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是个大夫,却很少有人找她看病。
她身边的人都觉得,治病对于她这种大夫来说完全是大材小用,她将医术天赋展现在大夫的天职上,全然浪费了她毕生所学。
那么她作为一个大夫,不救死扶伤,她学习医术的价值又是什么?
琦花了与学医一样专注持久的精力去寻求答案,创造她想要的价值,最后却没有机会亲眼看到她的结果。
“我的家乡是个极其美丽的地方。”
“那里群山环绕,四面环水,春天和冬天极其漫长,环境赋予了那里的人浪漫而又坚韧专一的品质,他们想要一件东西就竭尽全力追求,不在乎任何后果,做事疯狂又异想天开。正因为这样,他们渴求创造奇迹和人生价值的意志力远比常人。”
“我喜欢那里的人,喜欢他们与生俱来的狂热,但我仍然与那里格格不入。”
琦在前堂屋檐底下站着,专注的讲述关于她家乡的人和事,没注意檐外斜飞的雨丝已经浸透了自己的裳衣。
和伽南才摆脱了罗网杀手回来,还没来得及换身干净衣服,风尘仆仆的狼狈依然掩盖不了她提起故乡亲人时,眼底绽开的光华。
琦用肉眼可见的欢喜神采,表达对故乡的钦慕之情。
伽南不用想都看得出来,她一定爱极了她的故乡。
琦确实热爱那个被她视为故乡的地方,虽然那里的人从未善待过她。
“我是母亲背着丈夫与人野/合的产物,他们不喜欢我,不允许我冠上他们姓,而我的亲生父亲只是个低贱奴仆,死的时候连名字都没有。”提起这件被父母耻恨的丑事,琦一点也不觉得难以启齿,“因此我没有姓氏,只有一个字,琦就是我的全名。”
“小时候同龄的孩子总因为这件事肆意欺辱我,令我难堪,我还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叫他们付出代价。”琦对小时候的幼稚宣言笑出了声,“谁知道后来真的长大了,我才发现我还是爱着他们的。”
“你既然如此爱你的故乡,为什么会来秦国?”伽南实在想不通。
“因为那地方发生了叛乱,只剩一片残骸废墟,我无家可归啊。”
那里的人在叛乱中丧生了。
羞辱过她身世的,嘲笑她卑贱的全都化为泥土。
对死人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
现在的她啊,只是个漂泊不定的游子,对那个远去的故乡仅剩下满腔怀念和热爱而已。
自瓦沟倾泻下来的雨水溅落在台阶上,晕深了她瞳孔颜色。
淅沥雨声充盈整片天地,喧嚣中又有些过分寂寥。
“不说我了,说说你吧。”琦姑娘一屁股坐到伽南对面,“你叫伽南,伽南是一种香木名,为什么你父母会给你取一个这种名字,你没有姓氏吗?”
伽南张口就说:“没有。”
普通人以山为名,以水为氏,没有代代相传的姓氏,伽南并非出生贵族,他幼时身体孱弱,每日浸泡在药汤中,药里夹杂着伽南木根,遂以伽南为名。
“我的故乡也是个美丽的地方,我们那里的人叫它青牙谷。”
琦愣了一下,凝眸注视伽南冷峻的面孔。
“那里也群山环绕,四面环水,春天和冬天也一样漫长,但我厌恶那里的人。”伽南冰冷道:“那儿的人偏执、自我、孤高,能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残害无辜人,并且不知悔改。他们一个个恶毒自私,比恶鬼还要执拗可怕,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空气都是浑浊的,每时每刻回想起我曾经和他们待在一个地方,我就觉得恶心透顶。”
“在我九岁之前,我也怀抱着与你对家乡一样的热爱,那时我眼中的他们亲切友好、善良纯粹,后来他们揭开伪装露出真面目,我才发现他们原来那么丑陋狠毒,只是我被蒙蔽在鼓里以为他们是好人。”
“我的家乡后来被人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我亲眼看着它毁在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手中。我憎恨那个地方,憎恨那里的人,直到如今,我仍对毁掉那个地方的罪魁祸首保留着感激之情。”
伽南很克制,奈何他心里的恨意太过于深,反感的情绪差点控制不住。
家乡,青牙谷,青牙谷的人,于他而言就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活在那犹如炼狱一般的鬼地方,你压根儿就不知道会怎么死,更难以想象会变成什么样的恶鬼。
他厌恶青牙谷!
