笹川京子在空旷的基地里踱步时,只能听到鞋跟“嗒嗒”声响。
她在厨房与自己房间之间不断徘徊已持续了一段时间,但仍然对自己在因什么而心烦意乱摸不着头绪。或者说,最近的经历就好像是把所有超出想象的复杂事情都杂糅在一起;好似把纸团扔进垃圾桶,没有人会费心拆开、折好、在丢掉。乱麻塞进脑袋,却完全不给时间消化;内心不断翻涌的焦虑甚至让她找件开心事来刻意忽视都做不到了。
可这种担忧并非突如其来,不如说她本人亦早有预感。自哥哥参加的“相扑大赛”后,她就知道这心情迟早会将自己压垮——无非是时间快慢。事实上,自己抵达“十年后”的那一天,自己正准备和小春商量将“每月吃蛋糕日”改为“每两周吃蛋糕日”。①
如果有一天自己变成大胖子,一定都是那个让人放不下心的哥哥的错。
不知不觉已经站在了走廊最末端处,指尖也轻轻地搭在了电梯按钮上。已经在这个基地待了一段时间,但京子从未靠近过这个区域。自来到这里以后,她和小春便在碧洋琪的看顾,或者说监管下,远离其他楼层。出于对现状不安又有些恐惧的心理,她也乐得用家务和后勤的忙碌来麻痹神经。那一扇扇门不是门,而是薛定谔神秘盒子的顶盖:除非有人强行把自己拉出去,否则她也不知自己现在浑浑噩噩的状态算生还是亡。用忙碌来掩盖停滞不前的效果似乎很好,至少自己还能自然地笑——除了那个一夜“长”了十岁的哥哥刻意躲避自己都没让自己更难过。
最让她难过的是,对于哥哥的“刻意回避”也成了意料之中。往常那些“爬烟囱掉下来摔伤”、“相扑大赛到住院”②什么的已经够蠢了。而现在的事态明显要复杂的多,他还能找出什么理由呢?还是说,时不时从地底不同方位传来的剧烈震动用“地震”掩饰就是这次她们所能了解的全部了呢?
这些女人、孩子,就必须活在他们话语构造的世界中么?
当然不。
深吸一口气,手指已经在按钮上戳了好几下。她看着电梯门开开关关,最终还是踏进了电梯。当门缓缓合上时,快速的下降让她产生了微妙的失重感。但好像,心要下落的更快一点。类似的体验在之前也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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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乐尼洛……”
“……京子?怎么了么?”
热气形成的白雾在浴室里弥漫,她整个人泡在浴缸里面,上上下下地随着水的推动起伏。伸出手用边上的毛巾擦了擦指尖,又在被自己放到一旁的手机上按了一下,看到锁屏上显示的数字后感觉更加难受。她安慰着自己只是因为泡了太久而有点缺氧。
“没什么。”反正也得不到答案。
外面如自己预料的那样没有传来更多的回答。她几乎能想象那个穿军装的小婴儿正背着长抢,笔直地站在浴室门外。那种曾经作为军人纪律性和肃穆在他身上随处可见,只不过人们惯于因外表而忽视更加重要的事物。
自己也犯了一样的错误——和小春一样觉得他们都是可爱的孩子。直到哥哥从“烟囱上掉落”后,可乐尼洛住进家,在自己提出一起洗澡时候对方惊吓地跌坐在地上、脸红到快要烧起来地同时结巴着拒绝,还说着“我、我、我……我有喜欢的人了!”的话。
女孩子的敏锐总是发挥在奇怪的地方。这位不明身份却似乎也做过不少暗地保护工作的“小”军人仅仅一句局促又真心的告白,让她察觉到了对方年龄和身体的不自然。她笑笑,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但心中的疑惑像是长年累月的墙角,不知什么时候那翘起的墙纸让人心痒难耐——想要全部揭掉,又害怕面对丑陋的墙壁。
五、四、三、二、一……
“京子,我出门啦!马上回来,不用等我了!”
