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院里公鸡打鸣,第一声的时候柳言言就醒了。拿起手机一看,才早上五点多。
但她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沉,昨晚八点多就上了床,这在工作的时候,她可能晚饭都还没吃。
柳言言这一年在城里,一睡下,周围就是嗡嗡嗡的机器运作的声音,都分不清到底是她耳鸣还是城里噪音大。这次回来睡了一觉,神清气爽,果然事实证明,城里那环境就不是人待的。
但柳言言梳头还是一如既往地掉,她要是忙起来顾不上搞卫生,家里她掉的头发能铺成地毯。也不知道是熬夜熬多了,还是脑癌的关系,估计两个原因都有吧。
她住的房间里,衣柜嵌了一面镜子。日光从薄薄的窗户纸透进来,光线柔和。柳言言抬起眼皮打量了自己一眼。
都说人照镜子,人脑会自动美化自己。柳言言不知道是她脑子转不动了,还是她已经丑到让人不忍直视了。
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实在乏善可陈。
稀疏的头发披散下来,还没梳开,有些凌乱,细软的碎发在空气中松散游弋。额头过于饱满,发际线高得要和珠穆朗玛峰比肩。皮肤问题很多,没有血色,毛孔、粉刺、闭口、脂肪粒、痘印……鼻梁上留下了镜框的印子,酒槽鼻,嘴唇苍白,死皮调皮得翘起来,上口红时专治各种不服。两颊瘦得凹陷,右侧靠近耳朵的黑色斑块却很鲜明,这是她的胎记,早期是痣,后来扩散了。
眼神涣散,没有眼镜,她其实很难看清镜子里的自己,但就这么远远瞧着,她也知道自己有什么毛病,因为女生都爱美,镜子早不知道照过几回。
柳言言扎好头发,拿起自己五百度的黑框眼镜戴上。
她是个女程序员,闺蜜凌初是她同班同学。全班五个女生,按理说应该都是国宝级的存在,但实际上其他四个女生都是红花,她是唯一的那片绿叶。性格温和,不多事,但她过于淑女,颜值上男生们没法把她当女神,性格上,也没法和她称兄道弟,于是在班里,她成了唯一被忽视的那个女生。
毕业后,其他女生要么跨专业考研,要么找了别的工作,只有她还坚守在程序员的岗位上,一干就是三年。
每天对着电脑,何况她还得了脑癌,近视度数没有进一步加深,也算她走远了。
在家里,没必要化妆,柳言言顶着一张瑕疵脸,毫无负担地出了门。
乡下人都起得早,不过他们这两家在村里的位置偏,后头靠山,前边邻水,要沿着湖走上一段路才能看见人家。
但站在院子里可以眺望到远处山腰上,梯田里有人赶着牛在翻地。
柳潭叔家也忙,家里三亩水田,都要犁地,要赶在清明节前育苗,清明节后就要准备插秧。
柳言言起得早,柳潭更早,已经赶着牛下地了。
柳婶在翻院门口的旱地,这一片种茄子、辣椒、西红柿,种得近,随吃随摘。
看到柳言言出来,柳婶笑道:“言言怎么也起这么早,我本来打算翻完这块地再弄早餐,你也好睡一会。饿不饿,我现在弄给你吃?”
柳言言忙道:“我给你们弄,现在农忙,我回来本来就打扰你们了,不能干吃饭不做事。”
柳婶还是扔了锄头,去井边洗手。
“你哪会弄,会换煤吗,会烧火吗,那锅也重,不比你城里,样样都精致。昨晚没细看,这瞧着都瘦成什么样了,这要是你奶奶见了,又该掉眼泪了,唉。”
柳言言给她压水,听到提到奶奶,忍不住望了自己家一眼。
柳婶去厨房门口的架子上取了酸菜坛子,擦干净手,抓了一把酸豇豆,又从架子底下摸了三个鸡蛋。
“言言你这次回来住多久,你工作不做了?”
柳言言嗯了一声:“我辞职了。”
柳婶挥着菜刀的架势像个女侠,气势十足:“为什么?工作哪里不好?挨欺负了?”
“没有,”柳言言还是没说癌症的事,只婉转道,“医生让我回来好好调养,我工作总是加班,身体太差了。”
柳婶停下刀,担忧地看她:“没大事吧?”
柳言言眼神忽闪,吞吐道:“没,唉,柳婶,我家怎么闹鬼了?”
她转移话题明显不够自然,柳婶深深看了她一眼,倒也没细究,轻飘飘道:“大家都这么传,我有几天晚上回来得晚,也注意到啊,你家窗户口那有东西在晃。”
“我不放心,担心有小偷去你家里搬东西,就和你叔去检查了。你知道发现什么了吗?”
“什么?”
“你家里干干净净。你奶奶去了也一年有余了吧,你家的地都是我和你柳叔在种,要不管,那草都有半人高了。可你家里面,桌子椅子床,半点灰没有,擦得锃光瓦亮,就跟你奶奶还在世一样。”
“是不是有人偷偷住在里面?”
“我和你叔也这么觉得,可去了几次都没抓到人,有次宣先生还派人来问我,你家里是不是有人。他家那别墅,从三楼窗户可以把你家看得清清楚楚,他也看到你家里有东西晃,不过他跟我说,他看到的只有东西在晃,凭空在晃。你说要是人,那肯定能有个人影子,东西怎么凭空动,那不是鬼是什么?”
