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氏先祖二百年前一统天下,择定邺城为都以后,便着人修筑了邺城三台,闻名于世。
铜雀台居三台中央,离地十丈高,有华屋百间,亭台数座。碧瓦红墙,飞檐反宇。最高处尚有五层,楼顶又置铜雀,高一丈五,映着暮霭沉沉,霞光万里,似舒翼若飞。
昔舜母梦玉雀入怀而生舜,先祖则建铜雀于漳水之上,彰平定四海之功。
铜雀台下,有暗道引漳河水入玄武池,用以操练水军,为保神秘,经年闭门。
端平十二年,中秋,寇太后于铜雀台设宴飨客。
紧闭多年的铜雀台大门,打开了。
后来的岁月里,姜肆每每想起那一天,总有感叹。
一念万生。
暮色转沉。
儿臂巨烛,自铜雀宴殿东西两侧呈一字分列,结合着殿顶高悬的明珠,如两条火龙,照得整个大殿,亮如白昼。
灯火辉煌之间,青玉案依次排开。金樽银盏,玉盘珍羞,不及殿中丽影,活色生香。
东向上座,坐着今次宴会之主,大周朝的寇太后。
雍容华贵,凤目沉沉。
周朝皇权式微。
自十二年前先帝去世,皇权便旁落至季王姬横之手。
寇太后乃周朝盛族,寇氏嫡女,一朝选入先帝后宫,生下嫡子被立为太子,亦是野心勃勃之辈。先帝病弱几年,她便做了几年做辅政太后的美梦——太子年幼,倘若继位称皇,她代为处理朝政,理所当然。
谁知,先帝崩后,姬横一改往日贤臣之风,以雷霆手段,让朝臣推选他为摄政王,紧握大权,辅佐新帝至今。
如今姬旸已年过十七,仍未大婚,更遑论亲政。
寇太后岂能善罢甘休。
故而,有了今日的中秋铜雀之宴。
她邀请之人,无一不是适龄的属国公主,朝廷重臣之女。
倘若能选上几位联姻,她的皇儿,不愁没有足够的实力,与季王正面交战。
寇太后充满算计的眼神,在殿内走了一圈又一圈。
姜肆饮了两杯薄酒,她站起身,告罪,道自己不胜酒力,请求先离场。
她今日盛装出席,原不过是为了和姬翎争一口气,无意参与这样的拣选。
一时间,数道视线落入她身。
姜肆特立独行惯了,又有婚约在身,本就不是今日宴会的重要角色,寇太后不想和她计较,笑着应允。
与殿内灯火辉煌,钟鼓齐鸣不同。出了宴殿,便是幽闃一片,除了风声,只有几盏檐下灯笼,吐着昏黄的光,无声照亮去路。
姜肆忍不住回头,借着月色,望了一眼高楼之上的铜雀,竟生出同病相怜之感。
只觉得,自己和那只振翅欲飞的雀一样,几欲乘月而去,奈何脚上桎梏,挣脱不得。
伺候的宫人提着宫灯,欲为她照明,姜肆拒绝,让琳琅提着,一步一阶,自高台而下。
变故就此发生。
不知何处而来的狂风,夹杂冷冽的刀剑气息,扑面而来。
琳琅手上功夫不弱,只在瞬间,便吹灭了宫灯,将姜肆挡在身后,拔出腰间软剑,与来人缠斗起来。
在铜雀台这样的地方,敢对一国公主出手的人,没有几个。
几乎只在一瞬间,姜肆便有所联想。
一阵诡异的香气飘过,佳人倾倒,再难自立。
高台下的姜阿伯,早前领了命,驾着马车等候公主。眼见定好的时辰将至,他心中放心不下,提着灯笼来接,恰好看见两个黑衣人的影子,自月色婵娟中疾驰而去。
“来人啊——”
他疾呼。
姜肆又做了那个梦。
醒来之时,一身冷汗。朦朦胧胧之间,忽然感觉到身边有一个人,是全然陌生的感觉。
她心中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青色的帐顶,屋内的矮桌之上,燃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照亮室中之景。
一个青色的人影,端坐身侧。
方才的陌生不适感,便出自于他。
谢致。
姜肆坐起身,正要开骂,脑中闪过数道画面,蹙起了眉。
“是你救了我?”
岂会这么巧。
“是。”
谢致语气平静,似是没有察觉到她的怀疑。
“我去铜雀台接你,恰好碰见姜阿伯跌跌撞撞从台阶上下来,便差人去寻,那群掳你的人还未走远,我的人,擒下他们,并非难事。”
他叙述一遍事情的经过,语气寻常。
姜肆眉头蹙得更紧。
“那真是太巧了。”
谢致并不在意这句话里的讥讽,而是将视线垂下,落到她的脚踝。
姜肆一怔,亦低头看去。
她今日为了艳压群芳,特意穿上了上个月从未央宫内赐下的红色折裥裙,裙长曳地,极为飘逸。
而今,她雪白的足,裸露在裙摆外面。精致的脚踝处,有丝丝血迹。
她向来是怕疼的,这才意识到脚上的痛楚。
应是方才摔倒时擦伤了。
姜肆的脸,变的很难看。
他一只手,慢慢握住她的足,另一只手,取了药膏,慢慢为她涂在患处。
如此的亲昵,姜肆感到不适,想缩回脚,却没能成功。
她是不可能开口要他放手的,那样未免显得气短。
“琳琅呢?”
