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暗潮

    这栋设施简陋的别墅住起来并不舒服，但用来软禁就显得再合适不过。

    不过SD01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去不了什么地方。

    戈尔德的卧室只有一个小小的露台，勉强能容得下他的轮椅。当他从露台向外眺望，一低头就能看到安保和实验员不断进出。这不是戈尔德关心的部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待在那儿，身上盖着一床毛毯，望着那片再也触碰不到的晴空。

    那片他曾经拥抱过又很快失去的蓝色。

    距他被剥夺美国公民身份不知几天之后，某个下午，从早上起一直待在露台的戈尔德听到了几声人类躯体摔到地面的闷响，随后有谁从背后一步一步地接近了他。但SD01没有试图摇动轮椅转过身面对闯入者——毕竟那股熟悉的信息素已经告诉了他不速之客的身份。

    杰莉托德。或者说，SD10。或者说，他的小妹妹之一。

    戈尔德并不惊讶杰莉会出现在这里。他听说了在重新种植新的生物芯片时，那个占据着他最小妹妹躯壳的异世之人耍了些从红头罩那儿学来的街头伎俩蒙混过关，当天晚上就趁着夜色横渡大西洋游回了哥谭；但他还知道点儿别人不知道的秘密，那些不入流的手法可不是杰茜的专利，“血痕”们都懂得如何避开不利的境地，妹妹们的事唯独瞒不过兄长。

    既然没有被关闭全部生物技能，那SD10就还是一个黄太阳光下最强生物与究极杀戮机器的混种，自然不会轻易丧生、更不会葬身于深海鱼腹——不像她那些顺从的姐妹。

    戈尔德已经猜到发生过什么。妹妹们的事唯独瞒不过兄长。

    他听到杰莉跪了下去，双膝重重磕上地板。

    “所以，是你杀的。”兄长背对着她。

    女孩低着头。“我……带不走她们。”

    并非带不走，而是救不了。

    即便当时SD10能在导弹飞至前奋力拖着她的姐妹们躲过第一波爆炸，那之后呢？后续的勘查中不见尸首，人类怎会善罢甘休？她们躲不了多久，逃跑的人型武器只会招致更大的恐慌与更严厉的打击，那还不如——

    那还不如，结束姐妹们的不幸。

    杰莉望着早已被关闭生物机能、僵直呆滞又似人偶的十个姐妹，看她们仰起头圆睁着一双双无神的蓝眼睛正对上导弹飞来的方向，就像愚昧的羔羊乖顺地等着主人的屠宰。她停下了唤醒她们的徒劳无功的尝试，随后炙热沙漠中的刺客、堕落之都的血痕……绝望的血脉手足，在如同几个世纪的数分钟里犹豫挣扎，最终做了决定。

    第一个的时候是最为痛苦，然而直至最后一个，这次杀戮本能没能仁慈地为杰莉带来麻木的心灵。

    “她们保有了最后的尊严。”杰莉小声嗫嚅。

    感谢那些受过的训练，SD10下手干净利落，她们既没有受到一旦落到人类手中后可能面临的折磨与侮辱，遗体也没有完整得再会被人回收研究乃至重新利用——这似乎是唯一的慰藉。只是苟活者现在看向自己双手，斑斑血迹仍历历在目。

    戈尔德沉默地听着，长长一声叹息。

    “起来吧，你没有错，如果是我那时候恐怕也会选择……”他不得不在这里停顿，“但不该是你，我的妹妹啊，不该由你来承担啊……”

    身后的妹妹压抑着小声啜泣。

    戈尔德笨拙又艰难地摇动轮椅退出狭小的露台，然后转过来面对杰莉，她依旧跪在地上。于是他就说道：

    “我很久没出过门了。”

    SD10抹了抹眼泪，摇摇晃晃站起身，“您想去哪儿？”

    “海边，去海边转转吧。”

