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正三刻,本是日落黄昏,鸦鹊归巢的时刻,因为一场蓄势已久的滂沱大雨,如入夜色。
这一天,江湖上和朝堂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阴阳家被秦兵歼灭。
——嬴政下令坑杀天下方士。
以嘴碎为乐,喜欢针砭时弊的咸阳群众不约而同的闭上了嘴,对这个话题避如蛇蝎。
嬴政正在怒发冲冠的当头,暴怒的人容易失去理智,谁知道嬴政听到风言碎语,会不会像坑杀方士一样,把散播谣言的群众一锅端了。
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基本没人敢挑战一个一个帝王的威严。
夜晚,打更人披戴着蓑笠,小心呵护着一盏照亮的小油灯,冒雨走遍城内各个街头巷尾,不停敲打梆子,大声报时。
一路敲梆子打到咸阳宫外的一条正街,一辆黑色漆金的宝辇与打更人不期而遇。
华贵宝辇由六个人抬着,前后各跟着两名打扮奇怪的蒙脸男人,他们淋着瓢泼大雨,走路稳健轻快,看架势应该是随行护卫之类的。
不过那眼神可真凶煞!
冷不丁被其中一个随行护卫瞄了一眼,打更人寒意霎时便深入髓,只觉得这帮人比今晚的雨水还冷,比护城卫驱赶暴民的剑更利气逼人。
他不由自主的加快步子,逃离这块令人窒息的危险区域,就听到宝辇里的人用一种低沉阴郁的腔调说:
“宫门口停下,我一个人进去就行了,你们守在外头听候我吩咐。”
“是。”
宝辇消失在雨夜中,雨珠在他们的身体轮廓上溅起一片光亮。打更人紧了紧蓑笠,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继续打更,浑厚冗长的叫声渐渐传至远方……
夜很黑。
黑得很纯粹,没有一点光照的征兆。
穷途的末路人。
角落里滋生的阴暗物。
危险酝酿着阴谋蠢蠢欲动。
因为黑夜处处蛰伏着未知的东西,你不知道那是能救你的,还是会害你的,所以处处都要提防着。正因为这样,人习惯性对黑暗里的一切畏而远之。
星魂恰恰是个喜欢反其道而行的人,他无惧黑暗,且像一个归家的游子慢步其中。
他不清楚自己这是在哪儿,印象中他受了东皇太一一掌以后,失去了一小段时间的意识,等他苏醒来以后就身处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大胆又谨慎的处事作风驱使他迈出了一步,伸手虚探,体验了一把什么是真正的睁眼瞎。以往即使在黑暗里也非常出众的洞察力,在这里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因为这里没有一丝一毫能用肉眼寻见的光。
那么问题又来了。
这鬼地方是哪儿?
星魂张开手驱动内力,想凝聚出一团火焰,内力游走过经脉,他心口突然一阵刺痛,仿佛被尖细的针狠狠扎了一下。
……怎么?
按着隐隐作痛的心口,汇向手心的内力退回丹田,星魂握起拳头按捺下生涌而来的不妙预感。
“你已经睡好久了。”
遥远的天外飘来一道声音,穿过四面八方的每个缝隙,渗入他的耳中。
“星魂。”
轻浅的,有些难过又有点不知所措的幽微哭腔,是他最熟悉的乐瑾的声音。
“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所以……你一定要…… ”
她后面说的话犹如游丝轻细,压着嗓子说的含糊不清,时而伴着细密雨声,构成一个与这里迥然不同的喧哗世界。
星魂捏了捏聚不起内力的手掌,无声垂眸。
他家夫人刚才好像哭了呀~
她想要他做什么呢?话不说清楚,他怎么知道她想要什么。
啧,果然还是个蠢蛋。
嫌弃她的同时又忍不住有点担心这个总让人放心不下的女人,星魂想触摸她的脸,想抹除她话中浓浓的担忧之意,她还是适合做一个没心没肺没有烦心事困扰的姑娘,像以前那样巧笑倩兮多好。
星魂伸出手,只摸到一片虚无。
乐瑾应该就在他身旁,他甚至感觉得到她温热的呼吸,可是周围太黑了,他看不见她,也找不到她。
盘踞在心底的不祥预感一刹那冲破屏障,实质化了一般,挥断一根名叫理智的弦。星魂不顾心口刺痛,强行聚气成刃!
偏杂着紫气的蓝色光辉形成一条长长的弧线,亮彻黑夜!
刃气转瞬即逝,却足以星魂看清周围景象——
这里空无一物,到处充盈着黑气,犹如巨大的沼泽之地,将人困陷在黑暗之中。因他凝成的光芒易逝,暂时不知这个地方有多大,尽头在哪里。
擦掉嘴角血迹,星魂又听见了乐瑾在叫他:
“星魂?!”
有些慌乱的语气。
可以肯定的是,她看得见他。
这个认知让星魂更加确定心中的想法。
他的身体仍然处在昏迷状态,如果他所料不假,这里其实是他的内心世界。不管他再怎么绞尽脑汁想办法脱身出去,除非身体苏醒过来,否则他永远只能被困在这里。如若不然,便只能跟着身体的死亡一同消失。
该死!
星魂大感棘手。
要是放在以前,无论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只要能杀掉东皇太一,他也觉得值了。可是现在有乐瑾,他非但不觉得和焱妃做的这笔买卖值了,反而亏大了!