是他们亲手造就了如今的他。
哪怕他们已经死绝了,他内心中的厌恶也只会有增无减,与日俱增!
琦站了起来,动作太大差点带翻茶案,一双狭长的眸子没有了笑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你怎么了?”伽南对琦姑娘的反应只觉得莫名其妙。
不是她要听的?他说了怎么还给他一副吃了虫子的表情,她那是什么眼神?!脑子有病!
琦正儿八经道:“我坐得太久了腿有点麻,站起来活动活动。”
伽南冷冷的呵呵两声,不予置否。
现在的女人都这么反复无常奇奇怪怪的?真难理解她们的诡异心思。
“云起什么时候过来?我们已经等了快一炷香的时间了。”伽南算着时间道。
“谁知道,等着就是了。”琦眉眼间盘踞的郁气慢慢消散,“这里就这么大丁点,他们再磨蹭也磨蹭不了多久,我估计他们正在为那个叫星魂的少年国师伤神。”
琦并不像云起一样常年待在咸阳城。嬴政把处理政务和官员谏言外的精力全用来提防云起和追求长生不老药去了,一边和云起君臣尽欢,一边又各自设防,没人在乎她这个小人物,她比被禁在咸阳城内的云起更自由,加上她和云起待久了,看到那张经年不变的脸实在倒胃口,她更长时间都在外面浪迹,云起有重要的事需要亲手托付于她,她才会偶尔回来一趟。
大秦的几个核心官员,琦都认识,至于星魂这位与月神齐名的护国法师,琦所知甚少。
诸子百家中,阴阳家没出事以前和嬴政联系最紧密,许多朝政大事一旦牵涉到卜吉卦凶,嬴政第一反应就是去会问阴阳家的月神,足见阴阳家在占卜星象这方面的有多深的建树。
与月神不同的是,星魂少有显露占卜的能力,嬴政找不到人占凶卦吉也不会去找星魂,星魂更多的精力都用于协助皇帝铲除异己。
此子凶名和月神如出一辙的神秘做派,有段时间堪称大秦一绝。
在东郡见过他后,琦打心底承认,这人的凶名不是白来的。
“哼!”伽南轻嗤一声,心里暗戳戳翻白眼。
星魂那祸害能死,他真是谢天谢地了。
当然这话他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说出来的。
两人彼此看了一眼对方,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欲望,相顾无言许久,久到打更人的梆子声从前门传到后门,沉默的气氛持续到夜色又深了两分,云起还没有过来。
琦考虑着这样枯燥无味的等待有没有必要,是否应该继续等下去的时候,侧头瞧见伽南拿着茶盏倒了一杯茶喝。
他挂着三四道剑痕的脸映衬着灯火,显露出一种极其病态的苍白颜色。他看起来不像是个爱惜脸的人,一条自左脸延及下巴的旧疤还没有愈合,全然不在意右脸又添新伤。
作为一个骨灰级别的颜值狗,他那张俊美如画的脸蛋没了,琦姑娘直叹可惜,他的脸皮要是没毁还挺养眼的——仅限于脸皮。
他谈及故乡时深可见骨的仇恨欲,没法令琦多喜欢他一点。
他这种绝不轻易淡忘旧恨的人,做敌人很难缠,做友人更不是好货色。
实在无法理解云起他妹妹为什么心大到和这种人为伍。
“伽南,你和乐瑾认识多久了?”琦问道。
伽南不明白她突然提乐瑾干什么。
“我发现她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琦姑娘待在乐瑾兄长身边的时间不算短,虽然在此之前她没有见过乐瑾,可她知道乐瑾的存在,因为云起来秦国的最初目的就是为了找到乐瑾,自然而然的,她生活里也充满了她。
她从口中描绘的模样里认识了她,那是个单纯快乐没有忧愁,生性活泼懂事,笑容像蜜糖一般甜美的乖女孩,云起提及乐瑾的次数很少,但是每次提到的时候总说他妹妹有多么多么的好。
活在黑暗里的人总对光明有所向往。那个小小的女孩听起来就像一道光,那么的干净,那么的无瑕,单是听到她的名字,就能感染上云起眼中泛起的柔意。
久而久之,琦开始喜欢那个孩子,期待见到那样如宝石般纯粹美好的女孩,所以云起叫她去东郡接应乐瑾他们的时候,她欣然就去了。
她以为她会见到一个天真纯白的小丫头,可是当乐瑾手上的鲜血和果决向她飞来的气刃,那一刻,琦恍然明白,云起印象里的乖女孩不过个遥远又回不去的记忆罢了。
“听起来你对此感到失望?”