    话音未落杰莉便已轻巧地托起他的轮椅，用热视线破开窗户，小心飞到了最近的海滩——她当然也因为耽误了时间而被核爆波及，她体内同样也流着毁灭日的血——戈尔德在暌违已久的海风中闭上双眼，他也不需要呼吸，但谁都喜欢新鲜的空气。

    良久，站在一旁的杰莉终于再次开口。“您之前一直有问我们‘为什么要保护人类’，然而我，”她下定决心说出了禁忌的语句，“我无法、也不想再忍受这个。”

    SD01睁开眼睛，SD10红着眼圈。兄长望向了海平线，那个方向本来有一座地图上都没有标记的小小海岛。有那么几秒他紧紧攥住轮椅的扶手，最后却不得不放开。

    “我没有时间了。”

    这是压垮杰莉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再无法维持上下级间的拘礼，“士兵”逾矩地扑进“指挥官”怀中，妹妹抱住他崩溃痛哭。杰莉知道戈尔德身体的悄然变化，那床毛毯才不是为了御寒，它们这些混种武器都会面临的命运：于世不容的悖德产物，两种基因的昼夜争夺，尽头只有通往毁灭的道路。然而比起作为怪物再无灵智地活着，她的兄长宁愿选择自行凋亡保有生命的自尊。

    落在发顶的轻轻一吻，一只手温柔搭在她颈后，戈尔德低声安慰她。

    “但至少我还有一件事能做。”

    他这么说着，信息素突然变得浓郁。一道电流从杰莉颈后被他手掌包覆的地方窜过，她耳边突然不再有那些可怖的命令杂音，天地鲜明地清晰起来，原本植进那个地方的生物芯片彻底失效。

    ——限制解除了，SD10获得自由。

    警报跟着响起，戈尔德置若罔闻，接着对杰莉说道：

    “我不同意你在那方面耗费精力，我只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替我和你的姐妹享受自由。这个世界比我告诉你们的还要广阔，去吧，去人类无法伤害到你的地方。”

    “可……”

    “去吧，”戈尔德轻柔却坚决地将杰莉推离自己的怀抱，“去吧——他们追过来了。”

    杰莉也听到了软禁她兄长的看守追击的足音。是的，她当然大可以轻松除掉他们，带着戈尔德逃离这里，但她知道她的兄长不会允许这么做，他们也无法真的一直逃下去——就像她救不了姐妹们。她漂浮起来，流着泪望了眼自己的兄长，最后向天空飞去。

    戈尔德目送自己的妹妹消失在那片蓝色深处，露出疲惫却满足的微笑。搜捕SD01的人越追越近，他无力地垂下头等候他们到来。至少今天他尝到了片刻的自由，至少今天，他解放了自己的妹妹。

    突然一道炫目的白光，不知由何处迸出而将他整个包住，将那些人隔绝在外。戈尔德有些惊讶地看着从白光中慢慢走出的少年。

    那个少年一身白色，甚至连眼眸和发丝都是纯白，仔细看能发现他竟然似乎就是由那道白光汇聚凝成。少年的肤色比戈尔德还要苍白，一只手上戴着个白色的戒指。

    戈尔德虚弱地笑了笑，“现在我该怎么称呼你？”

    “White Lantern.”

    ***********

    最后一粒沙从那个简陋的沙漏流下的时候，杰茜的身影终于再次出现。她疲惫不堪，满身擦伤，昏倒在离蝙蝠洞洞口还有几步远的地方，这次又是被人抱下了台阶。

    即便如此，杰茜手里仍紧攥着一个用几条破烂床单打结扎成的包袱，几乎有她半个身子大，重量远超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可以承担的负重。尽管朝下部分磨损之严重显示包袱其实是被一路拖来的，但在没有补给与支援的情况下还能做到这种程度，似乎就已足以向幸存者们证明她正是当年东区的血痕。

