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小说:约重来 作者:尔瞻
    十一月伴着北风呼啸而至。

    今年的冬日比起往年,竟是冷了二三倍不止。

    此时汴京城中的大小街巷虽仍是熙攘,但百姓们皆是磨掌呵拳地抱怨着天气。

    郊外,小贩正赶着驮木炭的驴群入城,这是他今日第三次入城。

    只因着大雪连下了五日,城中木炭供不应求。

    宫中,赵煦正在垂拱殿中坐殿视朝听政,殿下群臣早已吵得不可开交。

    因这突来的连日大雪,汴京中许多地方已被大雪完全覆盖,导致道路阻塞,河道不开;再来汴京城内的木炭已经出现短缺,许多商户趁机哄抬炭价,导致城内百姓怨声载道;就在这时,外面又有御史来禀,说是京中东西南北四处福田院出现疫情,院中许多老人孩子接连高烧不退,且一直有新的患者增加。

    赵煦听到这里,再也坐不住了。

    赵煦本自入冬以来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似如今殿中四处皆架着炭盆,他竟还觉得寒冷难当。这身子不舒服,自然脾气也躁了起来。一个早上,只听大臣们争闹不休,到现在都还未决定是先抑制住炭价,还是先组织人将阻塞的道路疏通开。

    赵煦只觉得再让大臣们争论下去,这汴京城都要被大雪给淹没了。

    于是赵煦厉声呵住宰相章惇,命他即刻遣人先将汴京的道路河道疏通开,再遣开封府尹处理炭价事宜,若有商贾哄抬炭价令斩无赦。

    此时有官吏问到京中四处福田院的疫情为之奈何,赵煦沉吟一晌道:“吾自会再遣人处理此事。”说罢即宣布散朝。

    赵偲因没有实职不必参加朝会,但每日清晨还须入宫觐见天子。

    这日她与赵佶觐见完赵煦后准备离宫,却被赵煦贴身的宦者唤住,随后一路将赵偲引到了文德殿。

    一入文德殿,赵偲观四下无人,赵煦并不在殿中。

    但方才宦者口口声声说是官家有命,令睦王前往文德殿等候。

    赵偲无法,只能是站在殿中等候赵煦。

    过了不知多久,赵偲都要无趣得昏昏欲睡时,才终于听见殿外传来淅淅索索的脚步声,赵偲忙站了起来,行至殿门一侧。

    赵煦恰好此时走入了文德殿中,他侧目了一眼赵偲,低声道:“随我来。”而后行至殿中一张宽矮塌边坐下,并以目示意赵偲也入座,赵偲从善如流,坐在了赵煦身侧。

    赵煦看了看赵偲,长叹一口气道:“上月你与我说不日大寒将至,我不信你,如今悔之晚矣。”

    赵偲以为赵煦只是为了城中大雪封路之事烦恼,于是宽慰赵煦道:“我今日清晨从睦王府往宫中来时,见许多百姓已自行铲雪疏通道路。想是这冰天雪地,他们也还需上街讨生计。若六哥你再遣些官兵协同着百姓一齐,疏通道路河道,并非难事。”

    赵煦靠在懒架儿上,眼中似明若暗的望着赵偲道:“你还有何好主意,说下去。”

    赵偲想了想道:“如今大雪封城,见雪势应还需一二日方才会见晴。若只靠京中将士疏通阻滞道路,一则过耗京中兵力;二则因六哥治理有方,汴梁一隅久无战事,想京中兵将多为骄兵。如此寒冬,若让这些兵将日夜在城中除雪,必会有人耐不住寒冬脱逃。此次逢此百年一遇之天灾,该当是军民一心之时。且城中百姓多是祖祖辈辈生活在汴梁之人,若操纵得当,他们定愿与京中兵将一齐同赴风雪。”

    赵煦仍不动声色道:“依你看,如何操纵才好?”

    赵偲以前当过几年班长,对如何组织人还算有心得,她掰着手指头道:“依我之见,可将城中百姓十户为一甲,一甲中十户人家各出一个男丁,责令其每日需协同京中兵将一同疏通阻滞道路,且每日劳作不低于三个时辰。一甲中的十户人家可互相督察,若有一户人家偷懒耍滑,一经查实,十户人家一同罚金。若是有人家中无男丁或男丁早逝的,则出可行炊事的女眷,为京中兵民做饭。”

    赵煦听到此处,眼中一亮道:“此计甚妙。”

    赵偲腼腆笑道:“再来我希望六哥能供给出力的男丁每人一日一顿口粮,他们既是为国出力了,国家每日供给他们一顿饭食,也可减轻家中米粮负担。”

    赵煦听罢点了点头:“不仅每日供给他们一顿餐饭,每顿餐饭再加一角酒与他们暖身子。”

    赵偲听赵煦如此说,不禁起身拱手作揖道:“六哥英明。”

    赵煦笑了笑,伸手捏了一回赵偲拱起的拳头:“往日里我只道你话少,今日方知你不仅腹有谋略,且还懂溜须拍马。”

    赵煦说到“溜须拍马”时面上虽带着揶揄的神色,但赵偲只觉得有股寒意从脊梁处闪过,忙忙又是作了一揖,嘴上故作轻松道:“六哥又拿我取笑......”

