装作。
而方才那一页纸上所书,也并非李格非的手稿,而是写着: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再看睦王府中,李洵四处寻不到赵偲,于是往赵偲房中寻人。
谁知赵偲房中空空,亦未有赵偲的身影。
李洵见赵偲的书案与床榻皆是一片狼藉,便顺手将床上的被褥叠好,并将书案上的各色用具归位。
在摆放砚台时,李洵不甚将书案上的几本书册推掉在地。
李洵忙俯身去拾,岂料刚将书册拾起之时,书册中夹着的几张红笺顺势掉落了出来。李洵再俯身,将红笺拾起,只见第一行书着:如梦令。
李洵原先每日皆需与词曲打交道,自是一看便知这红笺上书的是一阙小词,于是她一边看,一边心中默念,瞬间了然。
清照这阙《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刚作成后,即在汴京城中被广为传唱,尤是最后这一句“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不知受到多少文人墨客的击节称赏。
李洵那时还是凤栖楼的名伶,自是不会对这阙词生疏的,不过她如今才知,词女李小娘子与清照竟是一人。
待李洵将几张红笺上的诗词尽数看完后,只见她笑叹道:“如此大才,莫说是枯木逢春,只怕是铁树都会开花。”
这边赵偲醒来时,发现自己竟在江梅树下睡着了。
她这几日心中颇不宁静,明明疲倦,躺在榻上又生生无法入眠。
只有到这江梅树下坐一会儿,她方才觉得心情舒畅些。却不想,竟倚靠着江梅树干睡着了。
正在恍恍惚惚时,忽有人唤她道:“桴材。”
赵偲抬眸一看,原是李洵来了,只听李洵嗔怪她道:“你怎得在此处睡着了,仔细着凉。”
“我原先只是在江梅树下坐了会儿,也不知怎得便睡着了......”
赵偲只想随意搪塞一番,岂料李洵却了然道:“你近日来,都未休息好罢?”
赵偲面上明晃晃的黑眼圈,即便李洵不懂医理也能看出一二,更何况李洵现在已是学了些皮毛。
赵偲心知瞒不过李洵,但又不知如何说清缘由,故只能幽幽的叹出一口气来。
李洵见赵偲这般,便知赵偲也是个泪往肚子里流的主儿,既然她这般不干不脆,倒不如自己索性与她挑明。
于是李洵直言道:“你与李小娘子,是怎得了?”
赵偲猛地抬起头来诧异道:“你......你怎会?”
李洵笑道:“世人谓:情种、情种。想来倒还有三分道理。情之一物若还为种,深埋地下之时,自是无人知晓,只得独自哀怜叹惋;可一待它生根长芽,破土而出,又岂是掩得了藏得住的?”
赵偲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站在原处。
李洵却故意上前打量了一番赵偲,而后道:“先时你我在此处相谈,你问我何为情?我观你心上有一缺口,想是极难明白情之一字,可如今......”
赵偲闻言猛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处,而后问道:“如今怎得?”
李洵先是皱眉一回,而后道:“如今看来,这心上的缺口仍在,但却好似被谁人植入了甚似的。”
赵偲听罢李洵一番话,先是蹙眉,须臾后忽的又露出笑来。
李洵见赵偲笑了,便猜赵偲或已开窍,于是李洵又问:“那么桴材,你如今可知情为何物了?”
赵思笑叹道:“虽是知了,可这般不知对错,倒不如不知的好。”
李洵闻言却挑眉回道:“好似有人与我说过,世上之情皆无对错之分,不过心之所向?”
赵偲看懂了李洵眸中的调侃之意,于是摇头笑道:“先时你为俗人,而今我倒成了大俗人了。”
李洵见赵偲开朗了许多,心中稍稍放心。可她自己毕竟也不是个乐天的性子,该鼓励的鼓励了,该忧愁的她亦要与赵偲说清。
于是李洵一敛方才的轻松之态,一派认真的与赵偲道:“只是你与她,与我和莠儿不同。我两个左右不过江湖沦落之人,再坏也不过是从这个江湖沦落至那个江湖罢了。但你与她,撇去那些个扑朔迷离,亦还有刀山火海要走。”
最后听李洵道了一句:“千万仔细。”后,便见她离开了药圃,留赵偲一人,独自斟酌。
隔日赵佶又来。
赵偲今天精神好了许多,故不与上次那般对赵佶恶颜相向。但她仍是没甚心思搭理赵佶的,只是懒懒的坐在椅上问赵佶所来何事。
赵佶却是满面堆笑的坐到赵偲的边上,而后兴致勃勃道:“近来日子无甚趣味,我瞧着你也意懒得尽,故亲自安排了个冬雪梅花会,初十那日,我们可以同赏梅饮酒,你可一定要来!”
赵偲听到“赏梅”二字,倏忽心中又是一痛,直敛眉道:“不去,你自个儿邀些人陪你就是,我这么个不懂风月的木头,去了也是扫兴。”
赵佶心想:这“木头”二字,用得倒是恰如其分。
嘴上却笑说道:“你不来么?那可惜了,我还专门邀了李大人与晁大人呢。”
“什么?”赵偲登时从椅背上坐起。
赵佶拍了拍赵偲的肩膀,狡黠笑道:“想是那李小娘子也会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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