    打开那个包袱，里面的东西让每个人都吃惊不已。诚然，这些廉价的小玩意在和平年代堪称乏善可陈，但在经历过“末日降临”的人们眼中，罐头食品、卫生纸、牙具、衣服……在洁净水源与新鲜空气都很难得的地下洞窟里，这些东西简直算得上奢侈。每种物品都只有零星几件，看得出来杰茜是为了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多带上几种，这么做的目的也是一目了然：如她所言，城市的废墟下掩埋着大量来不及消耗的物资。她甚至翻出了几颗子弹。

    而杰茜的“平安”归来，虽然狼狈，也佐证了类魔的搜杀其实可以规避。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度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所以当一天后苏醒过来的血痕要求他们依言服从她的命令以“夺回土地与阳光”时，幸存者们不再像之前那般冷漠与抵触。毕竟，一点星光已经随着女孩的回归在晦暗的地下亮起。

    ——血痕从蝙蝠侠手中正式接过了管理权，成为这最后之避难所的首领。

    她并不打算成为黑暗骑士式的保护者，而是命令他们统一接受蝙蝠侠的训练，编成物资搜索与防守洞穴的小队。除此之外，女孩的管理方式明显带有东区的色彩：她不再过问之前残害同伴的事情，甚至默许幸存者间抢夺物资的行为。只要不越过她早就定好的“界线”，任何令自己“活下去”的举动都被视为天经地义，“强者有权占据最多最好”；然而一旦有谁越过那条线，血痕的惩罚便会严酷到甚至有些恐怖——十足的红头罩作风。这一开始确实招致不满，但女孩手段强硬地叫他们闭了嘴，加上蝙蝠侠一直站在她那一边，反对的声音最终完全缄默。

    人们也因此意识到了血痕当年还在东区的时候行事有多克制。

    当然大多数时间杰茜都只是借用蝙蝠侠房间里的破旧书桌埋头做些比起首领更像智囊会做的工作，例如整理每次遇袭的线索直至推出类魔的巡逻路线。打那之后搜寻物资几乎不再造成伤亡，幸存者们对此很是受用。而当有人扒出还能使用的枪械时，女孩作为血痕时受过的训练就派上了用场，她耐心地教导发现者，于是最后每个人都有了一定的武装自保。更多的时候，杰茜则是认真地听他们汇报近况，同大家一起分析，然后为每个好消息开心地微笑。

    不过无论是黑暗的首领骑士还是现在这个不那么黑暗可也算黑暗的首领血痕，都有不得不躲进蝙蝠洞最深处房间的原因。

    “唔……浑身上下脑袋疼……”

    杰茜赖在目前仅有的那一张床上，脸朝下僵直地趴着，连日操劳令她此刻哪怕是动下手指身上的每块肌肉也会闹个罢工。不仅如此，即使情况比起以前确实好转很多，生死存亡依旧不容乐观，巨大的精神压力也迫使女孩不得不停止手头的工作。

    “这是我的床。”

    达米安本来正靠在床头翻阅一本页角已经泛黄的旧书，然后就溜进来一个家伙上来便不客气地窝到一旁。被打扰的黑暗骑士没好气地说道。

    “我占不了多大地方，我保证就借一下。”杰茜支吾。

    ——血痕比蝙蝠侠幸运之处在于，她有可以展露脆弱的对象。

    达米安把书挡在脸前，无视对方可怜兮兮的目光。

    不过最后他还是放下书挪了过来，轻轻按摩起杰茜酸痛的肩颈。女孩毫不见外地拖来个枕头垫着胸口，两只手在颔下交叠。

    沉默了一会儿，蝙蝠侠突然开口：

    “克里夫的东西又被抢了。”

    “我看见了，他没有受伤。”

    “第三次了，既然你不打算管——”