京子整个人憋气埋在水里,却依旧没能减弱哥哥的喊声。她生气父母常年不在家,自己又管不住哥哥;更气恼自己对哥哥在经历什么都一无所知;到最后,连对方话语中一个“马上”和“不用等”的矛盾语病都让人气的要死。京子自然清楚对方本就是不会撒谎的人,想出来看似敷衍的理由可能也已经耗了大半脑细胞。千言万语的埋怨都变成了数不清的小水泡,“咕嘟嘟”地出现又“咕嘟嘟”地炸裂——就像生闷气的自己连叹气也只敢在水里。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和哥哥的发色应该互换才对。不然谁知道那个每天“小太阳”似的哥哥四处跑的时候,自己这个做妹妹的为对方操心到熬白了头。
“噔、噔。”
京子在气头上不说话,门外人也只是象征性的敲了敲,耐心等待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带这种无奈和放弃的口吻,说:
“都二十分钟了,出来吧。会晕的。”
京子瘪瘪嘴,还是起身围上了毛巾。她终究还是听不得小孩子的奶音发出那种被人欺负了的委屈样,也知道自己这种迁怒行为不可取。一推开门,白雾逃一样的涌出门外,可乐尼洛站在门边背对自己、看着窗外,就好像一直有什么吸引他的事物一样;手却高举着一瓶牛奶递给自己。
“……别和自己置气吧。他……怕你担心才隐瞒的。”
“我知道,正因为‘知道’才更生气。”
京子一向对人温和有礼,只是面对哥哥时才会经常生气任性;但对着并不算熟悉的可乐尼洛却也总有着类似的状态。有时候她会想,这个声称自己“有喜欢的人”的可乐尼洛知不知道自己这种大男子主义的讲话方式容易让人生气呢?没有一个姑娘愿意被当做傻子隐瞒。又或许,现在这种“霸道”比较招女孩子喜欢?
女人是一种奇妙的生物:她们再能干也渴望关怀,再聪明也想要认可。就好像是平时是刀枪不入的战士,但一旦有人关心询问,哪怕是磕破了一个小口子也能哭泣许久。这个总结归纳太过精辟,以至于形形色色的女人或女孩都给予了认可,性格迥异却互为好友的女孩们在一次下午茶中也讨论过这个话题。
梦幻少女的代表小春边吃着蛋糕,边表示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一个愿意询问安慰、听自己哭泣的“王子”;这样每一个小伤口都破得有意义,生活中充满了诗与花。
早就自诩成熟女性的花摇摇头,故作深沉的抿了口咖啡后说女性的情感太过于丰富,遇到照顾自己的人不动心本就不可能。遇到“王子”的概率小不可怕,可怕的是找到了王子后却要像当妈的一样照顾对方。与其这样,倒不如许愿自己遇到的是成熟稳重的“国王”。
坐在两人对面的京子看着她们因各自的理念而争吵,看了看手边的布丁和花茶,举棋不定。当两个好友要求自己“投票”的时候也只能微笑着,说自己没有遇到过喜欢的人,所以完全不知道会怎么样。但心里却知道自己希望独立自强,却也隐隐对被人照顾有所期盼。倒不如,永远不要遇到那个动心的人,就永远“刀枪不入”。
“说到底,你们不知道会生气,知道了又担心。”
“你们?”
“没什么……”
连这样一个普通的问题都得不到回答而让京子更气闷,直言对方这种讲话态度是追不到喜欢的人的。可乐尼洛像是受了打击一样不再说话,自己也从对方手里接过牛奶。她微微楞了一下——温热的。
她仔细打量了一下可乐尼洛才发现对方的上衣下摆因为浸水而发深。这才了然对方大概抽时间给自己热了牛奶,又用上衣擦了擦水珠。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所有别扭都显得十分幼稚,一口气喝完后才说了句:
“谢谢。不过,前面是我说错了。你喜欢的人应该也很喜欢你吧。”
难得见可乐尼洛又一下子烧红了脸,想必是十分喜欢对方了。似乎过于紧张,过了好几秒才冷静下来。当京子弯腰抱起对方往房间走的时候,可乐尼洛还十分不解的挠了挠脑袋,困惑着开口:
“女孩、少女、女人,无论是哪个年龄都太难懂了。”
“可能上天知道你们天生爱隐瞒,所以让我们充满秘密吧。”
京子推开房门,入目地是干净的米白色装修。她将可乐尼洛放在床尾凳上,随意地往脸上抹了抹乳液,擦了下唇膏。一回头,就看到可乐尼洛对自己化妆台很有兴趣的样子。
“怎么了?”
