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烧烤店跑出来的三个高中生,游魂似地荡到大马路上。
刚才的场面混乱失控,他们听从指挥出来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朋友还在里面。
少年人的感情总是发展得很快,吃过一顿饭就可以是朋友。
大齐脸上满是愧疚:“都怪我,都怪我。我们报警吧!”
田萧拧紧眉头:“会不会把他俩也牵扯进去?”
不管前任大佬一行吵得有多嚣张,在场的大家的确都看见了,先动手的人不是他们,是喻辰。
大齐哀叹一声:“那怎么办,他们才两个人!”
“没事的。”
倪千夏缓缓开口,声音像在冰水里浸过,冷静而笃定。
另外两人齐刷刷看了过来,她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拨到耳后,说:“不用报警,他们应该很快就出来了。”
田萧:“你怎么知道?”
倪千夏:“直觉吧。”
大齐半信半疑地来回踱步,几次拿出手机都没敢按下去。曹子明都还好说,喻辰还是学生,暑假期间在外面打架被抓进派出所,没人知道学校会给什么样的处分。
倪千夏不自觉地握紧拳头,一动不动地望向巷子口。
之前的判断并不是直觉,而是源自她的经验。
她见过许多打架的场景,每次叫得最凶的那一方,反而是迟迟不敢动手的人。他们对对手心怀忌惮,所以才将力气全部灌注到虚张声势的铺垫里,企图以此吓走敌人。
而像喻辰刚才那样果断迅猛的出手方式,才能真正决定战局走向。
一辆公交车驶进站台,带走了久候多时的人群。
塞得如同沙丁鱼罐头的公交车还未开远,两个男生就从巷子口跑了出来。
确切来说,只有曹子明一个人在跑,喻辰骑着他的自行车呢。
大齐蹦起来朝他们挥舞双臂,曹子明还有空与他遥相呼应,看起来问题不大。
“没事吧?有没有受伤?那几个人怎么样了?”大齐连珠炮式地快速发问。
喻辰把车停在他们面前:“没事,他们跑了。”
“跑了?”
“打不过呗,不跑还能怎么样。”接话的是曹子明,他走过来想抽一支烟,看了看田萧便把烟叼在嘴里没点。
“说他是孙子他还不信,哥哥我从小练散打的好吗?你们是没看见,当时喻辰制住孙子,说时迟那时快我冲上去抡起椅子就是一个回旋大风车……”
倪千夏没明白抡椅子打架跟从小练散打有什么关系,但看他吹得兴起也就没去纠正。
大齐崇拜地望向曹子明,宛如看见人生中的指路明灯。
田萧估计觉得这场面十分弱智,忍不住打断说:“哥哥们,换个地方讲评书好吗?”
曹子明从善如流:“行啊,续摊走起。”
喻辰终于找到机会说话:“我就不去了,”说着看向倪千夏,“上来吧。”
毫不知情的两位补习班同学皆是一愣,眼睁睁看着倪千夏向他们挥手道别,然后坐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
男孩冲他们点了个头,载着女孩顷刻间远去。
就像曹子明之前所说的那样,他没有走大路。
从小生长在西区的少年脑海中仿佛有张地图,他熟练地钻进街头巷尾,在每一条狭窄的通道内自由穿梭。
迎面而来的风温柔地拂过脸颊,倪千夏看着崭新的高楼交错在低矮平房之间,下一个拐角又遇见一家破旧的杂货店。
漆成绿色的木门外摆放着几盆怒放的鲜花,它们随风摇曳,以花香送她远去。
新旧交错的城市景观如幻灯片一样在眼前依次播放,倪千夏似乎头一次融入到了西区的氛围之中。
崎岖不平的小路让自行车颠簸几下,她摇摇晃晃撞上少年的后背,感受到T恤下传来的温度。
温暖而蓬勃的生命力,比夏天更为明亮悠长。
·
喻辰准时在七点前把倪千夏送到了梦马。
他伸出一条腿支在路边,将自行车固定住,使女生得以安全地站回地面。
“谢谢啦。”倪千夏笑了笑。
喻辰点头:“去吧,别迟到了。”
刚要把腿收回来,就听见她轻呼一声。他顺着她的目光低头望去,看到指缝间早已干涸的血渍,还有手背上几道擦伤的痕迹。
今天姜姗姗休假,冰淇淋店里值守的人是小陈。
倪千夏向他说明情况表示想借员工间用一下,小陈打量了喻辰一眼,没有反对。
喻辰借柜台的水池洗过手,进到员工间时看见倪千夏从衣帽柜里取出几块创可贴。
“打工的姐姐送我的,说挖冰淇淋球容易伤到手,”倪千夏完全没受影响似的,笑容依旧清纯,“没想到先给你用上了。”
员工间密不透风,喻辰嫌热般扯了下领口,接过创可贴撕开往手背上粘。
“你好像一点都不怕?”创可贴的图案是小草莓,他颇为挑剔地皱起眉,最终还是没有出声表达嫌弃。
倪千夏:“怕什么?”