    “你还没忘记义警的身份啊，但这套在今天行不通，”血痕枕着手臂，盯着眼前床单的花纹，“好人才讲道德。这一帮人，你说教也好惩罚也好，就算今天他们能住手明天还是会再犯，所以只要不出人命，由它吧。而且，鼓励体质最棒的人更好地活下去，每个人便都会想办法让自己更强壮，这比原来全部混吃等死要好。”

    “再者谁说我没管呢？”达米安好像还想说些什么，杰茜便抢白，“昨天我就打发克里夫跟姑娘们一块儿去搜寻物资了。”

    ——女人们有问过为什么是男人留下来维护洞穴和整理物资，而让她们去最危险的搜寻第一线。杰茜没给解释，也没打算纠正，她们很快自己就想明白了原因：每次她们带回的东西就会被抢掠一空，留在后方剩给她们的只会更少；出发寻找物资的确危险，但起码能为自己预留最紧要的部分。

    这就是血痕的做法，不是牧羊人，而是守林员。

    “所以拜托诶，这个时候就别再聊这个了吧，我的头已经很疼啦。”女孩不满地哼唧。

    于是蝙蝠侠不再言语，双手顺着血痕肩颈的线条滑下她单薄的后背。不要指望黑暗骑士下手能有多温柔，但精准的力道还是让他掌下原本僵硬的肌群逐渐放松。杰茜长出了一口气，幸福地眯眯眼睛，软下身子。

    “嗯对，就是那儿……再用力，哎哎轻些……”

    女孩枕着手臂，全身酸痛缓慢被揉捏得当的酥麻替代，她为此接连制造出快活的声响，无意识地发出舒爽的呢喃。然而，到底不再是追逐嬉闹的小时候，含混破碎的词句渐渐在空气中搅动出一个恼人的漩涡，属于杰茜的体温不断从掌心传来，过分亲昵，可却连这洞穴深处都似乎因此少了一份阴冷。等到达米安有所察觉的时候，他的呼吸已生理性地乱了节奏，他看着杰茜随他推按的动作在床上蹭动摇晃，这具瘦削娇小的躯体毫无防备地朝他大敞，身子绵软得一如她满足的轻哼……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但他很好掩饰了过去。

    ——但这可是血痕，她还是察觉到了。

    当达米安注意到杰茜正节奏感十足地轻颤时，几声闷笑终于难以克制地爆发出来。“哈啊，是我们的黑暗骑士太年轻了吗？你该不会还没……过吧？”

    蝙蝠侠皱眉，“我有过几个姑娘。”

    “哦——”对方拖长了尾音，“看来那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暗示性十足地翘起小腿，线条漂亮，圆润的趾尖恰好抵在达米安下腹。杰茜跟着扭头向后张望，从黑暗骑士的角度只能看到她没被自己肩头挡住的上半张脸，但那双蓝眼睛弯起的形状表明它们的主人是在低笑。那是杰茜会有的微笑。那不是杰茜会有的微笑。

    来自女孩的揶揄莫名令一股受辱感油然而生，达米安不忿地冷哼一声。对方一看竟然逗着逗着给人逗毛了，忙不迭翻身爬起，拉住了他：

    “哎哎我没有在拿你开玩笑！我能理解，战争时期没有精力顾及，作为首领又不能单独亲近某一个幸存者，那都是没办法的事情——我明白，所以真的没有想开你玩笑的意思，达米安你听我说嘛！”

    在黑暗骑士的瞪视下，血痕慢慢接近，试图安抚他的情绪。达米安被她拉着，没法直接起身离去，就看她如何小心翼翼靠过来。这么近的距离，女孩脸上刚才因那气氛泛起的红晕愈加明显，那几粒可爱的雀斑便更像蛋糕上撒落的巧克力屑。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轻轻环上他的脖颈。

    杰茜的指尖揉按对方为此立刻绷紧的肌肉，“我没有开玩笑”，她凑到达米安耳边轻声说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蝙蝠侠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动，但女孩细小挑逗的动作仍继续让她环抱的这具躯体燃起热度。他低头看向杰茜，对方藏起了自己的脸。