忽然感觉到窗口传来的冷风,京子边问、边快步走去合上了窗户,又从书桌下的收纳筐中抽出了一条羊绒毯给对方盖上。
“啊……谢谢。嗯,就是,你的房间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京子脑子里快速地过了一遍,才想到上一次哥哥受伤,可乐尼洛只是在客厅陪自己等到了晚上。这一次也是因为“相扑大赛”在半夜举行,所以才会借宿。
“你想象的是什么样子?”
“我以为……普通女孩③的房间里都是毛绒玩具,铺天盖地的粉色,桌上除了说不出名字的化妆品还有看不出区别的口红。”可乐尼洛似乎看了眼自己,又低头补充了一句:“润唇膏不算。”
京子笑了下,心想自己应该下次让小春邀请可乐尼洛到她家做客。但还是先发问:
“可乐尼洛的房间是不是里面都是蓝色或者黑白装修,放满了机器人和漫画书,东西乱七八糟的扔在角落,衣服又随意摆在衣柜里面的样子?”她本来是想刺对方几句,却忽然想到阿纲家似乎就是这样,某种程度上,小春和阿纲真的十分般配。“我是说,柜门能关上就算收拾好了的那种。”
可乐尼洛沉思着,似乎在很认真的回忆。过了好一会儿才肯定的说:
“不是。”
“那不就行了。哪有什么普通男孩或女孩,要是一句话就能概括的话,我们认识一个人不就相当于认识所有人了?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所有人了么?”
“嗯。”
对方似乎还在试图找出自己言语中的漏洞,京子则继续补充道:
“有喜欢机器人的女孩,自然也有喜欢洋娃娃的男孩。有不怕疼爱打架的女孩,也有看到吉娃娃都能吓哭的男孩。不过是和别人不一样,却要因为那一点点的不同而被人嘲笑么?或者,你认为和所谓‘普通’一样,就是好的了么?再说了,你印象中的‘人’,也不过是别人所想展示给你的那一面罢了。”
京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这么能说会道,也想不通自己一向不会对别人指指点点,最后却和可乐尼洛说了一大通话。可能自己也是想说给自己听吧。
她突然想到自己顶着“校花”称号,心底却对这样物化女性排名的不屑;常被人说温柔、谦和、好相处,但校内的朋友这么多年了也不过黑川花一人。
虚伪,自己其实和“普通女孩”也没什么不一样。
“唔,不是我的错觉啊,你和她还真的有点像。”
“谁?”
京子看着可乐尼洛把枪放在了旁边,随意依靠在凳子上的潇洒样子。月光透过窗恰好照在他身上,地面上的影子拉长了对方小小的身躯,倒像个风流倜傥的男人。在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对方那严谨的小军人模样也不过是“想展示给自己看”的一部分。天下万千受过训练的人,怎么可能各个都一样?
“一个也讨厌别人劝她过‘普通女孩’生活的姑娘呗。”
哦。京子在心里回了一句。光看着对方红了的耳根就知道说的是谁,这也算某种意义上的“读心术”了吧。
“所以,后来呢?追到了么?”
可乐尼洛抬眼看了看她。金发碧眼的长相即便配上婴儿肥的脸都格外引人瞩目,她甚至可以想象对方长大后一个回眸都能让多少少女失神。
“你也不服‘普通女孩’这一套,那你说我追到了么?”
京子刚想说那估计是凉了,却又想到了刚刚的那瓶牛奶。过了一会儿才谨慎地说:
“再不普通的女孩也有‘普通’的一面,而且我也不是她。所以,谁知道呢?”
“是啊,谁知道呢。”
京子见对方望着窗外发呆,一副不再接腔的样子,便钻进被窝里面准备入眠。算上“相扑大赛”前和教练准备的一周,连上今天哥哥已经请假快半个月了,明天一早她还要想办法去问高年级的人借借笔记,找个周末给对方补课呢。
如果他不会再受伤住院的话。
正当自己迷迷糊糊地快要进入梦想时候,她突然感觉一个重物跳到了自己的枕边。睁开眼,可乐尼洛正看着自己。在短暂的纠结后,还是开口说:
“呐,不普通的少女。”
“嗯?”
“抱怨了一晚上了,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吧。”
“什么?”