“期许落空,心里有落差感觉不平衡,失望是人之常情。”尤其是伽南刚才那番对待故乡的言词,让琦有一种清晰的预感,她和眼前的这个伽南、和乐瑾——那个八成可能就是受伽南感激的小姑娘,绝不是一路人。
伽南歪着身子斜靠墙壁,“我刚认识乐瑾那会儿,她只是一个太过天真所以胆大妄为的小恶魔,这些年她确实改变了许多。”
他不知道琦姑娘想象中的乐瑾是什么样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乐瑾绝对不是一个美好的乖丫头,人啊,总是会为了生存而不断改变。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对乐瑾这么感兴趣,她有什么地方吸引你了?”伽南敛色认真问道。
“哟,还开始护短了,别担心,我对她毫无恶意。”琦姑娘摊开手以示无辜,对乐瑾感兴趣纯碎是好奇心使然,“乐瑾没有特别的地方吸引我,你非要问我为什么注意她,这可能不太好回答。或许是我们体内流淌着一样的血,或许是她骨子里的执拗让我觉得亲切,我理所当然的关注她。”
“我说给你听你也不会明白的。”琦的语气中带着不能向人诉说的落寞。
这天聊不下去了!伽南扔下杯子,一声不吭地起身出去。
琦姑娘见状,问:“你要走了?”
“待在这里对着你们这些人实在太闷了,我看着木头疙瘩都比看着你们来得顺眼,我决定出去逛逛,透透气。”
“秦国禁止夜出行事,你有夜行的许可令?你出去要是被巡城的士兵抓进天牢,可不会有人捞你出去。”
伽南指指琦那双他拉着跑都跑不动的腿,说:“我难道还像你一样腿短不知道跑吗!”
空气停滞一秒。
一盏连茶带水的茶盅“唰”一声飞出去!
伽南早逃之夭夭了。
茶盅扑了空,砸向后面的人。
乐瑾刚走过来就看见伽南冒着大雨跑了,想问他这么晚了要去哪里,一盏茶盅汹汹砸过来,乐瑾条件反射的双手接住它——
“嘶~”妈呀好烫!
乐瑾甩手扔掉茶盅,躲开溅出来的开水,抱着手呵冷气。
“我说你们在闹什么?”
琦咧开几颗白牙,“没事,就是想和他进行一番友亲切会晤罢了。”
乐瑾:“???”
云起望着伽南离去的方向,“他这么晚了还有要事?”
琦摇头道:“人家闷得慌,要出去透透气,别管了。来来,小姑娘,”她对乐瑾勾手指,“我可是等你很久了。”
她的眼神就像看见耗子的猫,乐瑾真诚建议她收敛收敛,“琦姑娘,你看着有点……嗯,饥不择食?”
琦嘴巴里的茶水险些喷出来。
乐瑾和云起各自落座。
琦曲指抵着鼻子,闻到一股创伤药的气味,对脸上挂着擦伤的乐瑾说:“你受伤了?这才几天不见,你这身伤从哪里搞出来的?”
乐瑾下意识碰了碰脸上的擦痕,“昨晚上出了点事,不小心卷进乱石里面去了,被石头砸了几下,擦破了点皮。”
琦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姑娘您嘞,还真是一刻也不消停……
明眸目不转睛地看着琦,乐瑾问:“琦姑娘,听说你医术盖世无双,敢问你师承何处?”
