屹立于骊山之巅的阴阳家倒了。
这是近两年继墨家之后，第二个被秦兵铲灭的门派。
民间传言，阴阳家暗中窝藏包庇反秦分子，表面效忠于秦，实则暗藏贼心，结果事情暴露，招来这场灭顶之灾，祸及无辜方士。
天下议论纷纷，有谈论阴阳家突然就反秦了的原因，猜测其中是否另有隐情的，然而次日嬴政抓捕天下方士的悬赏诏令发布出来，更多的人噤若寒蝉哀声怨道，唯恐遭遇这池鱼之殃。
咸阳城内的士兵办事效率出奇的高，天未亮，各个街头的告示板贴满了悬赏令，捉拿城内方士。
一时之间，偌大一个咸阳城，被恐惧和死亡，以及惨死者的怨气统治着。
就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刻，马夫掏出一块通行令，驱使着马平缓驶向晨曦中。
“你醒了。”
湘君醒来时，眼睛掀开一条缝，刺眼的光纷纷涌沓而来，暂时不能视物。鼻尖萦绕着苦涩的药味，他不由自主地想揉揉胀痛的太阳穴，却抬不起一根手指头。
唔……真头疼……
他记得自己被压在巨石底下，没有死吗？呵，还真是命大啊……
湘君眯着眼缓过劲，适应了光线，湘夫人坐他身旁一脸关切的侧头问他：
“你还好吗？”
“还……还好……”大概还好吧。
湘君转动眼珠子，扫量这狭小的空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马车内，全身裹着纱布。车内除了他和湘夫人，还坐着一个红衣姑娘——
哦，真要命，他全身无法动弹，视野有限，这姑娘垂着脑袋他看不见她的脸。
所以这姑娘是哪位？
乐瑾用牙齿咬着绑带的一端，给自己的手臂系上。整整一条左臂从胳膊到手指被绑带裹得严严实实的，从绑带上的血量来看，她受了很严重的皮肉伤，除了一条手臂，两条腿和脖子也全裹着布条。
潦草绑好伤口，乐瑾察觉有人在看她，很不客气的瞪了湘君一眼，然后埋头继续咬绷带，缠紧腿上伤口。
“噗……”乐瑾？！！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我这浑身伤全拜你所赐。”乐瑾恨恨龇牙，凶气未现，她率先破功，捂着破相的脸疼得直叫唤：“湘夫人，你快给我看看，我脸好疼，先给我上点药止疼。嗷嗷，你轻点，疼疼疼，你别碰那里，出血了出血了，嗷好疼！”
给她涂完伤药，湘夫人寻思着要不要包扎一下她的脸，乐瑾撇开脑袋闪躲道：“我就这样，不用包扎脸，难看死了。”
“弄得这幅狼狈样，再好看也好看不到哪儿去，你别逞能了，还是包扎一下吧。”湘夫人颇感好笑，揉揉她的脑袋。
谁知乐瑾抱头哀嚎：“啊啊啊，放手放手！别动我脑袋！你碰我伤口了。”
湘夫人摊开手，手间果然染了一抹血渍。
“头伸过来我给你看看，你还有哪儿有伤？”
乐瑾泪眼朦胧道：“全身都是伤。算了你别给我看了，我等会儿回去自己上药，你出来身上也没备多少药，拿点药还是留给你自个儿用吧。”
逃出后山的时候，湘夫人也受了不轻的伤。
“你就这样回去？”
“不然呢。”乐瑾瘪嘴，僵硬地移到车厢门口，“好了，现在已经出咸阳城，你们路上注意着点，逃出秦国不成问题。我就送你们到这里，以后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掀开车帘跳下去前，乐瑾在湘君的注视下，狠狠剜了他一眼。
“这孩子……”湘夫人哑然失笑。
湘夫人撩起车帘，乐瑾跳下去腿一软差点栽跟头，待看不见她了，湘夫人才放下帘子，默念一句：
后会无期了乐瑾。
对上湘君疑惑的眸子，湘夫人想想还是解释说：“你想问她怎么会跟我在一起？她知道秦兵围剿阴阳家，就来骊山找我。”
“是她救了你。幸好她速度快，又知道阴阳阵的阵眼在哪里，不然你就真要死在阵法里了，不过其他人……”湘夫人低了声音，意思不言而喻。
其他人就没他那么幸运了。
阴阳家就这么没了吗……湘君怅然若失，“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哪里都可以，只要是个嬴政找不到的地方就行。我答应了乐瑾，只要救出你就会带你消失得远远的，再也不出现。如今的嬴政已经失去理智，到处抓捕方士，如果被他发现我和你没死，势必会牵连乐瑾。”
湘君好奇问道：“乐瑾因东皇太一囚禁她一事之后，就与东皇阁下势若水火，为何会突然出手相助，莫非是你求她来救我的？”
“不算求，那孩子其实心很软，我只是让她帮帮我，她就答应了。”
湘君咧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表达自己听到湘夫人这话时的震惊。
这世上竟然有人觉得乐瑾心很软？！