    “我清楚这看起来……不太道德，你已经三十出头，我却困在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身体里，”女孩仰起头，细碎吻着男人颈侧，随话语收紧手臂，“可你知道是我，对吗……退一步讲，你需要休息，需要放松，我也一样——这看起来的确不太道德，但现在有谁会管呢？”

    她此时的语气以前从未听过，带上情热的鼻息也非常陌生。

    达米安把环住自己的手臂摘开时杰茜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没有坚持。血痕也知道这事发生在她和当年的罗宾之间的话会有些奇怪，虽然他们并不再是什么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

    然而下一秒达米安便顺势擒着她的手臂将人按回床上，动作流畅得就仿佛这还是十几年前两个sidekick之间经常会练习的那种贴身搏击。杰茜条件反射地还击，却发现手腕已经被他牢牢扣住压在自己头顶上方，十足的祖传控制狂架势，她一时突然不知该觉得惊恐还是好笑。

    “最后给你一次后悔的机会。”

    达米安依旧冷着脸，却已经开始隔着单薄衣物摩挲起女孩的身体。于是杰茜在惊恐与好笑之间选定了后者。

    血痕一脚踢在当年的罗宾腰侧，趁他一瞬的分神极富技巧地扭动手腕，成功挣出了一只手。她用这只手解开自己的上衣，笑着反问：

    “后悔？这可是黑暗骑士，蝙蝠侠，达米安韦恩——我为什么后悔？我操劳了这么久，不该得到奖励吗？”

    ……

    ……

    “我后悔了。”

    两个人恢复了刚开始所在的位置，达米安向后依靠床头，杰茜窝在他旁边趴着，又在小声哼唧。

    不过这次她枕的是男人的小腹，用脸颊轻轻摩擦着那里的肌肤。

    “你还没帮我按摩好，就让我浑身上下比当初你揍我那几次都痛，叫你轻点了——所以你究竟是多少年没开过荤了啊？”

    听到抱怨，原本有一下没一下梳着女孩头发的手即刻扣住了她后颈，杰茜连忙改口：

    “但很舒服！是最舒服的一回了！”

    “不过说真的，以后小点劲好不好，我现在可不是‘刀枪不入’的身子骨了……”女孩小声补充了一句。

    “这么说，你也有过经验？”

    “那当然，我可是个成年人，”杰茜抬起那双蓝眼睛向上看他，脸上红潮未退，“就是到了这边，也有过一次经历，没到最后罢了——不过考虑到我那时的外表，比起不欢而散这点小事，如果他还是性奋了，才是最该担心的。”

    “谁？杰森还是迪克？”达米安随口问道。

    “我不能说，何况有什么关系呢？”

    蝙蝠侠不再言语，他到底还是不习惯这种突然亲密的对话。杰茜读出了空气中的尴尬，识趣地从他胳膊底下钻了出去，一边叫疼一边蹦跶着套上衣服裤子。“我去看看能不能搞些水让咱们洗洗——哎呀，下一步我们是不是该建一个雨水收集池之类的？”

    说来也巧，她刚走到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达米安抬起手臂挡住脸，看到女孩裹紧身上的衣服，把门拉开了一条缝，那边似乎在说个不停。然后她关好了门，折返回来，手上捧着个——

    罐头？

    血痕再走近一些蝙蝠侠才看清楚，那确实是个水果罐头，撕掉的标签还剩了点儿纸渣。但里面装的不是食物，满满一半的土壤颜色焦黑，乍一看都注意不到那个绿色的小东西。

    ——一株植物新生的嫩芽。

    “拿过来干什么，这里又没有阳光，它没法活。”

    “搜寻队在洞口发现的，我待会儿就叫他们送回去栽好，”杰茜不由分说地把容器塞到达米安手中，“不过我想，大家这么做是觉得你看到它会很开心。”

