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孔青山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真的特别沉重。

    这一周对于孔青山而言实在是太难熬了,他甚至都不敢细细回想这些事情,毫不怀疑只要再回顾一遍好不容易降下去的血压又一次飙升上去了。

    太累了,真的是太累了,比然他同时发展五六个下线外带推销产品都累,身心俱疲。

    看着孔青山眼下浓重的黑眼圈,目瞪口呆的方琦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却如孔青山说得这般,那林澜最近做的确实过了,但是,孔青山说的让林澜走人也没那么容易,方琦几乎不用想就知道上面的领导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

    林澜在他们公司已经待了一年多了,虽然始终徘徊在最底层,但是对公司的很多事情也是知情的。

    别的不说,就单说林澜走了以后,如果因为记恨他们将他赶走从而选择报警,那么他们为了以防万一,势必需要再林澜离开后第一时间进行转移。

    可转移这件事情所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都是非常巨大的,想要再找到一个如同现在这个小区这么合适的住处并不简单,所需要耗费的钱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就算领导不在乎,他们公司不是一般的小传销团伙,他们规模太大,想要在不引起警方注意的情况下进行转移,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与放林澜离开相比,显然留住林澜,哪怕给他一个没什么实权的职位暂时稳住他更加划算。

    不过后来每每想起这天自己做的这个决定,方琦都恨不得晃晃自己的脑袋,听听看里面能不能听到大海的声音。

    方琦想,当时自己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才会做出这个让她后悔终生的决定。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现在的方琦想明白了利弊后,心里很快做出了决定,她伸手拍了拍孔青山的肩膀,柔声安抚道:“孔主管,有时候我们也需要多替下面的人想想,不能只考虑自己,你说对吧。”

    “林澜加入我们的大家庭已经有一年多了,说实话,他并没有非常出色,但却也没有你想象当中那么差。”

    “上次我们聊了聊,我发现他其实非常有上进心,以前我们没有重视这一点,以至于他心里会有怨言也是在所难免的,这确实是我们的疏忽。”

    说到这里,方琦的神色变得更加柔和,目光看向房间里神色有些忐忑不安的林澜,满意的点了点头。

    “有的时候,一点点的小改变,就能改变一个人的一辈子。”

    就像是幼儿园里老师总会选择最调皮捣蛋的孩子当班干部一样,当他们真正成了班干部,自然也会严格要求自己以身作则,不会捣蛋。

    方琦坚信,这招对林澜同样有用,这么浅显的道理,孔青山怎么就看不懂呢。

    后来方琦才明白,原来孔青山早就看透了林澜的本质,而自己才是看不懂的那一个。

    面对方琦的这番言论,孔青山厚厚的嘴唇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从兜里摸出了一支烟放进嘴里,拉开门走出了房间。

    孔青山离开后,方琦朝着林澜走了过去,她这次来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先打一棍子再给个甜枣。

    棍子是因为林澜最近这段时间的行为确实有些过分了,而甜枣则是,林澜之前所求的那个寝室长的位置,有着落了。

    在告诉林澜这个好消息之前,方琦自然少不得对他近些时间的行为敲打了一二,不过看在林澜态度良好的样子,训斥的话到底还是没有说太多。

    毕竟,这次她过来是施恩来了,可不是给自己树敌的,如果林澜将来真的能爬上去,无论怎样也算是欠了她一个人情。

    于是乎,当天晚上,孔青山就召集了所有四队的团队成员开会,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阴着一张脸宣布了林澜被任命为四队三号寝的寝室长。

    让孔青山当众宣布,原本是出于施恩的目的,也为了鼓励大家能够积极奋斗,连林澜这样的蠢人都可以当上寝室长,你们大家凭什么不可以。

    然而,林澜最近在四队闹出的事情太让人记忆犹新了,以至于弄上这么一出的不但没什么好处,反倒是弄巧成拙,让很多人第一次对公司心生不满。

    林澜都已经那么闹腾了,也不好好听课,销售业绩也不及格,就连发展下线入行这么久也没发展出个一二三来,凭什么有资格当这个寝室长。

    难道就凭他吃的多吗,还是凭他会打牌?