她感觉自己脑袋里面就像有人在打架,一边拼命地让自己提起精神,一边又无法控制的想要重回梦乡。
“给你一个选择要不要知道真相的机会。”
“哥哥不想让我知道的吧。”
“但被隐瞒的人是你,不是么?”
可乐尼洛笑着,不知什么时候又背会背后的枪轻微撞击了一下墙壁,发出清脆的声音。
“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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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底层到了。”
机械的女声提醒让人瞬间清醒,京子用力摇了摇脑袋,试图将过去和现在分开。她就像站在魔盒前面的潘多拉,一次次和心底深处的好奇作斗争。刚一走开电梯,就被百米长的墙壁吸引了。
京子借着尚未合上的电梯灯光看了眼手表,已经临近十二点。似乎因为角度问题,窗外一点点月光都透不进来,只有幽深的黑暗。这个建造在地下的基地本就不应该能看到什么外面的风景,但是根据碧洋琪的介绍,大概是运用了什么高新科技让窗户能够投影到对应高度外的风景;好比说地下一层便是一层,地下五十层便是五十层。小春当时兴奋地拉着碧洋琪询问在这样高科技的未来有没有什么好用的面膜,而自己则是有些担心。
已经有了这么强大的科技和财力支撑,又为什么要躲到地下呢?
可惜没有人回答自己这个问题。
京子摸索着往前走,黑夜中仅存的视力让她看到自己触摸着的墙是纯白色的。和楼上那种偏黄而让人感觉温暖的米白色不同,是“医院”的白。
她自己也不知道何时、为何自己心里那种可怕的“白”被冠上了“医院”的形容词。或许是在一次次探病的过程中她对那种纯白而害怕——害怕某天自己的熟人也会被盖上纯白的布,穿过纯白的墙,进入纯白的房。从此以后,与身边的喧嚣和色彩无关。
好在纯白墙的部分不算太长,她的手触摸到了一个特别小、分不清是窗框还是画框的东西。但很快,往前走了几步她就摸到了一个绳子,轻轻一拉,整个走廊伴随“唰”的一声就亮了起来。京子闭上眼睛适应了几秒钟,才缓缓睁开。似乎是窗帘被全部打开,自己才能看到这样夺目的画面。可她却有些想不通:即使自己在最底层,看到的是所谓最高处对应的风景,现在已经是午夜,又为什么会是这样明亮呢?
顺着走廊往前走,就好像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轻柔的催促着。当耳边的声音消失,她便站定,面对大大小小的窗户。又有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响个不停,她只能听清几个“后退点”、“亮死了”、“怎么反差这么大”的声音。她又稍微后退了几步,声音全部消失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站立的似乎是看到最完整的风景的地方。
一扇扇窗户的外面是布满草丛的山顶。因为自己只能透过窗户窥视外面的风景,因而只能看到若隐若现从杂树林中突出的台阶。最右边是一整片湖泊,偶尔有几只飞鸟经过点在湖面上荡起涟漪,就像是神明也被这景色吸引而随手放下刚刚饮用过的酒杯一般。那湖水接近透明的白,就像是累日成月,经月成年地吸收着时间的所有色彩才化为无色的宝石。只有偶尔被路过的生命所接触时才用隐隐的波纹作为回应。广袤的天空本是湛蓝色的,却被大片的云彩遮盖而近乎和湖面合为一体。
顺着不知是云还是树林雾气往左望,茂林被浅色的天与湖衬得更加幽深,树干和树叶重重叠叠糜迤数里。天空没有颜色,却又亮的出奇。就像是在等第一缕朝晖给世间带来色彩。但树林荫蔽下的小径却不受干扰,仍然幽邃冥黑得出奇。只有仔细观察才能看到小径周围立着的一处处小型房子和轿撵,似乎是往日八百万神明所居之处。小径的末尾有一处朱亭,隐隐约约地能看见一对情侣;但刚想要细看,就消失不见了。
没等想清楚两人的身份,她忽然意识到了这景色或许是比叡山,或许是金阁寺④。但她知道,这里是年幼时她和哥哥一起在想象中描绘的、向往的、从未去过的京都。
京子没有探究为何幼年想象中的场景会在这里出现。只是慢慢靠近白色窗框,细细探究每一处风景。不过是几年前,但现在她却惊异于自己当年的想象力。至少更偏爱故事情节的她现在是无法用语言描绘出这样美丽的画面,而当年却洋洋洒洒写了几百字。即便山顶的湖水、山尖的红色亭子和一路的小庙都不可能存在。
想到这里,她才苦笑了一下。忽然忆起当年的描述是为了和哥哥对付“假期同家人出游的游记”的暑假作业,而父母一如既往的不在家。
许多年后也一样。
忽然,她看到前方站着的一个矮小身影。对方披散着头发,看不清面孔。京子过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的叫了一声:
“一平?”