    ——一株植物新生的嫩芽。

    蝙蝠侠看了血痕一眼，然后隔着这层模糊的玻璃打量起这株年幼的植物。

    这只不过是一棵叫不上名字的道旁野草，比起当年阿尔弗雷德在韦恩庄园的温室里精心栽培的名贵花卉不知平凡多少。

    但这个绿色的小家伙在深色的土壤上拼命舒展着自己，贪婪地吸吮水分和养料，用枝叶大声告诉他，即使这颗星球的每一寸都曾被铁蹄践踏，即使这片浸饱了血泪的土地确实已被战火烧焦——即使被深埋在黑暗的地下——生命永远都不会屈服。

    这抹嫩绿映在了蝙蝠侠湛蓝的眼眸上，他突然觉得眼圈有些发热。

    ——即使被深埋在黑暗的地下，生命也永远不会屈服。

    ——永远会有希望。

    “会好起来的，达米安，”杰茜把手轻轻搭在他肩膀，又重复起这句她不知说了几遍的话，“相信我，我会让一切好起来的。”

    黑暗骑士不想别人看出自己的情绪是如何起了变化，尤其是血痕。于是达米安小心地放下幼芽，把杰茜拉进一个在刚才交缠时都不曾给予的正式亲吻。

    *******

    “我一直知道你喜欢小动物，但我没想到你自己就是只兔子。”

    蝙蝠侠从血痕身子里缓慢抽出，一直被迫抬着腿夹紧男人腰身的女孩跟着从书桌上滑落，跌坐在地喘息着抱怨。刚才她仰躺在上的桌面早已凌乱不堪，被拂掉的东西散落一地，但现在谁也没心思收拾。

    达米安伸过来一只手示意可以扶她起来，杰茜瞥了一眼对方尚还精神的部位，明显瑟缩了一下。上一场她以为是要去休息，任由黑暗骑士将自己抱起，结果却是重新被压上那张破旧的书桌，混乱中重要的材料都不知毁损多少，血痕可不会第二次受骗。于是杰茜摸索扶着桌腿颤巍巍地站起，刻意绕开达米安，踉跄了几步，向前扑倒在房间里唯一的床上。

    脸埋进粗糙织物里深深呼吸了几口，女孩缓了缓，这才艰难地爬上床，后腰在桌沿上硌出的红印都还没有褪去，身上遍布的□□痕迹更是惹人注目。

    “我今天就要在这张床上困觉……我绝对不要出去睡硬地面，要死人的，呜我的腰……”

    杰茜向后偷瞄了一眼，达米安并没有移动，这让她突然有了些底气继续抱怨道：

    “我承认这次是我挑的头，前两次算我的错，但达米安你最近是不是有些过分了？怎么动不动把我随便按在哪里就——我可还是有一堆事要办的啊。现在我腰酸背痛，甚至那里都火辣辣的疼……达米安，我明明是建议你这段时间好好休息的！”

    “我是在休息。”对方平静地回答。

    女孩一时语塞，然后有点儿恼羞成怒，“你的休息就是折腾我？！早知道你精力严重过剩，我就该派你带他们去打类魔！”

    黑暗骑士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但多年枪林弹雨摸爬滚打过来的血痕敏锐地从空气中嗅出一丝危险。“就，注意身体，还是要节制一些嘛。”她软了语气，边说边悄悄往离男人更远的一边缩了缩，对方只不过迈了一步，她便像只受惊的兔子。

    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了敲门声，杰茜如获大赦，挣扎着就要爬起去开门，无奈扑腾了几下最后还是倒回床上，只好随手从旁边抓过一些衣物——血痕和蝙蝠侠的扔在了一起——胡乱盖在身上遮住那些痕迹，“请进。”

