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朝云与暮雨自那日后,便和好如初。
赵偲虽不知她两究竟系何缘故闹的别扭,但也不便细问,只是细心的为暮雨开药理病,暮雨身体日渐好转。
这日正是七月初五,天气愈发闷热。
至深夜赵偲本欲歇下,忽见窗外月色正好,且入夜后,室外已不似晨间般灼热。
赵偲雅兴偶至,于是推开房门,一路赏着月色来到药圃。
谁知药圃中竟还有一人,蓝裳长襦,正立于几株江梅树前。
赵偲定睛一看,原来是朝云。
朝云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赵偲,便朝她温和的笑了笑。
不知是月色太美,还是深夜容易让人卸下心防来。朝云竟也不似平时一般,见到赵偲便行礼。只是笑了笑问赵偲道:“这几株树,可是江梅?”
在赵偲的印象里,朝云就是个冷美人,纵是千金也难博得她一笑的。
但近来多有接触,只觉朝云不过外冷内热,对亲朋挚友确有一副热心肠。
平日的冷清,或不过只是保护色罢了。
于是赵偲亦对朝云笑道:“是江梅,才刚种下不过几月,不知今年冬天会不会开花。”
朝云笑道:“这园内奴四处看了一圈,发现尽是些药草果树,忽在这一隅有几株江梅树,想是郡王特地种下的。”
赵偲挠了挠头,也不知怎得脱口而出道:“吾有一小友,甚爱江梅。恰好吾有这么块地方,便想着种上几株来。冬日里或可对梅饮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朝云听罢忽有些怅然:“有酒有花,自然是人生乐事。不过这春花秋月,想来不过镜花水月。”
赵偲见朝云眸中顿生出一股凄凉,便忍不住问道:“朝云......可否与吾......不,可否与我说说你的故事?”
朝云抬眼见赵偲眸中皆是真诚之意,且对自己不称“吾”,而称“我”。
想来赵偲虽不是真的......但“他”高贵的身份是做不得假的,愿意如此放低身份来与一位艺伎说话,已是不易。
且近日来的相处,朝云觉得赵偲确是一个值得交心之人。
于是朝云望着月亮,兀自走了几步,背对着赵偲缓缓道:“我原姓李,单名一个洵字。是南唐后主之后。“
赵偲心中一惊,这朝云竟还是个公主。
朝云回身看了看赵偲的面色,心下了然道:“我并非公主。我出生时已是元丰六年,南唐早已灭国百年,我不过系一南唐公主之后。”说着朝云凄然一笑,又道:“再说这亡国之后,又怎敢自称公主。”
赵偲疑惑道:“那你是怎么......进的凤栖楼?”
朝云答道:“亡国之后,又怎会有安乐之时。系我祖上那位南唐公主,自南唐被灭后,也是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一开始身上还有些银钱,便与夫婿以商贾自称,过了安稳一些时日。谁知聚财难,散财易。几万银钱,不过三代就被挥霍一空。我儿时也常听我母亲含泪与我道祖上之事,说我们系南唐后主之后。那时不懂,后我娘病故,因着外债,我便被狠父奸兄卖与了青楼还债,才知什么南唐后人,不过是去不到的故园梦一场。”
赵偲自是知道王朝变更的残酷,历代王朝对上一代王朝的子嗣,一般皆是赶尽杀绝。朝云祖上那位南唐公主,能逃出生天已是不易。
朝云的经历虽与其他亡国后的女眷们不过大同小异,但亲耳听到这般事,还是让赵偲心中生闷:常听‘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只怕非是商女不知,而是这凶恶吃人的世道,能活尚且不易。谁还能去想着已亡的故国呢。
赵偲不禁暗暗替朝云庆幸,多亏这宋朝,青楼不等同于皮肉生意。宋代的妓女多是卖艺不卖身的。
赵偲正揣度着如何安慰朝云才好时。
朝云又道:“我名‘洵’,取自‘于嗟洵兮,不我信兮。’洵本是河名,此诗中乃是久远之意。但世人多不知,这洵字亦是殉字的假借。” 朝云摸了摸江梅仍细幼的树干,“或许我娘亲,给我取这名字,意在有朝一日,若逢不测,望我以身殉国罢。”
赵偲沉吟一晌,问出了心中最想问的问题:“那你与暮雨......又是何关系?”