姜肆转移话题。
“在隔壁,这会儿应当也快醒了。”
他说话,视线却并未看她,而是专注于手上之事。待将伤口细细涂抹均匀,他才拿起床边的木屐,为她穿上。
屋内昏黄的灯光,暖暖地映上他的面容。谢致低着头,神色近乎温柔。
“你是怎么惹到她了?”
姜肆听懂他话中的“她”,所指为何。
她下榻,坐到离他远一些的罗汉床上去。
“我这性子,不得罪她也难。你知道的,她偏又爱惹我,而我,从不给她好脸色看。”
她这样说话的时候,脸上的骄傲神色,令人神往。
谢致淡淡收回视线。
“好歹那是王姬,你何苦为了那些小事和她起争执。”
姜肆挑眉。
“你该不会是在替她说话吧?姓谢的,纵然我不喜欢你,你也别忘了,你如今的身份,是我姜肆的未婚夫婿,不是她姬翎的。”
“你向着她说话,我不喜欢。”
她道。
矮桌上的灯花,忽然爆了一下。
谢致的脸,亦忽明忽暗。
“姜肆,你太霸道。既没有身为我未婚妻的自觉,却偏要让我守你未婚夫婿的礼。这世间事,没有你这样的道理。”
姜肆摊手。
“我自出生便是这样不讲道理。十几年过去了,亦不打算改。你能忍就忍,不能忍也得忍。”
“我实话告诉你,我在这邺城做质,心里头不痛快的很。除了江东国,谁也别想我会委曲求全。”
“看不惯我的,有本事便真杀了我。若不然,便最好离我远一些。”
谢致淡淡勾起笑意。
“我从不知,你信奉这样的强盗理论。”
姜肆站起来,一张玉面,染上薄红。
“谢致,你瞧着吧,今日她没能除掉我,是她的损失。她打我一巴掌,我是一定要踢一脚回去的。”
本来只是小女儿间的意难平,偏偏姬翎要先动手。
“我可以帮你。”
谢致竟道。
姜肆摇头。
“不需要。”
她姜肆,才不是菟丝花呢。
再说,小姑娘们之间的龃龉,要他一个男人参与作甚?
况且还是她十分厌恶的男人。
姜肆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借着月色,才发现这处似乎不是他居住的驿宫。
“谢致,你图什么呢?虽说你讨了季王欢心,可还不是要住在驿宫里,行动自由,尚且不如我这个嚣张跋扈的江东国公主。”
“你偷偷置下这处产业,季王他知道吗?”
她接连问出两个问题,是存心不想让他好过。
“他知道不知道,我都已经置办下来了。”
谢致说话的语气,不疾不徐,提到“他”时半分恭敬也无,令姜肆有些意外。
“谢致,你胆子不小啊,敢对季王不敬。你就不怕我去告状吗?”
她就知道,他是个心肠坏的。
“你不会。”
谢致望着她,眼波流转。
“你巴不得我能壮大西晋国的势力,然后和季王直接撕破脸,借此缓解江东国的压力。”
“在我西晋国还没有足够的本钱,去承受季王的怒火之前,你不会让季王对我心生戒备的。对吗?”
心思被猜中,姜肆掀起眼皮,然后笑了。
“我管你那么多呢,反正过完年,我就回吴郡去了。到时候我们一个在吴郡,一个在晋阳,山高水远,再不相见了。”
她提起裙摆,走到门边,复又转过身。
“我这个人,恩怨分明的很,今日,你帮了我,他日,你若有难,我亦不会见死不救。”
她说完,开门而去。
一阵风被她开门的力道卷起,吹入房中,桌上的昏灯摇了又摇。
谢致坐在陈设简单的房内,望着洞开的大门,表情陷进阴影里,看不真切。
姜肆很快就在隔壁寻到琳琅。
看起来,她吸入的迷香要多些,至今还未醒。
姜肆搬了个凳子坐在榻边,望着琳琅,心里涌出一阵名为感动的酸楚。
她的父母,感情甚笃。父亲虽贵为江东国主,一生亦只有母亲一位王后,吴郡王宫里,连半个美人也无。纵使因母亲是朝廷的王姬,身份高贵,可当今世上,哪怕是家中稍微有些余粮的贩夫走卒,也会想着多讨一位妾室。能专情如她父亲一般的贵族男子,六国再不得见。
故而,江东国的王室,子息简单,她母亲只生了她和兄长两个。她自小没有姐妹,可琳琅,却待她比亲姐妹还要好。
这是琳琅因她受的第几次伤害,她已经记不清了。
谢致进来的时候,便见姜肆垂着头,不复方才的生动。
他望一眼床上昏迷的琳琅,似是安抚。
“你不用担心,最多一刻钟,她便会醒。”
姜肆转过身,瞪他一眼。
“要你话多。”
唯独是,眼波流转,颠倒众生,吹灰不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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