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少年时期,受前额叶皮质多巴胺系统影响,他们会过度寻求刺激带来的愉悦感。由此产生的后果,意味着青少年比成年人更容易感到无聊,从而更进一步采取危险行为,以此形成大脑奖赏循环。”①
返回西区的路途中,倪千夏用手机循环播放一位大学教授的讲座。
讲座题目是《大脑功能性变化:青少年危险行为成因》,几个月前她从网络下载存到手机里的。
这个讲座没能培养出她对认知科学的喜爱,但平心而论助眠效果相当不错,每次听完十分钟内必定能够睡着。
倪千夏前前后后听过几十遍,对这一句话印象尤为深刻。
她想一切都有科学的解释,之所以十几岁的学生会变为成群结队的作恶者,仅仅是因为大家的大脑在发育过程中,来到了不可避免的阶段。
因为多巴胺作祟,所以他们无聊,他们追求刺激。
无聊使他们将暴力施加于他人,并且不会为此感到愧疚,更不需要关心受害者的所思所想,除非有朝一日,他们被自己种下的恶反咬一口。
只有到了那时,他们才会痛哭流涕。
出租车驶上跨江大桥,滔滔不绝的江水将宁城分为东西两面,繁华喧闹的新城区随着车辆前行而被抛在了身后。
窗外阳光灼目,倪千夏在后座闭了闭眼,发出一声可有可无的叹息。
她也时常由于无聊,而做出一些古怪的举动。
例如在雅城读书的时候,她曾主动找魏东说过话。
·
那一天,天上下着小雨,她独自在雅城附近的一处公园内看雨。
古人赏雨是一件颇为风雅的事,但轮到倪千夏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她只是站在一个儿童攀爬架下,仰头看雨从天空落到地面而已。
天色将暗之时,她看见傻子鬼鬼祟祟地进了公园的树林。
庄莹跟她说过,文具店的傻子经常会去树林里埋东西:“听说就是埋些虫子还有死在路边的麻雀,怪恶心的。”
很快有一群学生也进了树林,他们跟踪傻子而来,想把他那些恶心的东西全部挖出来供人唾骂。
打骂声随即盖过雨声,直到学生们再从树林中出来,倪千夏才走了过去。
傻子坐在地上,手中捧着一个沾满泥土的铁盒。
他的目光仿佛没有焦距,散乱地望着像被垃圾一样扔在地上的零零碎碎。
几支粉笔、零食的包装袋、一本书,甚至还有超市的促销宣传单。
看见倪千夏靠近,傻子畏缩地往后挪了挪,抱紧铁盒不肯撒手。
倪千夏顿时了然,根本没有虫子和麻雀的尸体。树林是傻子的秘密基地,他把常人无法理解的宝藏都偷偷存放在这里。
“为什么不还手呢?你是傻子,杀了他们也不用坐牢的。”倪千夏淡淡地看着他,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只是单方面的劝说,“他们都是欺软怕硬的人,只有打疼了才知道怕。”
傻子张开嘴,在雨里无声地哭泣。
明明没有声音,倪千夏却被吵得头疼。
她撇撇嘴,帮他把东西一件件捡起来。有些“宝藏”实在太过破烂,她都分辨不出究竟是不是别人扔在这里的垃圾,反正看傻子没有拒绝,就一股脑全拿到他面前。
渐渐地,她竟然和傻子形成了分工合作的状态。
她负责捡,傻子负责装进铁盒。
那天她帮傻子捡回来的最后一件“宝藏”,是一个男生的照片。
一张标准的登记照,尺寸适合被放入学校的光荣榜。男生的发色和瞳色都偏浅,哪怕是在登记照的魔鬼镜头里,他的五官都好看得让她印象深刻。
照片背面有双面胶粘过的痕迹,沾上了泥土与树叶碎屑。
不论是男生干净自信的模样,还是照片本身传递出的种种信息,都与傻子看不出一丝关联。
“这是你偷的吧?”倪千夏把照片拿在手里,“这人是谁?”
傻子眼巴巴地伸出手,想把照片也放进铁盒。
倪千夏不给他:“说啊,是谁?”
傻子用力抓紧头发,似乎冥思苦想了很久,才动动嘴唇说出两个字。
“骗子。”
·
去育才辅导中心报名的时候,倪千夏意外见到了骗子。
距离她在树林里和傻子说话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她原本将那个下雨天锁进记忆深处了,可是看见那个男生的脸时,照片的折痕都瞬间清晰了起来。
那时她在助理老师的带领下参观补习班环境,男生从老师办公室出来,擦肩而过时带起一阵风,而他连看都没看周围一眼,径直走向电梯口,站在那儿玩手机。
男生穿黑色T恤,身影修长,气质漠然。
倪千夏听见办公室里有老师在说话:“刚出去的是喻辰?他进哪个班?”