朝云本暗自神伤,忽听得赵偲提起暮雨来,不由的眼神游移了一阵,有些欲言还休了起来。后又兀自捋了捋垂髫的发丝道:“她......或是我命定之人罢。”
赵偲听后无甚惊奇,因着朝云对暮雨之情可谓昭然若揭。
朝云见赵偲面上一丝厌恶之情也无,便继续说了下去:“刚进凤栖楼之时,只觉度日如年。愈学琴棋书画,愈觉得自己污浊不堪,未有一日不想去死。”朝云面上似苦痛,又似怀念,“但我却又要感谢我那狠心的爹,若非他将我卖给了凤栖楼,我怎能认识莠儿。”
赵偲疑惑道:“莠儿?暮雨?”
朝云笑道:“ 正是,朝云暮雨不过后来我两取的伶名罢了。她本姓刘,名维莠。说来也巧,她乃是南汉后主刘鋹之后。
赵偲惊道:“那你两个......”
朝云道:“是,我两个皆是亡国之后。凤栖楼初见时,我不过十三,她不过十二。因着是一同被卖如凤栖楼,且姿色相当,便被安排在一处。同吃、同睡、同歌、同舞。”
“你为甚不觉,你对暮雨,或仅是姐妹之情?”赵偲试探道。
朝云看了赵偲一眼,笑道:“一开始,或是相互取暖......可朝夕相对、互依互靠、鼓瑟和音、心有灵犀。我对她之情,又岂是‘姐妹’二字可拟。”说到此,朝云又看了赵偲一眼,有些不好意思道:“先前官家寿宴,你不过醉酒多看了莠儿一眼,我便心生不悦起来。这般占有之情,又岂能仅是‘姐妹’?”
赵偲忽的呆愣了起来,傻傻的问道:“何为情?”。
朝云这几日见赵偲皆是严肃、认真、恤人之相,自以为赵偲诸事妥帖。今夜竟见得赵偲如此呆傻之相,不由咯咯地笑了起来。
赵偲顿时心中一窘,悔不当初,怎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霎时臊到了耳根子。
朝云笑了一会,方敛了笑意,认真对赵偲道:“待你遇得心仪之人,自会懂得。”
“又是这个答案......”赵偲心中一叹。
只得颓废又问朝云道:“那前些日子,‘孙羊正店’中那俊俏郎君,与你是何干系?”
这回换朝云面上一惊,脱口道:“你怎知......?”
“因我那日,正巧路过‘孙羊正店’。”
朝云面上先是有些不自在,后深深叹了一口气道:“那是京中冯府的郎君。”
赵偲点了点头道:“原来是冯大人的郎君,怪不得有些眼熟,想是之前宴上曾见过的。”
“是,他常来凤栖楼听曲,一来二去便也熟络了。”
“那你对那冯府郎君......可是?”
“自然没有......我心中早有莠儿......又怎可能移情他人......”说到此,朝云懊恼得垂下了眸子,待她理了理情绪后又道:“我本就对这冯郎君无意,只是因着前些日子惹了莠儿,她几日不曾理我。后......我便一时糊涂,想着与其如此相见不识,不如我寻个男子,让莠儿放下心来。谁知,反倒是弄巧成拙。后面,莠儿先是不进食,后又重病,我哪里还有心思,去理什么冯府郎君......”。
朝云虽如此说,但面上皆是懊悔与歉意之色,想是虽对那冯郎无意,然总是利用了他一回,心中总有亏欠。
赵偲则是恍然大悟,她原以为朝云对暮雨与那冯郎君皆有情,故摇摆不定。以致暮雨病倒,朝云方才明了自己的心意。
谁知原来这三角恋本就不存在。不过赵偲现下忽然好奇起朝云和暮雨原先是因何闹的别扭,于是提了提胆子,问道:“能告诉我,你原先是做了什么惹暮雨生气的么?”
朝云面上一红,眼神闪躲得厉害。
赵偲也知自己有些过分窥探他人的隐私了,正想致歉。
谁知朝云轻启朱唇道:“我......吻了她。”
赵偲听到这样的答案,倏地自个儿倒也不好意思了起来,久久无语。
既已开口,朝云倒是毫不隐瞒了:“那日,本是新作了一曲,便邀莠儿来我房内填词。谁知她舞兴偶炽,反倒是舞了一曲。后来......我们对坐着喝了点酒。微醺之时,我竟忍不住亲近之意......便轻薄了她......以至后边生出这么多事来。”
赵偲暗暗纳罕,她未穿越时,倒也看过许多电视剧。剧中男主角吻女主角的时候,也基本上是“情难自禁、情难自已。”这类说辞。原来女子与女子之情也是如此。
赵偲于是安慰朝云道:“虽是生出许多不可预料之事,索性现下景况甚好。原先以为你与朝云如菟丝、茯苓一般。现在看,却不是了。”
朝云惆怅道:“那日山上之时,我听你说菟丝与茯苓,倒真心有戚戚焉。想那菟丝、茯苓,当真像极了我与莠儿。”
赵偲摆手道:“不然,菟丝与茯苓终须分离。想你与暮雨,应比作菟丝子与女萝草方才贴切。”
朝云低头一番思量,后竟一扫方才的忧伤,笑道:“‘君为女萝草,妾为菟丝花。’我与朝云虽非是一男一女,但确有一般情丝。”
赵偲笑道:“正是如此。莫要去忧虑过往,把握现下方才要紧。”
朝云点了点头,又有些不自信的问道:“你......当真不介意我与莠儿......我们两个女子......”
