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离开后,一盆凉水浇灭女人心中可怜的期冀,面对着已经没有人影的石殿大怆然泪流。
她掩面哭泣了许久,仍旧没等到那个男人改变心意回来。
“你真的要抛弃我们的小瑾了,你就那么残忍吗?她是我们爱着的孩子啊,你怎么可以妥协,怎么可以拿她当成试药的祭品?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怎么可以这么做!先辈的遗愿比亲生血肉还重要吗?!”
狼狈、愤怒和恨意汇聚在她眼底汹涌澎湃,像海浪湍急喧嚣,淹灭她最后的希望。
绝望的哭声回荡在石殿之中,鬼面庄严的神像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三双灯笼大小的圆目漠视着笼罩在它阴影底下的脆弱女人,看似怜悯慈悲,实则也诸般无情。
星魂对她话里的事感到好奇,听得出来他们要炼制什么药,所以需要很多人试药,其中包括了她的亲生女儿。
因为好奇,星魂耐着脾气忍受女人长达半个时辰的哭泣,奈何这女人比他想象的还能哭,星魂实在耐不住这般聒噪,白皙似玉的右手负于身后,绕着殿内繁杂诡异的画壁慢慢踱步。
“你看见了?”她哽咽出声,径自质问。
星魂僵滞住。
“你看见了是吗?”女人再问。
被看见了么……星魂侧眸看向她,发现她仰望着鬼面神像,被泪洗涤过的深棕色眸子清亮得可怕,刚才的话不是在问他,而是问她面前的神像的。
“这就是鬼族,这就是鬼族穷极数代想炼的药,一万个无辜孩子的生命像猪狗一样被最亲的人残害。”
“为了一个不可能的可能,牺牲一个九岁孩子,这就是无数代人追寻的梦吗?为了炼制出一颗荒诞的长生药,赔上一个又一个族人,如果这是鬼族追寻的梦,这个梦早该支离破碎了!”
“我的丈夫是一族之长,他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既然这样我自己护她。而你,还有你们,”视线下移,她挥袖扫掉神像石座底下的一列列先辈灵位,“你们这些刽子手根本不配被我们信奉!该在这里受人祭祀的,是那一万个该你们来赎罪的无辜孩子,而不是你们这群被梦想剥夺了理智的魔鬼!”
灵牌噼噼啪啪掉地上,多数打到星魂脚边,星魂目光微斜就瞟见一行“故女巫”什么的字眼,后面几个字被挡住了,他啧了一声,说这女人是乐瑾的母亲他完全不怀疑,发起火来神态简直和乐瑾一模一样。
大悲大怒之下,女人捂嘴呕出一小滩血,她望着掌中猩红的颜色攥紧手指,泪痕犹然未干的脸浮现出一股韧气,最后的最后决然走了一条与她丈夫截然相反的路。
星魂思索片刻跟上她。
他有预感,只要跟上去一探究竟,就能揭开这个所谓的、已经不复存在的鬼族最不为人知的秘密。
石殿侧门大开,女子消失在石殿外,星魂正要跟上去时忽然一个踉跄,心口一阵一阵刺痛,如有尖针在骨。
“可恶!”他顿然止步,摁着刺痛之处目眦欲裂,一口银牙咬得咯咯响。
迸出戾气的蓝眸被黑暗侵蚀,星魂坠入无底深渊中,和黑暗争斗厮杀,意识时而浑浑噩噩,时而半清不醒……
画面回到现实中。星魂躺在床上仿佛睡着了一般,神情安静柔和,与平时相比少了很多戾气,更像一个秀气的邻家少年。
可真实的他从来不是这样的。
真正的他倨傲不羁,自信又自负,逆着阳光自阴暗而生,踏着满地骸骨也仍面不改色。
“你已经睡好久了。”乐瑾趴在床边握起他僵冷的手,脸埋进他掌心中,“星魂,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所以你一定要……”一定要撑到我找到办法救你的那一天。
人在面对生死攸关之事前难免会患得患失,她不想失去星魂,更害怕失去星魂。
她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那种。
——所以,不要离开我。
她眼睛酸涩泛起热意,贴着她脸颊的手似乎动了一下,幅度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乐瑾敏感的抬起头,“星魂?”