焱妃可以放心把她女儿交给墨家照顾,从容赴死,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将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假手于别人,他的就是他的,谁都不能染指!就算是自家夫人名义上的兄长,也不可以!
然而,纵使星魂有诸多手段,现实境况却缚住了他。他这一次终于在除了乐瑾以外的事情上,体会到了什么叫有心无力。
难道就这样坐守以待吗?
可恶!
暗恼之余,掌中气刃骤现,砍进虚空中,蛛丝网一样的裂痕以气刃为中心,向四周迅速蔓延扩张,顷刻覆盖整个世界。
嗯?星魂顿住,侧眸凝望着眼前异变。
幽微的光线从裂痕之中流泻过来,只听一声急促的“咔嚓”,虚空的碎片飞迸!更多的光线如潮水纷纷涌进来,冲没星魂的身影。
星魂站在光芒中,窥见光芒有退敛之势后而露出的庞然一隅,他微微眯起眼,向光的源头处走过去。
“喀——”推开一道石门,星魂踏进了一座石殿之内。
绕枝青莲状的灯托上跳跃着一簇簇火苗,洒下昏黄的光晕,照亮星魂脚下的路。
纹理清晰有致的石板,流动着似水光泽,有些亮色的漂亮纹路连在一起像极了漫天星宿。星魂如坠其中,走在上面有一种诡异的悬空感,总好像不慎重小心一点,脚下这片星空就会如水面薄冰不堪重负。
朝着这条路延伸的地方往里面走,两边墙面镶绘着许多人面兽身图,图像略微凸出。人脸马足的猰貐,喷火的祸斗……各种恶兽或狰狞或诡谲的神态活灵活现,犹如正要从壁画里逃脱出来的真物。
星魂大致瞥了一眼,心道:修建这座石殿的人真可谓是个怪人,竟然将传说中吃人吸魂的怪物镶刻在墙壁上。
这座石殿的主人似乎极其偏爱被世人奉为不详之物的怪物,墙沿甚至矗放着爱食孩子魂气的九头鸟石像,还有专给人招来祸害的恶鬼虚耗,以作镇守石殿之物。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星魂想了想以前所见所闻,没有一星半点关于此地的印象。在他知道的之中,虽然也有不少贵族供奉恶神,却没有人敢沾惹九头鸟和恶鬼耗虚这种阴邪怪物,更不要说修殿供奉它们。
踏过第二重殿门,祭祀台边的三角旗幡摇晃了一下,幡铃叮当脆响。星魂一眼便看见殿内供奉着的庞大石像,三头三身六臂,鬼面人身,底座就有十尺之高。
石台底下跪着一个女人。
她满脸泪流,双手合拢置于胸前,似在向鬼神祈求祷告。
星魂停在她旁边,侧看了她一眼。
不看还好,这一看,星魂却深深皱紧了眉。
原因无他,这女人居然长得像极了乐瑾!!?
“你……”他出手想试探她,却被她突然的动作贸然打断。
女人抬眸仰望着石像,“如果……如果你真的在天有灵,如果你真的听得见祷告……”
“如果你也预见得到这场荒谬之事的结局……可不可以放过那个孩子,”她哀痛哭泣,无法自抑:“她还那么小,那么小一点,什么都不知道。”
“一万个了,已经死了一万个族人了,还不够吗?那么多族人用生命总结的教训还不够引以为戒吗!为什么不肯罢手?为什么一定要炼制那该死的药,明明就炼不出来的啊,明明世间就不可能有那种药存在,为什么还要陪上那么多无辜族人的性命?”
“如果你真有灵,如果你也厌恨这种荒谬的作为,那就别夺走那个孩子。”
“那孩子……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她泣不成声,话不成句。
星魂见她顶着一张像极了乐瑾的脸孔一直在哭,真想一气刃架在她脖子上警告她闭嘴。
吵死人了!
听到她一直呢喃着“那个孩子”,星魂眉头直跳,眼神越发古怪。
……但愿别是他想的那样。
幡铃一直响个不停,星魂被吵得烦不胜烦,正当他准备撇下这个只知道哭的女人离开时,一个健瘦的俊美男人迎面走了进来。
“听说,你偷偷去见小瑾了?”
小瑾两个字,让星魂步子一滞。
女人仍然跪着,红着眼睛头也不回道:“是,我进祖地去见她。”
“祖地不能擅自踏入,你不该……”
“不该不该!”女人噌然站起,回头激动叫道:“她是我的女儿!被你们喂了要命的药,我眼睁睁看着你们拿她试药,我想去见见她难道也不可以?你们把她扔在祖地那种荒凉的地方不管,难道也要我无动于衷吗?!你只知道鬼族!你心里只有你的鬼族,你根本不配做她的父亲!你这个杀人刽子手!”女人怒恨的咬牙切齿道。
“夫人……”
“住嘴!你不配这么叫我!”
星魂冷眼看着他们争吵,或者说女人单方面的怒骂。
男人背脊笔直,神鬼石像投下的阴影将他整个遮住。
“我想你该冷静一下了。”
两人不欢而散。
星魂开始疑惑自己为什么会进入这个世界?
他好像看见的是关乎乐瑾过去的画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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