赵偲摇了摇头,又抬头望月道:“世上之情皆无对错之分,不过心之所向罢了。”
朝云忽有所感,自嘲浅笑道:“平日里我笑他人俗,竟不知我亦是俗人。郡......桴材,多谢。”
赵偲嘴角微翘不语,心中暗思如何让朝云为自己保守住那个秘密。
正巧朝云也想起那事来,鼓起勇气问赵偲道:“桴材,你如今已知我底细,是否应该坦诚相待?”
赵偲心中想:若真与你坦诚相待,你怕是要吓死。
当然她身世的那套说辞,自无不可叙述之处,便徐徐地告诉了朝云。
朝云听后,眉头紧皱,复又长叹一声:“造化弄人。”
赵偲亦顺着朝云的叹息道:“自我通晓世务后,亦没有一日不叹造化弄人。”
朝云惋惜了摇了摇头道:“若不是你娘亲一念之差,你又何须过得如此扑朔迷离。”
赵偲笑道:“其实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朝云不懂赵偲何意,因问:“何解?”
赵偲蹲下身来,用指尖拨弄着跟前一株刚抽出芽的药草笑道:“若非阴差阳错,我此时不知被官家许与谁家,世上不过多一闺中怨妇尔,何来现下岁月静好?”
朝云领悟了赵偲的意思,点了点头道:“有理,古来皇家女眷,不过筹码而已。婚事皆不由己。现下你如此......倒也是得了自在。只是当今官家,竟不与你指婚?”
赵偲笑道:“我自有办法。”
朝云晓得赵偲是个极有主意的,便又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赵偲见时机成熟,于是态度真诚的对朝云道:“此事,可否替我保密?”
朝云笑道:“你如此聪慧之人,又怎会问蠢话?”
赵偲听朝云的语气,便晓得朝云确是已把自己当作至交好友,于是笑回道:“是我愚笨了!”
朝云敛了笑意,认真道:“且不说你是莠儿的救命恩人,如今你亦晓得我与莠儿的底细。若要说揭发,你不过一命,我与莠儿是两条命。这笔买卖,不甚划算,我自不会做。”
赵偲懂得朝云是在给自己吃定心丸,忽地也悟了朝云为何今夜知无不言。只怕不因着月色太美,而是朝云早便想好要与自己摊牌,不过刚好今夜偶然遇上。不过这般各捏住对方一处,彼此皆可安心。
“这李洵果真是个聪明人。”赵偲心中暗道,也庆幸自己不需与她鱼死网破,如此和平解决,再好不过。
于是赵偲便也不再谈那些个秘密之事,另起了一个话头道:“暮雨再用几天的汤药便可彻底痊愈,你两可有何打算?”
朝云叹道:“能有何打算,不过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这几日凤栖楼不断来人催促,不是因着我与暮雨这几年给凤栖楼增光不少,恐怕连前几日的安宁都无。”
赵偲心中其实有意想留朝云与暮雨。毕竟自己是个女子,三五虽然办事妥帖,但有些事还是不便与三五说。如今朝云恰好知道自己是女子,留在身或也有可用之处。但赵偲本就打算安排好清照的婚事后就抽身走的,这宋代与她而言,无甚归属感。多结识一个人,就多一份牵挂。所以赵偲虽广结善缘,亦不吝啬于助人。但在人际关系处理上她的原则就是“帮完就走,抽身趁早。”八个字。所以要不要多两个羁绊,赵偲还是很犹豫。
故赵偲心不在焉的接道:“那我到时候亲自送你们回去......”
朝云见赵偲神情有些恍惚,正欲发问,忽的背后传来一声响动。
赵偲与朝云皆是一惊,转身一看,原是置放在墙边的长柄药锄倒了下来。
朝云与赵偲四下环视,却未见其他人影,只道是药锄头没有放置好罢了。
又因着已到了三更天,赵偲与朝云便各自回房去了。
朝云为了照顾暮雨起居,便与暮雨住在一处。
推开房门后,朝云见暮雨正靠在软枕上看书,竟还未休息。
朝云先回身将房门关好,而后行至榻边嗔怪道:“怎得还不歇下?”