喻辰撕开第二张:“打架啊,大齐都比你慌。”
“唔……”倪千夏难得吞吞吐吐了一回,话锋一转问道,“那个人,为什么跟你们有矛盾?”
这个问题她之前就想问了,毕竟喻辰不像觊觎大佬地位的人,无缘无故就把人家拖进厕所打一顿,有点说不过去。
喻辰沉默许久,把手上伤口处理好之后,才低声开口:“十一中的初中部和高中部分两个校区,但基本上大家都是直升。”
倪千夏想了想,问:“你和那个人从初中就有仇了?”
“不是跟我有仇,”喻辰目光淡了下来,“不是跟我。”
“那是跟谁?”
喻辰咬紧下唇,用力到倪千夏险些以为他要把自己咬出血来,过了几秒才忽然松开,声音比她之前听到的任何一次都还要嘶哑。
“魏东。”
·
几天后的周六,倪千夏回了一趟东边。
今天轮到她休假,是每个月仅有一天的闲暇时光,但是她没有选择回家,而是打车去了雅诚中学。
作为宁城闻名的私立中学,雅诚地势开阔,在寸土寸金的经开区占据了大片面积。
倪千夏没有关注那一幢幢经由知名建筑师设计的教学楼,也没在校门外那棵百年古树下多做停留,她沿着学校围墙往左,一路往后门的方向走去。
暑假期间,雅诚中学宁静得近似于压抑。
她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个冰冷的深渊更远一些。
直到学校后门不远处,一家小小的文具店出现在视野之中,她才缓缓停下了脚步。
文具店老板的儿子坐在屋檐下,神色呆滞地拿一支粉笔在地上涂涂画画。
倪千夏还在雅诚读书的时候,经常会看到他一个人在路上乱走。
他腿脚不便,左腿比右腿短一截,一瘸一拐踉跄走路的姿势,总会招来不怀好意的学生的嘲笑。
或许不止是嘲笑,他们会在避开大人的地方,骗他跑到马路中央去拦车。
每当那时,他就会拼命摇头:“不能去。”
不管他们怎么打他骂他,他都不去,逼急了他还会抱住电线杆扯开嗓子哭嚎。
有一次倪千夏问庄莹:“不觉得过分吗?”
“一个傻子,过分又怎样?”庄莹嗤笑道,“你没见他爸妈都不管的么,要不然还会让他在外面晃。”
没人知道傻子叫什么,家境优渥的学生们也不屑于向文具店的老板打听。
倪千夏偶尔会想,他看起来和她差不多的年纪,是生下来就傻了吗?还是后来发生了意外呢?
答案在几天之前,由喻辰为她揭晓。
“最后看见他那次,是我去办公室跟老师请假。”
“他站在门外走来走去,我问他做什么,他说又被孙宇航欺负了。”
“他还说,老师可能很烦他老是去告状,他们认为只是学生之间发生的一点小冲突,而且孙宇航已经是高中部的学生了,初中部的老师不太想管。”
喻辰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当时……我当时跟他说,应该不至于,老师会处理的。”
每个人都曾经有过那么天真的岁月,以为成年人永远都是他们的保护伞,有任何风吹雨打都能够在那里寻求公正的对待。
魏东信了喻辰的话,鼓足勇气推开办公室的门。
有些细节喻辰没有全盘托出,因为它们听起来很像他为自己的疏忽所找的借口。
比如那时他需要赶回游泳队训练,省运动会开赛在即,他每天在泳池里练到精疲力尽,实在没有余力去管别人的事。
又比如他想等比赛结束,可以去高中部去找孙宇航“谈谈”。
他以为那只是一次平常的交流,却没想到那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交流。
几小时后,魏东从教学楼的天台一跃而下。
人没有死,从此变成了一个更加任人欺凌的傻子。
他的父母得到了一笔封口费,带着成为累赘的大儿子和健康的小儿子搬离西区,从此失去了音讯。
倪千夏想,她果然是个狡猾的人。
她探听到了喻辰的秘密,却没有将后续告知于他。
阳光毒辣地穿透皮肤,刺进血肉。
她撑着阳伞,穿过马路,走进了文具店。
面容憔悴的女人正在看电视,看见有学生进来也只是随意招呼了一句,暑假里生意惨淡,她没指望这个女生能买多少东西。
倪千夏拿了一把圆规,付账时问:“阿姨,您儿子以前是十一中的吗?”
女人猛的抬起头来:“你听谁说的?”
没有回答,倪千夏放下钱就退出了文具店。
傻子对周围的事物浑然不觉,满是灰尘的手指牢牢握住粉笔,继续画他那幅没人能看懂的画。
倪千夏语气平静:“原来你叫魏东啊。”
声音微不可闻,像一滴被烈日蒸发掉的水珠,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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