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踏红(18)

    鞭炮声远远的从城里传来,在毓秀山周围若有若无地盘旋。

    程澹坐在听雨阁廊下,抓着毛笔认真而又略显笨拙地在纸上画着什么,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惊了一下,本就抓不稳的笔险些脱手而出。

    不远处,正烧水烹茶的张玉凉见状,微笑道:“今日是除夕。”

    “除夕啊……”程澹支手托腮,在将将完成的画作上再描几笔,感慨道:“山中无时日,世上已千年。我们在临初居住了不过两个月,我却觉得仿佛过了好几年。”

    用热水清洗青瓷茶盏,张玉凉抬眼望去,见自家咋咋呼呼的小毛团难得神色沉静,不由得一笑:“不喜欢这种生活吗?山里清静,却也无趣,你若是无聊了,我寻个日子带你出去走走可好?”

    “不会,我很喜欢。”程澹把笔一放,拿起画“噔噔噔”跑到张玉凉身旁,笑眯眯地往他面前一伸,“你看,我画的怎么样?”

    他画的是两只并肩而坐的猫咪,一大一小,一黑一白,亲昵地依偎着看夕阳。虽然笔触稍显幼稚,画技也并不精湛,却有一种稚拙的温馨流露而出。

    小黑猫不用说,自然是程澹。至于大白猫……

    张玉凉揽过程澹,指着画上的大猫笑问:“这是我吗?”

    “对。”程澹点头,圆眼睛弯成了月牙。

    他原本只是闲来无事,才提笔画了这么一幅画,画的过程中还各种挑剔自己的画技,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没想到画完一看,感觉还挺可爱的。

    “在你们猫的眼里,是不是所有人都是猫?”张玉凉的眼神就像粘在了画上一样,越看越喜欢,唇角的笑意也逐渐加深。

    “不是啊,只有被我们认可的人才能变成和我们一样的喵!”程澹一时不察,口癖又冒了出来,但他毫无所觉,“你喜欢喵?”

    这两声“喵”几乎甜到张玉凉心底,令他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一下程澹的嘴角。

    程澹白他一眼,抢回画扭身要跑,却被他展臂拥了个满怀。

    “团团,我们打个商量。”蹭蹭程澹的头发,张玉凉卷着他鬓边一缕碎发,柔声问道:“可否将这幅画送给我?”

    程澹动了动身体,调整成舒服的姿势窝好,奇怪地反问:“你自己就是丹青大家,要我这简笔画做什么?”

    他见过不少张玉凉的画,或繁或简,皆有章法,笔法疏朗清阔,自成一家。放在后世,起拍价估计就是天文数字,与其相比,他这画说是简笔画都算抬举了。

    “简笔画?倒是个贴切的名字。”张玉凉笑了笑,“丹青于我而言不过是个消遣,你若喜欢,我可以用书房里所有的画换你这一幅。”

    张玉凉的书房内林林总总有近二十幅他所作之画,花鸟虫鱼、山川草木、四时节令,无一不包。以他的水平,这一书房的画加起来,不用四舍五入也超过一个亿了。

    “……不用啦。”程澹思前想后,觉得这些画再好也是几百上千年以后的事了,那时他早已作古,画再值钱也与他无关,于是忍痛拒绝,并把自己的画递了过去,“送给你,就当是新年礼物。”

    “谢谢团团。”张玉凉接过画叠成方块状,贴着胸口放好,又从袖中取出一条红色的手串,戴在程澹右手腕上,笑道:“这是回礼。”

    程澹抬手晃了晃珠串,斜射于上的阳光将绯色的珠子映出通透的质感。凑近了闻,还有一股清淡的、程澹十分熟悉的幽香。

    这香气,与张玉凉赠他的玉璧上镶嵌的珠子散发出的味道一模一样。

    “这是青梨子,一种名贵药材的种子,可用来调制香料,长期佩戴,对体寒之症颇有奇效。”张玉凉握住程澹的手,一边摩挲他的手背,一边为他介绍手串的来历,“我见你常常拿着玉璧嗅,想来也是因为喜欢青梨子的味道,便差人寻了一盒青梨子,取四九之数做成手串赠予你。喜欢吗?”

    没想到这么小的细节张玉凉都能发现,并且一直记在心里,程澹感动得歪头在他颈窝处蹭了蹭,唇角不由自主地往上扬:“谢谢你,我很喜欢这份回礼!”