暮雨见朝云回来,便将书放于一侧,柔柔的笑了笑道:“你不在,睡不好。”
朝云心中一甜,坐到床沿上,执了暮雨的手摩挲了一会道:“如今嘴这么甜,前几日还像个吃人的小老虎似的。”
暮雨反握住朝云的手嗔道:“若不是你那日!轻......轻薄我......后边又那般惹我生气!我怎会......”
朝云使起无赖来道:“那要怪你醉酒后的模样太过迷人,我情难自禁。”
暮雨见朝云如此一本正经的说着这么臊人的话,霎的羞红了脸。又注意到此时她与朝云相距已不足一拳,忙要抽回手来。
朝云怎肯放过暮雨,紧紧地扣住暮雨的纤指不放,一个使力,将暮雨带入了自己的怀中。
暮雨本也无甚挣扎之意,如今这般,也看不到朝云的脸,反倒不那么害羞了。
于是将头埋在朝云颈边道:“京中人皆道你冷若冰霜,谁知你竟如此无赖?”
朝云抱着怀中的软玉温香,这才有静好闲适之感。笑回道:“京中人如何想与我何干?我只做你一人的洵兮。”
洵兮乃是朝云的乳名,朝云与暮雨莠私下都以洵兮、莠儿互称。
朝云刚向暮雨诉完衷肠,正思着莠儿就算羞于亲昵,总也会有些表示。
不想,暮雨忽地推开了她。
朝云被忽地一推,直靠在了床柱上,眸中皆是不解。
暮雨却问道:“做我一人的洵兮?那冯郎呢?”
朝云一听,原来暮雨还在纠结那冯郎,不由得笑了出来,又携住暮云的手道:“我那日不是都与你说清楚了?我对那冯郎并无半点私情,皆是为了你......我才......”
“我自是清楚,可......可那冯郎不清楚......”暮雨低着头,愈说愈小声。
朝云捏了捏暮雨的手,复又近了暮雨的身子,低低的在她耳畔说道:“过几日,待你痊愈了,我定与他说清楚。现下夜深了,一同睡下,可好?”
朝云与暮雨演出时,虽一般是朝云鼓瑟,暮雨唱曲。
但朝云的声音亦是极好听的,暮雨一直觉得自己音色过于高亮,她更喜朝云一般且沉且缓之音。如今心悦之人用她最爱的音色在耳边徐徐低语,不由得便心痒难耐起来。
暮雨先是乖声道:“好。”
当朝云欲起身吹灭桌上的烛火时,暮雨却忽地一个仰头,吻上了朝云的唇。
因着是暮雨以低吻高处,故此吻不过蜻蜓点水,没有深入。
暮雨见朝云面上皆是惊喜之色,待朝云欲再上前时。暮雨便调皮的退回身子道:“我亦是情不自禁,还请洵兮莫要见怪。”
说罢暮雨面墙而卧,盖上被褥,作势欲眠。
朝云见暮雨背过身子当起了鸵鸟,兀自摸着自己的唇呆笑了一会,方才转过身子将桌上的烛火熄灭。随后褪去外衫上了床榻,自身后将暮雨拥住道:“我准你睡了么?”
暮雨见朝云故作凶神恶煞的样子,咯咯地笑了起来,而后转过身子来,将手挂在朝云的颈上道:“怎得?又不准我睡了?”
朝云将暮雨压在身下,两人鼻尖摩挲。虽然两人皆还穿着抹胸,但这般亲昵,已让两人觉得十分满足。
朝云此时说话已经有些不稳,压抑着心中的小火苗,在暮雨耳畔呢喃道:“嗯......不准你睡了......我想......”
暮雨这边则是觉得自己心中像是住进了一只兔子一般,她既期待,又有些害怕。
一边想着自己病还未痊愈,洵兮的性子定是不会做那事的罢?一边又有些盼着朝云对她使坏。
如今朝云这般,欲说还休,真是勾得人心神游荡。暮雨忍不住问道:“你想?”
暮雨话声刚落,就见朝云撑起上身来望着自己,而后用她青葱般的指尖抚着自己的唇瓣道:“我想,把债要回来。”
之后,暮雨再也无法思考,沉溺于朝云湿温暖热的唇舌中。
人道:“相思有如少债的,每日相催逼。常挑着一担愁,准不了三分利。这本钱见她时才算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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