    其实此时赵偲额角已隐隐冒出冷汗来。

    赵煦倒也没再多为难赵偲,只是按着赵偲的肩膀让她入座,而后思忖了一会道:“你所献计策甚好,我一会便则令中书舍人起草诏书,依策行事。”赵煦说着抬起头看着赵偲又道:“不过我还有一事,要令你去办。”

    之后赵煦便将京中四处福田院突发疫情之事告之了赵偲。赵偲知道后竟是坐不住,急急地起了身子道:“疫病之事刻不容缓,还请六哥准我即刻出宫!”

    赵煦点头道:“既是我委任你之事,岂有耽误你之理。京中四处福田院疫病之祸,交由你全权处理,若是需要助力,翰林医官院中的医官你随意调度,若是要用药,尚书省太府寺所属和剂局,还有惠民局、四熟药局,这三处的药材任你调用。”赵煦说着又拍了拍赵偲的肩膀,“务必尽快将疫病控住。”

    赵偲认真对赵煦作揖道:“必不辱命。”

    赵煦对赵偲颔首一回,而后唤来宦者:“雪日路滑,你拿把伞,送睦王爷出宫。”

    宦者俯身回道:“诺。”随后将赵偲安安稳稳的送出宫去。

    赵偲出宫后先是直奔“回春堂”去,将提前备好的药材拿好,再来就是唤上几个她较为信任的大夫,几人一同风尘仆仆的赶到了位于城东的福田院。

    福田院是宋政府设在京中的收养机构,有点类似于后世的福利院,主要用于收养孤寡儿童和老人。

    福田院中本也配置了数名大夫,负责免费给儿童及老人看诊的,只是此次疫症来得突然,故人手严重不足。为了更好的照顾患者和防范健康的老人、孩子造到传染,福田院的负责人便将患病的老人、孩子皆送到了城东的福田院一齐看顾。

    赵偲几人至城东福田院时,发现赵煦已将厚衣被、柴炭及粟米命人派发了下来。

    赵偲忙吩咐福利院的负责人将厚衣被分发下去,自己则是携着几个大夫至病人休憩的屋中看诊。

    忙活了一整日,赵偲确定了此次疫症的患者虽病情或轻或重,但皆属伤寒之症,只要用药得当,不日即可痊愈。

    赵偲于是先命福田院的负责人务必遣人将这些患者原先的住所彻底洒扫清洁,防止又有人接触到污浊之物而被传染;再来就是严密监视四处福田院,若有疑似发热、流涕、昏眩等症状者须即刻送过来接受医治。

    福田院负责人不敢慢待,连连点头应是。

    赵偲交代完这些事后,便即刻与几位大夫一同医治患者,煎药施针,亲力亲为。

    就这般忙活了近七日,福田院中的患者虽未痊愈,但暂未出现病故者。

    过了几日又有三三两两有新的患者送来,但勉强算是控制住了患者数量。

    这日十一月八日,赵偲在“回春堂”中配药。

    因着赵偲近来吃住皆在福田院中,故此次回至“回春堂”,便有许多百姓上门来询问些疑难杂症。

    再说清照虽身在闺中,但因着有盈盈这个“包打听”在,她自是知晓赵偲如今日日于福田院中奔波。

    疫症这般事,可大可小,但稍有不慎便可能尸横遍野。

    故清照日日担忧挂心,一则担心福田院中百姓安危;二则担心赵偲不慎染病。

    为此清照偷偷溜出家门数次。

    但福田院如今重兵把守,生怕患病者将疫症传入城中,又岂是会随意放清照进去的?

    于是清照只得往“回春堂”中碰运气,但赵偲皆是不在。

    今日清照又携着盈盈来寻赵偲。

    清照本是已抱好又扑了个空的准备的,不想赵偲今日竟在馆中。

    赵偲这边刚送走几个问诊的百姓,正想吃杯茶歇一会,不想一个抬眼便见清照携着盈盈站在门口。

    赵偲心中虽惊喜,但开口仍是嗔怪:“这般寒冬,你怎穿得如此单薄?”

    原来清照虽已换上冬装,但未着厚外衫,只是薄薄的一件。

    清照看赵偲对自己挤眉瞪眼的,只是笑了笑道:“我不冷的,作甚穿得那么严实。我少穿些,让福田院的老人、小孩儿穿得厚点才是。”

    赵偲本是操劳多日,未见欢颜,此时愣是被清照一句话给逗笑了。

    只见她眉眼轻疏,嘴角微扬嗤笑道:“贫嘴!若真是如此不怕冷的,那便将衣物都捐出来给福田院中的孩子罢,省得糟蹋了。”

    清照笑答道:“有何不可,我回去便将多余的衣裳收拾一番,下回与你。”

    赵偲此时也不知怎得,脱口问道:“我赠你的石榴裙,也可与人的么?”

    清照不觉地眼神闪躲一回,糯糯道:“那自是不可。”随后又道,“不过不因着是你送的,只因着我甚喜那裙子!”