    青梨子既是名贵药材的种子,不用问他也知道一定极为难得。毕竟即使是张玉凉贴身佩戴的贵重玉璧上也才镶嵌了三颗,而这一条手串足足有四十九颗,也不知张玉凉费了多少功夫才将这手串做出来。

    不过,令程澹动容的并非手串的珍贵,而是凝结其中的张玉凉的心意。

    程澹想,或许自己从前所有的孤独冷清,只为将运气用在与张玉凉的相遇上。

    “喜欢就好。”张玉凉一手搂着程澹,一手取下烧开的水壶,慢条斯理地说着甜到黏牙的情话:“过去从不觉得自己所得贫瘠,遇到你之后,我却连将天下双手奉上都觉寒碜。”

    程澹抬起双手捂住发烫的脸颊,强装正经地调戏回去:“我不要天下,我要你。”

    张玉凉轻笑出声,低头亲了亲他的唇:“现在,我是你的了。”

    程澹甜得心头隐隐作痛。

    ……

    除夕夜,远在张府的盈风派人送来她亲自做的饭菜和饺子,附带一封写满了调侃张玉凉的文字的信笺。

    盈风身处城内,自然听了不少张玉凉与他家小书童的“风流韵事”,这是特地逮着机会糗兄长一下,顺便向小书童本人问了问好,善意全都写在了纸上。

    小姑娘性情温柔,自家兄长喜欢的,她也喜欢,断然不会做那棒打鸳鸯之事。

    因盈风送来了饭菜,张玉凉便没有在临初居的厨房点菜,而是和程澹一起吃盈风做的菜肴。

    菜虽不多,但两人原本胃口就不大,加上有盈风的心意加持,这顿年夜饭倒也不显得寒酸。

    酒足饭饱之后,张玉凉给程澹削了两颗苹果,泡了壶茶,二人坐在廊下,边吃茶果,边看星星,互相依偎着等待新年到来。

    “张玉凉,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我想听。”程澹扯扯张玉凉的袖子,双眸亮晶晶地看着他。

    “我的小时候……好像没什么可讲的。”张玉凉抿了口茶,在袅袅茶烟中回忆过往,无奈一笑,“我能记起的只有一些零星片段,皆与我母亲有关,也不是什么趣事。你若想听,我便拣两件说说。”

    程澹用力点头,为了听得更清楚些,还抱着果盘往他身旁挪了挪。

    “约莫是六岁时候,母亲带着我去了北面的一座矮山上寻访故友。”说起与母亲有关的往事,张玉凉唇角微扬,笑意温柔,“我记得那是个和团团你现在一般年纪的小姑娘,穿着白衣,戴着缀纱的斗笠,乍一见清冷脱俗,犹如世外仙人,但其实是个很有趣的孩子。”

    程澹往嘴里塞了一块苹果。

    “初见时,她如惊鸿而来,身姿渺然若云烟,极为优美。”张玉凉笑意渐深,“可当她轻盈落地的刹那,不知踩到什么,脚突然滑了一下,竟结结实实跌了个狗啃泥,斗笠都摔飞了,好不狼狈。为此,我连笑了她三日,她好长一段时间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来。”

    随着他的讲述,程澹脑海中浮现出一位超凡脱俗的大美人忽然摔个四脚朝天的画面,也笑了起来。

    “那后来呢?”程澹抓着张玉凉的衣袖追问。

    “后来,为了不让我继续笑她,她便取出她师傅留下的龟甲,说要替我卜一卦,就卜姻缘。”张玉凉眼含深意地注视着程澹,“她学艺不精,连卜两次皆无所得。到了第三次,她烧灼龟甲时不慎错手,却机缘巧合地得了一卦,卦象一解,是个‘缘’字。”

    “缘?”程澹不解。

    “缘,取缘分之意,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她说,我的姻缘牵系在一个存在而又不存在的人身上,要我不必强求,顺其自然。”张玉凉的手轻轻抚过程澹的眉眼,动作看似轻佻,其实满是珍惜之意,“那时我不懂,如今我懂了。”

    小姑娘的卦辞,与小道士的提点何其相似?

    “母亲临去前,拉着我的手,将小姑娘的话又同我说了一遍。”张玉凉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忧伤,“我母亲信道,心境超脱,却也堪不破情字,一生受尽冷落。但她并不委屈,也不希望我替她委屈,还说,等我遇到小姑娘口中那个存在而又不存在的人,便能明白她的心情。”

    存在而又不存在……

    程澹明白,这个形容指向的正是自己,却又莫名有一种不真实感。

    原来他和张玉凉的缘分,早在那么久之前便有人预见到了。

    “现在,我当真明白了。”张玉凉伸指点了点程澹的鼻尖,笑道:“能有一个人放在心头单纯地念着,也总比胸中装满了各种心绪念头,却似满实空来的好。”

    程澹主动靠过去抱住他:“你心里明明装着一大堆东西,是我孑然一身,单纯地念着你。”

    “你都念着我了,怎会孑然一身。”张玉凉拍拍他的后背,“我只是比较幸运,能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等来你。”

    虚无缥缈的缘分,终究是兑现了。

    茫茫夜空中蓦然绽开一朵烟花,灼热地燃烧放光,而后心满意足地任由余烬飘散,为寂寞的星辰装点了一瞬间的繁华。

    这一瞬间,对于很多人而言,是莫大的幸运。

    正如程澹之于张玉凉。

    “团团。”张玉凉附在程澹耳边,微笑着说道:“新年快乐。”

    程澹也弯起眉眼:“新年快乐,张玉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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