有人回答:“文化课不好,只能进基础班。”
说不上是心中哪根弦忽然拨动,又或是如讲座中所说的那样,多巴胺在大脑中亢奋地传递。
当男生进入电梯,倪千夏匆忙向助理老师告别,转身从安全楼梯跑下了楼。
她追出辅导中心大楼,看见男生穿过了马路。
人行红灯已经亮起,倪千夏站在这头,太阳把她的身体晒得发热,而她的视线牢牢锁住对面。
还好男生没有走远,他站在公交站台等车。
下一次绿灯闪亮之后,倪千夏混入公交站台,跟他上了同一辆车。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在车流中行进,男生在座位上闭目养神,耳机线贴着他的下颌线往下延伸,末端被他和手机一起握在手中。
倪千夏站在他身后的过道,看阳光时明时暗,在他的手指间跳跃。
喻辰下车的时候,倪千夏跟了下去。
她发现这里就是商业广场附近,离她即将搬迁的春风华庭很近。但男生没有往商业广场的方向走,他在十字路口往右,去了老城区的街道。
倪千夏紧张得连呼吸都静了下来,脑海中有个声音不断在问她:你想做什么?
她不知道答案。
那么多可能性里,最快被她排除的就是给文具店的傻子报仇。
哪怕傻子指控这个人是骗子,她也从来没有为他讨回公道的想法。
“由此产生的后果,意味着青少年比成年人更容易感到无聊,从而更进一步采取危险行为,以此形成大脑奖赏循环。”
跟踪喻辰的路上,倪千夏开始在心中默念这句话。
一句客观理性的话,被她赋予了异样的定义。既像中世纪女巫代代传承的咒语,也像虔诚的教徒每次祷告前最神圣的念词。
喻辰在前方停下脚步,走进了一幢居民楼。
她没办法再跟下去,只好转而打量四周的环境。这是一条极为普通的街道,临街的底层全是门面房,而马路对面则要小资许多,咖啡店面包房冰淇淋店等年轻人喜爱的商店一应俱全。
没过几分钟,喻辰又从居民楼出来,他给人打电话:“你这理疗师怎么成天翘班啊?……行,那我下周三再来。”
倪千夏背过身,假装跟小吃店老板买油团。
男生从她身后路过:“补习班五点才放学,我五点半到吧。”
从老板手里接过刚炸好的油团,倪千夏也接到了电话。
严梓榆的秘书准备帮她预约搬家公司,问她打算哪天搬家。
她望向马路对面与那幢居民楼正对的便利店,下意识开口:“下周三,可以吗?”
·
曹子明俯下身,用球杆量了几次距离,轻轻将其推了出去。
红球应声落入袋中。
他挑眉吹了声口哨,拿起边上的酒瓶喝了一口,回头看坐在沙发上看书的喻辰。
居然在台球厅里看补习班教材,这等求学精神令曹子明自叹不如。
他把球杆扔给旁边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子,走过去喊他:“大哥……亲哥……祖宗!”
喻辰斜睨他一眼,曹子明发问:“你这是唱哪出啊?出来玩还随身带本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剑指市状元呢。”
“那我回去了。”喻辰说着就把书页合上。
“别别别,是我的错,我不该把你约出来打扰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曹子明连忙拦住他,“你等会儿再看,先跟我聊几句呗。”
喻辰抬起眼皮,示意他有话就说。
曹子明张开嘴,酝酿半天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自从前几天他们在烧烤店意外遇到孙宇航,喻辰就始终保持这个状态。
虽然这副生人勿近的模样,酷得让他从今天一进台球厅就不断收获女孩子们的青睐,但曹子明心里清楚,喻辰这是心情差到极致了。
思来想去老半天,曹子明说出一句废话:“也不知道魏东现在怎么样了。”
不说还好,一说喻辰连眼神都冷了下去。
“那事真不怪你,谁能想到老杨那傻逼不干人事呢?”
老杨是他们初中时的班主任,魏东跳楼前最后见到的人就是他。
“而且……谁知道魏东说跳就跳了啊。五楼啊我的亲娘,他怎么就……唉,妈的。”
喻辰没出声,站起来拍拍曹子明的肩,背上书包出了台球厅。
从地下室沿楼梯往上,他打开一道门,蓦地感到这个画面有几分熟悉,熟悉到双眼都被刺眼的阳光灼痛。
魏东跳楼的消息传来,喻辰从游泳队赶回学校。
教学楼通往天台的楼梯有人看守,他不顾阻拦闯了进去。
他不知为何会想去天台看看,或许是因为听见老杨在楼下争辩:“他离开办公室一个多小时了!这段时间发生过什么?有没有可能跟学校无关?他在天台上待那么久,谁说得清楚他为什么跳楼?”
喻辰推开天台的门,由于愤怒而燃烧的血液在下一秒便瞬时冻住。
天台的水泥地面,被人用粉笔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那些字迹是无声的控诉,犹如魏东本人就站在他面前一样,笔峰料峭如刀锋,直直刺进了喻辰的胸口,让他喉咙窒息般堵住。
决定结束生命之前,魏东用掉一小时,在天台上反反复复写两个字。
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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