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和翡翠如梦初醒,低下身去行礼。
“回郎君,我家公主正在休息。”
琳琅守在殿门口,让翡翠请谢致去行宫重华殿。
“请郎君稍后,奴婢去唤公主。”
谢致一摆手,“我是来给公主送些东西,稍后就走,不必去重华殿了。”
翡翠脑中一下灵光过来,道,“那请郎君跟我去偏殿,让奴婢为您奉茶。”
厚重的殿门被琳琅阖上。
屋内静悄悄的,半点声音也无。
谢致收回视线,抿了抿嘴角,吐出两个字。
“带路。”
姜肆听了琳琅之言,只翻了个身。
“让他候着吧,等得不耐烦了,他自会走的。”
语落,复又闭上双眸睡了。
夜幕降临。
关雎宫的正殿之内,明珠高悬。
东向的主位上,左右各立有一樽铜鹤,缕缕沉水香烟,自鹤口中袅袅而出。
翡翠端起茶壶,重新倒出一杯茶,为谢致换上。
“郎君,现下可以传膳了吗?”
公主对谢郎君避而不见,她做奴婢的,只能在此小心伺候着。
谢致端坐主客之位,双目炯炯,亦声音琅琅。
“不必。”
廊下灯笼被宫人陆续点亮,映着深秋花木,影影幢幢。
一盏宫灯,自公主的寝殿,一路照亮前往偏殿的路。
翡翠听见脚步声,脸上露出分明的喜色,迎了出去。
姜肆冷着脸进入偏殿,望着自座上起身,和她相对而立的男人。
她的未婚夫婿。
“你怎么还不走?”
谢致神色淡然,注视着她那双漂亮鲜活的眼睛,良久才开口。
“我来给你送些东西。”
意思是东西自然要亲自交到她手上。
姜肆似是听见了什么大笑话,掀起眼皮轻慢地抬眼看他。
“噢?什么东西,要劳烦尊贵的西晋国公子,季王殿下跟前的红人,谢郎君你,亲自来送?”
谢致望了身后一直静如古松的侍从一眼,那人便弯下腰,掀开身旁的桐木箱子。
桐木大箱子内并排放着几个小箱子,他一一打开。
里头珍珠宝石,头面首饰,烟锦月华,脂粉蔻丹各有一。
姜肆饶有兴致地看一眼,勾勾唇。
“现在你可以走了吧?”
谢致似是听不出她话里的不快,神态谦和,问她中秋之事。
“那一日,你莫去。”
姜肆挑眉,“凭什么?”
她入邺城之前,母亲怕她会烦闷,提前和她说了许多邺城的景致。论建筑,当属三台最美,其中,铜雀台不似金凤台和冰井台,久年未开。
她今次若错过,怕是此生再无入内一观的机会。
谢致沉默几息,眼神变得幽暗。
“我知你不喜欢我。有朝一日,时机成熟,我自会设法,取消你我婚约,还你自由。”
他接着道,“姬旸思慕于你,明眼人皆知。若你想此生便困于皇庭后宅,去也无妨。”
听他直呼天子之名,姜肆眼中闪过一抹嘲弄。
“谢致,你未免太狂妄。”
“你我婚约,三书六礼,无一不缺。合婚庚帖至今高挂太庙之上,受姬氏先祖所证。”
“若能退婚,这门亲事当日便不会定下。谢致,我是不喜欢你。因我要的郎君,他要淳善温良,内能靖平天下,利百姓谋福祉,外能荡平四海,御北羯复南疆。而不是像你这样的,只能跟在季王身后,玩弄权术,暗窥天下。”
“但这也不意味着,我能容忍你,将你我婚约,视做儿戏。谢致,你未免太轻慢我江东国,亦太小看我姜肆。”
她向前一步,脸上甚至有淡淡笑意,语气却加重几分。
“这个婚约,要退,也只能由我说了算。你可明白?”
谢致对姜肆所知,全出自于他人之口。
到今日,才是此生第二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她的骄傲和跋扈。
在很久远以前的记忆里,他十三岁那年。父亲带他入邺城,与江东国公主姜肆,交换合婚庚帖。
他自幼便是听过她的传闻的。
稚婴时期,便得先帝厚爱的小公主,一日一日长大,美誉传遍四海。长成幼童,又得六国贵族称赞,待长成少女,一定会是六国最美的明珠。
他亦是抱着隐隐的期待,入了邺城。
在那里,是他第一次见她。
她才十岁,却已经出落成小小美人的模样。朱颜皓齿,袅袅婷婷。眼睛望过来的时候,像是揉碎的满天星斗,光芒四射。
她仰起头,视线直勾勾地落在他身上。极为无礼的眼神,却因为她娇花一样的面容,显得生动。
“你便是谢致?”
她问。
“我是。”
他说。
她的面容染上薄怒,指着他发泄不满。
“凭你这样的男人,也妄想成为我姜肆的夫婿?”
他一时愣住,不知该怎样回答。她却已经提起裙摆,跑回江东国国主身边,指摘他的不是。
“就这种生成女人样的男人,肩不能提篮,手不能挑旦,凭什么,能做我姜肆的夫婿?”