    这件事情所带来的连锁反应就是,随着林澜这个新出炉的寝室长走马上任,孔青山这个主管做起来那是越来越没滋没味了。

    下面的人最初是想找林澜麻烦的,但奈何林澜林影帝套路多,不好欺负,专治刺头一百年,根本不是一般人能欺负的来的。

    而且林影帝进入角色进入的非常快,他不过刚上任两天就已经有模有样的开始作威作福,动用起了自己为数不多的小权利。

    举个例子,林澜成了寝室长当天就有个中年男人骂他是废物,林澜当时表面笑嘻嘻没往心里去,晚上就让人把那中年男人的枕头被子扔洗手间门口了。

    除此之外林澜还特别能打,这就比较可怕了,虽然谁也不知道看似清清爽爽的小青年到底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

    林澜当然不会告诉他们,他以前曾为了一部拳王纪录片泡在拳场里一泡就是半年多。

    还有拍摄一些武侠电影时,动作指导设计的动作虽漂亮却到底是虚有其表,有其形却无其骨,为了找到这些骨,林澜练了近三年的武术。

    绝顶高手虽然不至于,但对付普通人,就真的是绰绰有余了。

    只用了两天的时间,林澜和他学习小组收复的四个狗腿子就让同寝的兄弟们知道了什么叫做寝室长的威严神圣不可侵犯。

    林澜这两天是爽了,孔青山却不爽了,四队的人在林澜身上受了气不敢吭声,就把气暗地里撒在了孔青山这个宣布林澜成为寝室长的主管身上。

    虽然明面上一团和气,可四队的气氛在林澜山上任的一周内变得越发诡异起来。

    与其他三个队每天热情高涨、团结友善所不同的是,四队团队之间的关系早就因为林澜的横插一杠出现了裂痕。

    对此,孔青山作为四队的主管当然早就感觉到了,可是他能怎么办,决定是上面下的,锅却需要他来背,他也很绝望啊。

    不过绝望归绝望,该处理的事情总归还是要处理的,这件事情孔青山绞尽脑汁的选出了一个解决办法。

    既然林澜这个祸害已经注定无法挽回,如何把损失降到最小才是目前最应该考虑的。

    孔青山降低损失的方法很简单,他在四队挑挑拣拣,又厚着脸皮从二三队借调了几个没什么出息,各项能力都挺差的人借由每周打乱寝室的名义换到了林澜所在的三号寝。

    林澜如果一定要祸害的话,就霍霍这些水平差劲的吧,反正能力也不出众,被霍霍了倒也不算太可惜。

    要么说孔青山是友军呢,当看到被分到自己寝室的那十个人全部都是自己这段时间观察的目标时,林澜发自内心的给孔青山点了个赞。

    这默契,真是绝了。

    孔青山要真是给他分点什么已经被洗脑洗的明明白白的所谓尖端人才,林澜反倒要头疼,可现在……

    林澜看着自己面前坐了一整排的大汉,满意的点了点头,道:“行,都齐了啊,那我现在就来开咱们三号寝的第一次学习会议。”

    他的话音刚落,学习小组的四个狗腿子非常捧场的先鼓了掌,其余五个刚分过来的大汉也不矫情,跟着拍了拍手。

    今天是半月一次的寝室学习会,每个寝室都需要开,但林澜所在的三号寝却是所有寝室当中画风最清奇的。

    别的寝室都或是亢奋或是感人的,林澜这边倒是好,搞得和迎新会似的,看着特别喜庆,吸引了一波关注。

    “既然是以学习为目的,那在会议开始前,我想先问大家一个问题,你们从进公司到现在,待了多久,一共交了多少钱?”