星魂没反应。
刚才的感觉仿佛是错觉。
乐瑾伸手去探他的脉,可以说是很心凉了,根本没有她期待的迹象。
她挫败的坐回去,一缕淡草味飘进她鼻子中,气味清冽甘甜,不像一般香料的醇厚浓郁味道。她对这股气味感到熟悉,对它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抗拒,还有一丝对待危险的谨慎感,仔细想想又想不出来这是什么香气竟然让她闻到一丁点便头皮发麻。乐瑾动了动鼻翼,循着气味从散发熏香的香炉中勾出一抹灰烬,仔细嗅辨:
“这是……”
“这是引魂香。”
刚靠近屋子便听见乐略带思量的自语,云起合起伞从外面走进来,“今天早上你还没回来的时候,我叫人放进去的。”
提起引魂香这个名字,乐瑾就知道刚才的危机感是从哪里来的了。引魂香这东西她太熟悉不过了。青牙谷以前遍地生长着能提炼引魂香的花,那种花妍丽绚烂,花开无数重,越盛开的美丽迷人,花瓣散发的香气就越能致人迷幻。鬼族的人最喜欢用它炼制的香料做辅助,引诱敌人陷进幻境中。
“引魂香是引人入梦的,它能救星魂?”乐瑾不解,“我记得引魂香是迷幻人心的,以前鬼族……青牙谷那些人经常用引魂香引敌入梦,制造幻境诱使对手落入猎网,我从没听说过它还能救人。”
记忆中引魂香一直是被用来杀人的。
“它确实是杀人之香,可用得恰当也能凝神聚气,用来救人。”云起掸掉袖口上的雨渍,想起以前的事:“你小的时候练功不当受过一次重伤,一直昏迷不醒,身体内的各个器官开始衰弱,父亲不得已用引魂香将你引入梦里,唤醒你的意识,这才让你有机会醒过来。任何东西都有双面性,引魂香虽然危险,但对现在的星魂来说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因为伤及心肺,星魂的潜意识会在昏迷中随时间流逝慢慢涣散,人一旦失去意识,没有了求生欲,生命力就会加速衰萎,直到死亡那一刻停止,没有什么会比在不知不觉中死去更加可怕。
鬼族继承了诸多巫师巫医传下来的教义,因此从小涉猎与巫术的功法医术典籍,因此鬼族的族人像古时候的巫师一样相信,在特殊的条件之下,人的肉体和神识是可以剥离的,而剥离出了肉体的神识,便是通常意义下的“灵魂”。灵魂有别于肉体而存在,是驱动外体的源力,只要灵魂不灭,哪怕肉身腐烂,人也是存在着的。
虽说这种想法对这个时代来说也算神秘而又迷信,却也真的有一些因为伤者意志力强而产生奇迹的例子。云起暂时找不到救星魂的法子,他本身对巫医之术又一窍不通,纯碎是凭借感觉死马当活马医。
“所以你想……”
“我是想用引魂香唤醒他的求生欲。”云起到床边看过星魂的情况后说:“有些事物外在颓萎,内里却生机勃发因此经久不衰,此理在人身上亦然。我用引魂香催醒他的意识,虽剑走偏锋,但只要他意志坚定,就不必担心他会因为引魂香而被困在梦境中。”
话是这么说,道理是这个道理,不过看云起的样子,乐瑾总有种他在拿星魂当小白鼠试验药性的微妙感。
……希望这是她的错觉。
“不说这种沉重的话题了,先让星魂暂时睡着吧,小瑾你跟我过来。”云起叫她出去,“我带你去认识一个人。”
“谁?”
“一个应许有办法救星魂的人。”云起说:“你前几天和她见过的。我把嬴政赐予我的令牌交给她,叫她去东郡协助你们,她傍晚的时候回来了,我才见了她。”
“你是说琦姑娘?”乐瑾噢了声说:“可她救不了星魂,她看过星魂的伤势。”
云起哂笑,“你得先认识她,了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才会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究竟有何含义。琦那个人,不是一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小瑾,相信我,我不会让你白白做没有意义的事情,如果你想救星魂,琦她绝对是这个世上最出色的大夫。”
世上最出色的大夫?
这评价真高的离谱。
乐瑾倍感好奇,“她是你的朋友?”
“不,她只是我府上拿钱供着的,一个白吃白喝的闲杂人。”说起这件事,云起再多提了一句:“你要是觉得她好使唤,当她是府里的奴才也成。”
“听起来她不像个普通人。”乐瑾思考性的蹙起黛眉,“说来奇怪,我靠近她的时候发现她身上有一股子阴冷气息,令我不由自主的起鸡皮疙瘩,反正很古怪,她的气息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不过气息又更收敛淡晦,怎么说呢……就没什么生人气的感觉。”
这问题引起了兄长大人足够的重视,“你认识的一个人,是说伽南?”
“你认识伽南?”
“他和琦一起回来的,我刚见过他。”兄长大人才和伽南结束了一次比较友好深切的会晤,所以印象很深刻,他转开话题避重就轻道:“琦那个人比较孤僻,天生那个样,你和她相处久了,就会明白的。”
听话里的意思以后相处时间还长,难得能从兄长嘴中听到其他姑娘的存在,乐瑾顿时睁大明眸,想起一种可能,“哥哥,莫非她是我未来嫂嫂?”
云起:“……”
“瞧你表情也不像是……”乐瑾无比失望,“白高兴一场,我真以为你老铁树开花讨得到媳妇儿了,是我想多了。”说罢,乐瑾护着脑袋赶紧越过云起跑了。
再不跑,她脑袋可就不保了。
雨夜中回廊深静冷戚,时有廊外雨珠斜飞到身上,骤雨击打着廊顶青瓦,急如大弦嘈嘈,没有停歇的苗头,乐瑾没待多久就染了一身凉意。
等云起追上来,乐瑾疑惑的回头问他:“我们去哪儿见琦姑娘?你不是说带我认识一下她,她人呢?”
“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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