“你莫非真以为她是冷血无情之辈？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只是不爱惹事罢了，若真以心相待之人，她哪会坐视不理，平日也就嘴巴上说的绝情，真要到了生死关头，也没见得她冷眼旁观过。她哪像你一样，你才真的是……”湘夫人耷拉着眉眼，越说越小声，不知不觉睡着了。
躲了秦兵一夜，又不停脚的照顾着湘君，怕他晚上发烧伤势加重，现在好不容易逃出咸阳城，湘君也没甚大碍，湘夫人稍微松懈之于，倦意汹涌而来，睡得极沉，湘君叫了几声也没唤醒她。
湘夫人眼睑下一团青黑，双手环抱在腹前，似在护着什么东西，不知梦到了什么，她眉心紧锁，沁开忧色。
自从她的双生姊妹死后，她就一直这样，终日睡不安宁。
娥皇。
女英。
这远去的名字，和那远去的姑娘呐，再也不似当年。
日及午时，天上阴云罩面，只时而雷光闪现，闷雷涛涛，时而狂风骤卷，啸声嚎啕。
湘君费足劲半撑着坐起来。湘夫人睡着睡着动了下身子，护在怀中的东西从怀襟里露了出来，湘君好奇，轻手轻脚拿过那东西——一块深色的灵牌，上面写着：
妹女英之位。
湘夫人下意识收紧双臂，怀里空荡荡的，她睡得更不安稳。湘君连忙将灵牌放入她怀中，她抱紧灵牌才松开眉头。
见她如此护着灵牌，只有抱在怀里才得以安生的模样，湘君不禁想起他刚遇见娥皇和女英那时，她们两姊妹感情好的连他都忍不住嫉妒。有一次他不小心打碎了娥皇心爱的梨花盏，女英第二天拎着剑威胁他赔姐姐的梨花盏，直到娥皇看到新的，女英才跟着喜笑颜开。
——“姐姐我跟你说，你不能老将就舜君，他弄坏了你喜欢的东西，你就得让他赔。”
——“你看他赔给你的梨花盏，是不是和以前一模一样？如果哪里有瑕疵你不喜欢，你告诉我我再找他去。要是他给不出你满意的，我提剑帮你收拾他。”
可惜那样的娥皇，和那样的女英永远回不来了。
湘夫人睡醒睁开眼睛，马车已经过了函谷关，快要进入河内郡。
灵牌从怀襟中露出一角，她抱紧女英的灵牌，反射性看向湘君，湘君闭眼假寐，应该没有发现它吧……？
“你想她了吗？”湘君突然睁开眼睛看向湘夫人，“刚才你做噩梦，不停喊女英的名字。”
“舜君，我已经很久不曾做梦了。”湘夫人揉眉苦笑，“就算我睡得再不安生，她也不会来我的梦中，为了试探我，你的谎言真拙劣。你是不是想说你发现我是娥皇，不是女英了？可是舜君，你离开我的这些年，我有时候浑浑噩噩的连自己分不清，你又怎么知道我是娥皇还是女英呢？就因为一块灵牌？如果我带出来的是娥皇的灵牌，你是不是又会拿娥皇来试探我？”
湘夫人捏紧灵牌的手骨节发白。
“不是看到你揣在怀中的这块灵牌我才弄明白，其实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了。两年前，你救了一个被罗网追杀而误入潇湘谷的男人，我在那个男人身上下了咒印，只有与我功法相克的白露欺霜才解开我下的咒印。女英修习的水术与我的功法交相融汇，只能稍稍抑制我下的咒印，但是对那咒印却是无解的。第二天晚上，追杀那个男人的罗网杀手来了，我回去帮你时那男人身上的咒印已经被解了，那时我就清楚的知道，你是娥皇，不是女英。”
“就算你们是孪生姐妹，就算你们亲密如一有彼此最珍贵的记忆，了解彼此的性情，就算你装得再像她，你也不是她。娥皇，你是娥皇，不是女英啊。”
他的眼神那样复杂。
湘夫人竟不知这是对自己的怜悯还是绝情。
“所以呢？你那时候知道我不是女英，无视我的苦苦挽留，一个人走了，无论我等你多久你也不愿回来，现在你告诉我这些，是准备再一次弃我而去吗？如果你是这么打算的，舜君，如果你厌倦了这些年与我的纠葛，你想走，这一次我不会挽留你。”
“不是你想的这样，我不是这个意思。”湘君头枕在她肩上，侧身靠向她的那一刻，全身骨头错位般的疼，他闭上眼睛，仿佛不知疼的安静道：“夫人，我累了，你如果想回故乡，我们可以去伊祁山隐居，那里离天子脚下甚远，是个好去处。你也可以光明正大的供奉着女英，不用再顾虑我。”
他只是想开诚布公，和湘夫人好好谈谈。
湘夫人沉默许久才道：“我也累了。”
累得没有力气去追问他到底爱谁更多一点。
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渴望爱、渴望被重视呵护的姑娘，爱了那么久恨了那么久，倒头来又得到了什么？她什么都没得到，反而失去了她最亲爱的女英。
三个人的爱情，何其可笑啊。
她透过车帘，遥远外的骊山依稀只见连绵青影。
永别了，阴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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