    赵偲听得清照这般答案,面上又是自恃不住的笑意,她轻咳了一声道:“既是李小娘子心爱之物,那我自是不能夺人所爱,是也不是?”

    赵偲这个“是也不是”故意说得抑扬顿挫的,清照怎会听不出赵偲取笑之意,恼得耳根一红。

    正待清照欲要反击时,忽然耳边一个女声传来:“王爷,奴将药材切好了。”

    清照听此女声只觉耳熟,但忆不起系何人之声,不由的回头一视。

    只见身后站着一个高髻云鬟,身材纤巧的丽人。

    “你是......孙大娘?”莫不是还识得那三分眉眼,清照绝不会相信眼前这个颜如舜英的女子是那孙大娘。

    高髻女子俯身作万福道:“正是奴。”,施礼罢孙大娘面含愧意又道:“上回多有得罪,还望李小娘子莫要与奴计较。”

    孙大娘自病愈后,常至“回春堂”中充当助力。

    赵偲本不欲与她多有交集,也曾好言劝她回家去。但孙大娘愣是不走,说是赵偲救了自己一命,这个恩一定要还,虽她不识医理,但切药烹饭之类琐事还做得。

    恰逢近日赵偲忙得不可开交,又见孙大娘做事还算得悉心,对待病人亦是和颜悦色,绝无那日的粗蛮跋扈。几日下来,倒是让赵偲对孙大娘有些改观,索性也就任她在“回春堂”中帮忙切个药,点个茶的。

    而孙大娘在这个过程中,一是晓得了赵偲亲王的身份;二是晓得了那日与赵偲一同去她家中问诊的小娘子并非赵偲的家室。

    故今日再见清照,孙大娘自是软语温言。

    清照忙摆手道:“那时你正在病中,且我言语亦有冒犯之处,还请孙大娘莫要与我计较才是。”

    随后两人对笑一回,也算将先前的间隙解了。

    因着赵偲晚些时候还得至福田院与病患看诊,今日至“回春堂”是为了取些药材,故听到孙大娘说她将药切好了,便行至药柜这边来看了看,随后赵偲唤道:“孙大娘,你来一回。”

    孙大娘听赵偲唤她,于是走了过去,随后见赵偲将她方才切好包起的药材打开来,摊放在桌上。

    “王爷,这药可有什么不对?”孙大娘疑惑问道。

    赵偲无奈的摇了摇头,从药柜中又拿出一包药材,打开来摊放在桌上。

    “你自个儿瞧瞧,这两包药材,有何不同?”

    孙大娘睁大了眼睛对比了一番,只觉两包药材十分相似,只是一个个头大些,一个个头小些。

    赵偲先拿起个头大些的药材举于孙大娘眼前:“这是浙贝母,个头大,性味苦、寒,多用于外感风热咳嗽。”再拿起个头小的,“这是川贝母,个头小,性味苦、甘、微寒,适用于内伤阴虚久咳。这两种药材长得十分相似,但药性却截然不同,我所需的乃是浙贝母,而你切的却是川贝母,好在我察看了一回,否则让病人抓去用了,怕是一病未愈,又生一病。”

    孙大娘将赵偲手中的两株药材仔细对比一番,而后歉意道:“怪奴不够仔细,这两株药如此不同,奴竟胡乱切了。”

    赵偲见孙大娘满面愧意,亦不好再多怪罪:“日后注意些便是,这几日你跟着我来回奔波,亦是苦了你了,现下先去内室休憩一会罢,夜里还得烦你至福田院内煎药了。”

    孙大娘听得赵偲和风暖语,自是心中柔情暗生,忙点了点头,去了内室。

    清照在一旁看着赵孙二人的互动,看着赵偲悉心地教孙大娘分辨药材,又柔声地让孙大娘去小憩一会,心里没由的酸成了一片。

    待赵偲再行至清照面前时,清照开口便道:“孙大娘为何在此?”

    赵偲先是一愣,而后道:“那日后她不时至“回春堂”中帮衬事务,近日来因着人手不足,她便来得勤快些。”

    清照听罢垂眸一会道:“携我去福田院。”

    赵偲微愕道:“不成,疫疾肆虐之地怎是你去得的?”

    清照暗暗咬了咬下唇道:“那为何孙大娘能去得?”

    赵偲亦不能直说出‘因为她的命不如你的金贵。’亦不能说‘因为她病了,我总是能治好的。但我绝不能让你有危险。’这类话来。

    故只得搪塞道:“你与她不同。”

    而这“不同”一词,竟刺得清照心中一痛。

    “不同”?是何处“不同”?还是何处皆“不同”?

    清照攥紧手心,生生忍住泪意,转身离开了“回春堂”。

    赵偲看着清照离去,竟也没有去追,只是行至“回春堂”门前看着清照渐行渐远,任风雪模糊了清照的背影,亦模糊了自己的视线。

    冬日易暮,又早黄昏后。

    熙攘闹市街,一人空伫枉凝眸。

    萧萧寒风,何处狂游?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蛋疼小说网,免费小说,免费全本小说,好看的小说,热门小说,小说阅读网
版权所有 https://www.danten.net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