    林澜说着,指了指自己笑道:“我先来吧,我来公司一年零两个月又十三天,前前后后一共交了一百三十七万。”

    万事开头难,本还有些拘谨的众人见林澜这么坦诚,也稍稍放下了点防备,一个小个子的男人接话道:“半年,六十二万。”

    “俺到年底就两年半了,不过俺没你们那么有钱,搁在待了两年半,只交了十三万。”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穿的十分破旧的男人也憨厚道。

    “一年零六个月,八万。”说话的是个看上去有些腼腆的男孩,他面嫩,看上去可能还没成年,在大多数人眼里还是个孩子的年纪呢,却已经在这鬼地方待了一年半。

    “三年,四十三万。”这次是一个脖子上戴着金链子,胖胖的中年人说的,他身上纹满了大片的纹身,看上去有些凶神恶煞的,不太好相处的样子。

    紧接着和林澜一起的四个人也逐个报出了自己入行的时间和交的钱。

    一个个数字,听上去便让人觉得触目惊心,而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寝室的十个人而已,它甚至连这个传销公司的冰山一角都算不上。

    林澜记下了每个人说出的金额,将其汇总了一下,最终给出了一个数字:“我们寝加起来,一共大约是六百七十五万。”

    任谁听到这么个数字,心里多多少少都会有所触动。

    “那么,现在我们再来说说,当初入行的初衷,和……这么久入行以来,我们得到了些什么。”林澜双手合十,撑着下颚,犀利的黑眸从每个人身上逐一扫过。

    一轮过后,林澜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道:“老规矩,依旧是我先来说吧。”

    “我入行的初衷是为了给我妈治病,尿毒症,几乎每天都要透析,她很痛苦,我也很痛苦,我的妻子……也很痛苦。”

    林澜微微低下了头,额前细碎的黑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他的声音低沉又缓慢,一字一句却重重的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

    “认识了孔主管,他说我妈的病可以治,我信了,把特效果汁当救命稻草,果汁你们知道吧,就咱们公司还在销售的那个,这么一小瓶,一千多块钱的那种。”

    林澜伸手比划了一下,见众人点头后这才又继续说下去:“为了买果汁,我瞒着我妈和妻子把婚房卖了。”

    “但我妈还是死了,就在去年,也没熬多长时间。”

    “我妈不好的那些天我妻子在国外出差,后来我妈走了,我隐隐感觉有什么不对,可我却又不愿意相信,因为一旦我醒过来,我没法面对我的妻子,也无法面对我妈。”

    说到这里,林澜用手挡住了眼睛。

    “所以,我选择继续傻下去,抱着逃避一切的心态,拿着我妈留给我为数不多的遗产,跟着孔青山进入了公司。”

    林澜的声音有些哑,他清了清嗓子,故作轻快的提高了语调:“好了,现在我再说说,我得到了什么吧。”

    “我呢,我来公司一年多了,前段时间,我刚升任了咱们寝室的寝室长,我……”

    剩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我入行是因为想赚钱,想让身边的人都看得起我,想让我老婆,我女儿为我自豪。”

    “我刚来的时候,带我那人说只要能够上金钻,以后不但我和我老婆能够享受到公司集体养老,我闺女还能去A大进修……”

    说起妻子和女儿,原本一直表现的很麻木的大汉声音忽然就有些干涩:“可我来这儿,都三年了,我都三年……没、没见过我闺女了。”

    “每次,我打电话回去的时候,都是问她们要钱的,后来,后来有一天,电话就……就再也打、打不通了。”

    大汉说着说着,忽然将脸埋进了掌心当中,不再言语。

    他身边坐着的那个看上去很小的面嫩男孩忽然也开了口,他的眼眶红红的,张了张嘴想说话,但可能是因为情绪太激动,以至于张合几次,也没能发出声音。

    林澜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的安慰他。

    男孩情绪平静了些许后,这才继续小声道:“我家里是农村的,我是我们村子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

    “我上学的钱是村子里每家每户捐出来的,所以,所以我总是想为村子做点什么。”