    门外的人这才轻轻推门走了进来。来人手里拿着一沓纸，房间中的景象令他微微惊诧，但还是径直走去了血痕旁边，恭敬地将手中的材料呈上。首领血痕接过大致浏览了一遍，点了点头。于是那人再次恭敬地鞠了一躬便退出房间，经过蝙蝠侠身旁的时候，才像是刚看到这位前首领，冲他点了点头。

    达米安看着他如何毕恭毕敬地关好门，微微皱眉。他的视线移回床上，杰茜正抱着那摞材料艰难地阅读。女孩视野中一片汗水□□带来的模糊，她揉了揉眼睛，眯起双眼把纸张拿近又拿远，却还是看不清，身体的极度疲劳让她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阅读大段手写文字堆砌出的材料。

    身后那一侧的垫子下陷，应该是达米安也爬上了床。杰茜情不自禁屏住呼吸绷直后背，在男人把手搭上她腰胯时瞬间反应过度：

    “不、不来了！这都第几次了！你真想搞死我吗？！”

    她连滚带爬地朝床边挪去，马上就要摔下床的时候却被人单手提了上来，随后落入了一个来自背后的怀抱，一条手臂紧紧箍在她腰间。女孩惊慌失措地挣扎，黑暗骑士在她耳边低喝了一声“别动！”血痕愣了愣，更加拼命地挣扎，“不！说真的！不要了！”

    预想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男人只是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睡吧。”错觉般，黑暗骑士的声音竟仿佛也有一丝温柔。

    血痕嘟囔了几句，依旧戒备，然而眼睑上传来的掌心温度暖烘烘得令人放松。他人的体温实在亲近，很快女孩就还是败在极度的疲惫之下，呼吸变得平缓悠长。达米安也跟着闭上双眼。

    ……

    ……

    几个小时后，蝙蝠侠睁开眼睛。

    他轻吻了几下杰茜的脸颊——这样即使对方惊醒也有说辞——如他计划的，精疲力尽的女孩睡得香甜。

    于是蝙蝠侠稍稍支起身子，小心地抽走血痕睡着时手里还拿着的那沓纸，随后离开了原来的位置走到门边。现在蝙蝠洞每晚都有人值守，而习惯了于黑暗中穿梭的夜行生物从小便锻炼出了良好的夜间视力，所以借着门缝中透进的那一线光亮，他得以一边关注着那边床上的动静，一边阅读起这份材料。

    ——筹建地上工事设施。

    血痕担任首领以来的几个月里，幸存者们的生活状况与之前相比简直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囤积了足够的生活物资后，他们开始着手准备离开这个栖身的地下洞穴，甚至已经在洞口附近平整出一两块土地。这么看来，血痕是打算建立起长久的地上工事设施，兼顾防御与生活所需，逐步让大家回到地面，直到最后如她所说的“夺回阳光与土地”。

    这当然是件好事。

    若说有什么疑点，那便是血痕给每个人，包括她自己，都分配了适合的任务，但蝙蝠侠将材料从头看到尾，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名字。

    血痕是说过希望他能好好休息，可联想到幸存者们对他日渐冷漠的态度，血痕是真的希望这人能得到充足放松——还是，在架空他？

    黑暗骑士自然不在意权势这类的东西，他也只是对战死的兄长有所承诺才接过了首领的指责，否则早就追随陷落的哥谭而去。但蝙蝠侠隐约有些预感，血痕藏在暗处的秘密绝对不只这些。

    ——你在隐瞒什么？

    把材料原样归位，蝙蝠侠躺了回去。熟睡中的女孩发出几声梦呓，贪恋他的体温般往黑暗骑士的怀里又蹭了蹭，没有苏醒的迹象。达米安望着黑暗中杰茜宁静的侧脸，抿紧了唇。

    几个月前，他和许久未见的杰茜越过了朋友的那条线，有了身体交缠的关系；

    然而现在，他越是拥紧怀中的女孩，越觉得这具躯体里躲藏的灵魂日渐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