“父王,我不要他。”
偌大的宫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小少女尖利的声音,阵阵回响。
他那时母亲尚在,亦是被西晋国捧在掌心,自出生便受朝廷所封的公子。
他容貌肖母,的确生的好,却是生平第一次,因长相被人如此嫌弃。
少年郎的骄傲作祟,他冷言还击。
“像这种性情不温良恭俭,全无女子贞静温婉美德,徒有其表之女,亦不配为我西晋国未来之后。”
如今时过境迁,她之骄傲恣意,半分未减。
夜风从窗外吹入,掠起她裙摆飞扬,殿中的雁鱼灯火乱摇轻晃,相对而立的一双人影,亦跟着闪烁飘忽。
盛开之颜,不复往昔稚嫩,天姿国色,不可一世。
谢致语气温和,吐露一个令姜肆难以置信之音。
“好。”
“时机成熟之时,婚约缔结与否,全凭你心意。”
待到翡翠唤人将谢致送出关雎宫,姜肆还静静立在原地。
琳琅拿过披风为她系上,问她,“公主,谢郎君送来的东西,如何处置?”
姜肆美目轻移。
“丢到库房去。”
谢致走后,姜肆随即下令,让护卫们不得再放人上山来。
并强调,哪怕是季王和天子亲至,也要先回禀她。
护卫们对视一眼,心中有数。这个时节,季王和天子是不可能会来关雎宫的。
公主这个禁令针对谁,不言而喻。
怕是谢郎君惹公主不快了。
谢致走后,姜肆过了大半个月的清闲日子。到中秋前一日,才让姜阿伯套了马车,下山去。
“公主,咱们今日,可是要入宫?”
车内,姜肆闭目养神。
琳琅忆起那一日谢郎君所言,心中忧思日增。
陛下对公主好,满朝皆知。可公主毕竟有了婚约,且陛下这一年里,愈发不像话,虽未立后,后宫里的美人却是迎了不少。
又因,今上沉疴已久,不知还能活几年,实非公主良配。
她一颗心,悬了又悬。
姜肆转过脸,对上琳琅眼中的担忧,粲然一笑。
“琳琅,你别想太多,我今日入宫,只是为了看看表兄的身体情况。你放心,我虽不喜欢姓谢的,但也不喜欢表兄。”
琳琅是姜肆姆妈的女儿,长她五岁。曾嫁过人,夫婿病逝后又重新回来姜肆身边,后又跟着她一道来了邺城。
她压下心底的酸楚,很想告诉自家公主。
生成这样的姿容,在六国中,注定是要嫁给绝对的强者,才能安度一生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倾国倾城之貌,若不得强者保护,便只能流离辗转,颠沛一生。
她如今只得感叹,国主和王后的深谋远虑。
他们的公主,终于长成了带刺的玫瑰,美丽,却不易攀折。任何人想要摘下她,都要先付出血的代价。
周朝皇宫,位于邺城最中央。
万顷琉璃,百丈城郭,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绵延不绝。
入目之景,碧瓦朱薨,金雕玉砌。远比在吴郡的江东国王宫,更为金碧辉煌。
宫人得了皇令,不待通传,便将姜肆迎入未央宫中。
“陛下正在喝药,劳公主稍候。”
那人奉了茶,之后,便退下了。
未央宫中富丽堂皇,宫人成群而作,却一片幽阕——为方便天子养病,宫人走路都是踮着脚的。
姜肆听见轻咳之音,蓦地转过头。
锦绣珠帘被掀起,一位锦衣华服的青年,由大监金保自内殿扶出,立于姜肆身后,向她快步走来。
大约是情绪有些激动,他原本面无血色的苍白面庞上,添了两分薄红。
姜肆起身,执了一礼,唤他,“表兄。”
姬旸脸上漾起十分明朗的欢喜,视线落在姜肆脸上,笑了。
“阿月,你坐。”
姜肆幼时,一年里总有一两个月会随着母亲入邺城皇宫省亲小住,那时,她的玩伴,便是尚身为太子的姬旸。但这些记忆,却是发生在她三岁以前,她早就忘了。
后来先帝病逝,姬旸成了皇帝,她的母亲也不再带她入宫省亲。姬旸却仍旧每年都遣人送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送至她手中。
故而,在她的印象中,这位皇帝表兄,是顶亲切,对她顶好之人。
两年前入了邺城之后,她见他身体虚弱,却并无能说上话的人,便时常入宫,陪他说说话。
直到一年前,他的后宫迎入几位妃嫔,她为了避嫌,遂减少了入宫来看他的次数。
“阿月。你有两个月,未入宫来看我了。”
姜肆笑了笑,没接这话。
“表兄身体还好吗?”
一抹暗色自姬旸眼中闪过,很快消失不见,他淡淡一笑。
“老样子,死不了的。”
他已经“病”了五年了。
姜肆从袖中拿出一个药囊。是她前些日子遣人往江东国,让母亲寻了良医,为姬旸特制的安神益气之物。
“表兄,这是我母亲昨日才送来的药囊,你咳嗽以后拿来闻一闻,会觉得舒服很多。我方才已经送去太医院,让太医们验过了,你且随身带着便是。”
姬旸接过来,凝视着她漂亮的眼睛,脸上笑意扩大。
“阿月,还是你和姑姑有心,我就知……”
姜肆起身,打断他。
“表兄,我先走了。”
姬旸愣在原地,竟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只能目送她的背影。
他莫名觉得心慌,又激烈地咳嗽起来。
金保见状,变了脸色,就要唤太医。
姬旸抬手拦住,捏紧那个药囊,深呼吸几口气,果然觉得通体舒畅,止住了咳。
良久,他呼吸才又彻底平稳下来。
空气里似有若无的女儿香气逐渐飘散,姬旸靠在软垫上,闭上了眼睛。
“金保,阿月不会再入宫了。她一定是知道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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