柳婶切完了豇豆,又切姜拍蒜,面上看起来并没有惧意。
“我觉着呀,说不定你家老太太还没舍得走。要真是她,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去年秋还真有一次,有小贼跑你家里去了,被吓得屁滚尿流,我和你叔还有宣家的人听到动静出来,就见那小贼趴在你家院里,在你种的那棵桃子树下面,吓得屎都出来了。我们问他,他说他就想来摘个水果吃。”
“有了这一遭,你家种的那五棵果树,去年一棵籽儿都没少,没人敢偷。我和你柳叔他们去摘果子,又没事。我就觉得是你奶奶守着家里呢。”
柳言言问:“那柳婶,你电话里怎么没和我说过这件事?”
柳婶开始下面:“没说是怕吓着你,你奶奶毕竟是去了。你们读书人,肯定不能信这种事,为了这事要还特地跑回来一趟,也不值当。有什么事,我和你柳叔都帮你看着呢,要真闹大了,肯定还是会通知你的。”
柳婶笑道:“你爷爷奶奶在的时候,时不时有那嘴馋的小贼,去年反而没了人觊觎,多卖了两个钱,打给你你又打回来。你家那五棵树结的果,素来大家爱吃,可惜你离得远,不方便寄,你也不让我们麻烦。”
柳言言心不在焉:“今年说不定能吃上了。”
早餐还是面,今天是酸豇豆鸡蛋面,加了红辣油,酸辣可口,刺激得味蕾直分泌口水,柳言言难得胃口大涨,多吃了一碗。
吃过了早餐,柳婶去给柳潭叔送早餐,柳言言回了自己家。
柳家也是个小院,屋外扎了栅栏,前门一棵樱桃树,后门一棵桃树,左边一棵荔枝树,右边一棵山竹树,正中挨着她窗户的,是一棵石榴树。
樱桃树、荔枝树、山竹树,都不是柳家村能种活的,前者是北方水果品种,后两者是热带水果品种,就算树种活了,结出来的水果只怕不酸都涩。有句话叫“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农村人对这些更为讲究,因为作物讲究水土、气候,不能为了喜欢吃一样东西,就去乱种,只会浪费时间。
因此当初爷爷带着柳言言种树的时候,大家看到了还劝过,甚至还有人嘲笑。爷爷都笑说:“她爱吃,我就带着她试试。”
那时候她高三毕业,在家无事可做,爷爷便说带着她种树,种她喜欢吃的果树。
樱桃、山竹其实柳言言没怎么吃过,还是学校的同学分给过她。
当初种樱桃、荔枝、山竹这三棵树的时候,还特地去各买了一些,埋下的都是果核,可如今也长成了参天大树。
柳言言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不过是无聊,刚好老爷子也宠她,有那个玩心,便带着她种。
柳言言几乎没对这三棵树抱过太大期望,可每一年回来,树都在蓬勃长大。
就在她大学毕业那年,从初夏到深秋,家里的果树竟都陆续成熟。其实她大四的时候就有结果,只是不好吃,那时候大家就觉得稀奇。当毕业那年夏天,樱桃树率先结出了娇艳欲滴的樱桃果,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再后来荔枝、山竹一串串结得葡萄一样,沉甸甸坠在树上,大家都被惊动了。
柳言言当时虽也惊奇,可也没多想,只当爷爷照料得当。
可如今又有人参在花盆里种出来,还是她没管没顾的情况下。
现在细思,柳言言突然有些不确定,难道她随便种什么都能种得出来?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有这本事?
柳言言在门口打量了一会自己家院子,也不知道是如柳婶所说,“鬼”整理的院子,还是柳婶他们帮忙整理了,总之院里干干净净。平时种菜的地都空着,但也没长出杂草,家里的压水井旁铺了水泥,搭了洗漱台,没有泥垢也没有水渍,显然并没有人用水,也没人来过。墙角台阶,倒是蔓延了不少青苔。
整个院子,绿树掩映,白墙黛瓦,丝毫没有鬼气森森之感。
柳言言拖着行李,拿出钥匙,打开了自己家的栅栏门。
锁上湿的,沁凉,柳言言把锁放在了门口木架上,放下行李,又去开了家里的门。
推开门的瞬间,春阳从门窗透进堂屋,光线昏暗的房子里,依稀有灰尘在空气中飞舞。久未住人的房子,丝毫没有陈腐之气,她甚至还闻到了一缕淡淡的药香,像她奶奶夏天晾药时的味道,闻得多了,不觉得苦,反而提神醒脑。
这味道淡得多,柳言言只当那味道还没散去,堂屋旁边的杂物间又是奶奶长期放药的地方。
堂屋也很干净,但东西确实没少,柳言言抬脚想去看看自己卧室。
就在这时,敞开的门突然砰地一声砸上。
没刮大风,为什么门会突然关上,而且堂屋的门是实木的,非常重,柳言言要打开都很费力。
还没等她想清楚,背后一阵凉飕飕的风轻轻吹过她脖颈,激得她打了个激灵,紧接着,一阵小孩跑动的脚步声响起。
阁楼里,叮叮咚咚,好像玻璃弹子从桌上滚落下来,在这死寂的老房子里,格外突兀。
柳言言后脊发凉,小声问:“谁?”
一阵风从她脚边蹿过,她下意识抬脚,却发现脚好像被一只手环抱住。她使劲抽了抽,抽不出来,不禁汗都下来了,喊了声奶奶,又听到一声小孩凄厉的惨叫。
叫声来自她脚边,却像贴着她耳膜,她一阵头晕目眩,咬牙壮起胆子低头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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