    他苦笑了一下,红着眼睛无奈道:“可我一个大学都没毕业的学生,又能做点什么呢。”

    “尽管我到处去做兼职,恨不得把一分钟掰成两半花,到头来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啊,甚至连修一条路的钱都差得远呢。”

    男孩深吸了口气:“后来我就到处想办法,到处找价格高的兼职,然后就进了公司。”

    “学没上完,我……退学了。”他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泪,可那眼泪却不受控制一般,越流越凶,擦都擦不干净。

    讽刺的是,在三号寝室陷入一片死寂的时候,外面刚好响起了别的寝室热情振奋喊口号的声音。

    你看,有的时候现实就是这样。

    当你与周围人同样深陷其中的时候,便不觉得他们的行为有任何异常,可当你清醒过来的时候,再回头看看他们时,就只剩下陌生与让人脊背发寒的后怕。

    哪怕,这样的清醒连你自己也不知道能够维持多久,也不清楚什么时候会再次沦陷其中。

    可这就够了,哪怕只有片刻的清醒,对于林澜而言也已经足够了。

    随着在场的人逐一讲述了自己的故事,林澜故作轻松的宽慰道:“好了,既然已经说过进来的初衷,那么我们说点高兴的事情。”

    “来,都说说,我们入行以来都得到了什么。”

    都说任何事物都经不住对比,有了对比才会有伤害,现在林澜就是要让他们清楚的认识到,当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时,这样的对比究竟有多么残酷。

    林澜的话音落下后很久,三号寝都没有人接他的这句话,每个人都沉默着,沉默着……

    就连一直跟在林澜左右,贯会活跃气氛的那四个学习小组成员都难得的闭口不言。

    说什么?

    真的不知道说什么。

    说起来这么几年,本以为自己的付出将会得到应有的收获,本以为只要努力就能够品尝到收获的果实,可到头来,回望这段时间的经历,简直就像是一场笑话。

    他们付出了这么多,有的放弃了学业,有的放弃了家庭,有的则倾家荡产来做这个传销,可最后到底得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竹篮打水一场空,不仅篮子里面空空如也,就连盛水的篮子也被水下的石头冲击的满是漏洞。

    这太荒谬了,可却又是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以前还能够告诉自己,之所以没有收获,是因为付出的还不够多,只要足够努力,持之以恒不放弃,终有一日能够得到认同,能够功成名就。

    可现在,他们却再也没办法继续这么自欺欺人下去了。

    很多谎言说到底,不过是掩耳盗铃,自己骗自己而已。

    很大一部分的传销者其实在很多时候是清楚的知道自己被骗了的,并非传销洗脑手段有多么高超,绝大部分人被洗脑,是心甘情愿的。

    在付出了那么多东西,失去了那么多东西以后,即便心里清楚这是骗局,可开弓已经没有回头箭了,还不如强迫自己相信,自己没有错,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他们不同意只是因为不理解而已。

    自欺欺人,总比面对现实要舒服一些吧。

    孔青山推开门,看到的就是几个人低着头沉默不语的样子,他在庆幸之余,也有些困惑今天林澜怎么没搞幺蛾子出来。

    殊不知,你爸爸终究是你爸爸,幺蛾子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孔青山溜达了一圈,确定没有什么异样后,怀着诡异的心情离开了三号寝室。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儿呢!

    但……具体是哪里呢?

    孔青山摸了摸自己最近愈发稀疏的发顶,想了许久还是没有想到有什么问题,反倒是收回手的时候,手里又多了几根短发。

    当真是让人心酸。

    都怪那个林澜,愁的他年纪轻轻,还没结婚生孩子,就要先考虑防脱防谢顶的问题了。

    自从林澜升了寝室长以后,虽然知道林澜迟早会搞事,但孔青山已经学会了隐忍。

    在一切没有爆发之前,装作岁月静好无事发生过的样子,头发掉落的速度就追不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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