“我当然师承我师父,怎么?”琦挑眉,“你想求我救你家小夫君?”
乐瑾点脑袋承认。
她很认真,不是在开玩笑。
“我就知道你哥哥是为了这件事才留我下来,”琦无奈叹气,“乐瑾啊,我救不了他的,他受的是致命伤,能封住他最后一口气抱住他性命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其实我也知道你救不了他。”只是哥哥让她来见琦,让她觉得也许有希望。
乐瑾趴在案桌上,拿胳膊遮住眼中神色。
“你就不再求求我?”
“求你有什么用,你又救不了他。”乐瑾闷声道。
“我能做的已经做了,”琦隐约听到她说了一句谢谢,“有时候,我真喜欢你这种执拗的性格,可我始终不过是个救不了人的大夫,他的伤都在致命处,哪怕我倾尽全力也是枉然。”
琦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乐瑾没听清楚,她实在太累了,这几天都没有好好睡过一次觉,趴着趴着就睡着了。
云起看了眼她的后脑勺,转而向琦开口:“琦……”
“我知道你想和我说什么,你也想让我救星魂。云起,很遗憾,我不是阎王爷拿着生死簿勾一笔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我救不了星魂,你认识我这么久,还不知道我是个多么糟糕的大夫吗?”
“就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大夫,我才敢让小瑾来找你。”
冷风吹得琦的唇色煞白,琦自嘲道:“你太看得起我了,云起。”
“不是我太看得起你。你看看我们三个人——你自己,我,小瑾,”云起了解琦,正如他了解小瑾的性子,“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
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
琦耳边反复回荡着他的话,黑夜中似乎有一把无形的钥匙插进锁孔,开启了一道尘封已久的大门。
门后面是纷杂乱象的记忆。
关于她的故乡,关于她奉献在那里的全部人生,一点一滴灌进琦的脑子里。
“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你是鬼族最传奇的巫医,青牙谷到处流传着关于你的事迹。”
云起的声音不大,却异常笃定。
是了,她曾被师父称为是鬼族最有灵性的巫医。
她的故乡,和伽南一样,和云起以及他妹妹一样,是在一个叫青牙谷的地方。
至今回想起那个地方,就像在做梦一样。
琦寡淡笑道:“就算我是鬼族的巫医,那又怎么样?鬼族已经消失于世,我只是个盛极一时过的无能巫医,我改行做正经大夫好几年了,救人的能力差强人意。你想拜托我帮你妹妹救星魂,难道你要我用自己那荒废了不知多久的巫医之术去救他?别逗了!已经对巫医之术生疏的我,你确信救得活一个垂危之人?”
“如果是你的话,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
号称鬼族最传奇的巫医,没理由救不活一个星魂。
“……呵,真难得你居然有一天会跟我讲这种话,我权当你是在夸奖我好了。”琦改变主意了。她起身站定,俯睨着云起道:“如果你们真想救星魂,看在同属一族的份上,我也不是不可以帮你们。”
视线余光乜斜了一眼睡得沉沉的乐瑾,琦意味深然地笑了笑,“只是希望你们到时候不要后悔。”
云起闻言有些迟疑,“你要怎么救星魂?”
“巫医救人之术是不能向人说的秘密,你们只需要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就行了。”
“那你有几成把握救星魂?”
哈!居然问她有几成把握?!琦面上浮起被冒犯的不悦之色,“救得了就十成,救得了就一成没有。说什么把握都是虚的,你只想看到结果不是么!”
果然,她不打算将她要如何救人的法子展示出来,想要她救人,只能全然信任她。
可谁叫那小子是他妹夫——虽然很不想承认!那小子要是死了他妹妹岂不是得守活寡,云起岂能坐视这种惨剧发生在他妹妹身上!
不叫人省心的臭小子!便宜他了!
两人心照不宣的敲定了彼此应当遵守的条约,云起临走前还是不放心,“星魂就拜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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