对方听到后转过身来,却花了好几秒才辨认出自己一样。那种眼神倒更像刚出电梯的自己——还在黑暗中摸索。
“京子姐姐。”
京子听到了应答后朝对方靠近,却意外地发现一平并没有动;反而是痴迷于她面前窗框外的风景一样。一般这种叫了人等对方靠近的事情是蓝波喜欢做的,按他的说法是“证明自己的可爱”;而一平不知道教育了蓝波多少次,每一次都扯着蓝波的耳朵往前走,让两方在中点汇合。等在一平旁边站定,她才发现对方站在走廊的末端,而一平面前的窗框也只有手掌大小,旁边有一个拉绳。
“一平,怎么这么晚了不困么?”
女孩之间总有独特的交流,她们太过于了解自己因而也太了解对方。她看到了一平的反常,却什么都不多问。
“嗯,有点睡不着。现在又看到了更想看到的。”
同样的年龄,女孩总比男孩成熟些。女孩子们美的各式各样,但共同的美却似乎都带有些忧愁。思维跳脱地想到母亲常说女孩子小时候越丑,长大越好看;大概是因为儿时无忧无虑,以后才格外夺目吧。再美,谁愿意看那满面的哀虑呢?这样的表情,原不应该出现在孩子脸上。她想说些什么,却被打断。
“叮——底层到了。”
京子看到一平以自己难以想象的速度拉着自己躲到了一个墙根,这个微妙的角度让她们能看清楚那从电梯来人的动作,却也保护了自己的目标。一平甚至精准地抓住了窗框旁边的拉绳;无声无息地;窗户被合上了。
“嗒、嗒……”
“京子姐姐,先别出声。”
脚步声不紧不慢地靠近,京子脑中却在想着不相干的事情:
一平是在躲谁呢?
电梯到达的声音这么响,她看着自己慢慢走过来么?
为什么要装作不在呢?
但眼前穿着红色满清对襟马褂的女孩注定不会回答自己未出口的问题。京子看着矮小女孩张开双臂拦在自己面前,做出保护的姿态;但眼神中却充满了困惑和不安,莫名有种感同身受的感觉。实话来说,自己以前和阿纲交集并不多;不如说是小春这个邻校女孩特有的热情将自己拉入了这个圈子。慢慢地,她才会帮着照顾那些个性迥异的孩子们。只有时间久了,她才觉得哥哥和这些孩子们没什么两样。
而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发现自己和孩子们也没什么不同。一平初来日本,只会简单的交流,总是瑟缩在云雀委员长身后嘀嘀咕咕着异国文字;一向独身一人的云雀体贴小孩,却也不会溺爱式温柔。他逼着一平独自在阿纲家和蓝波交流,只让Reborn偶尔做最简单的翻译。她听不出什么口音,只觉得两个异乡人这样融入的努力有些可爱。
或许是女孩,又比小春敏感那么一点。她注意到了一平有时候发现大家讲的太快而跟不上,会露出困惑和不安——那是在急切的想知道旁人说话的内容,又害怕是自己不想听到的。像极了五岁在幼儿园的她,也像极了十五岁在未知基地的她。
她曾经只是看到同学们在她出现的瞬间恰好停止了哈哈大笑;相比现在,烦恼真是复杂了不知道多少。但五岁的自己相比不能理解这种不同。人总是在经历过后,才能装作若无其事地摆出些云淡风轻的姿态。
“一平。”
“笹川。”
出乎意外的是,走出来的是两个人,因为他们的脚步太过一致才让人从声音无法辨清数量。如果是还在学校,她会惊奇地告诉花,然后表示赞叹。但现在,她却会不自觉地思考是什么让他们养成了这样可怕的习惯;又不断暗示自己只是想太多。
等到灯光被重新点亮的时候,她已经看到一平被抱在了云雀的怀里。女孩子的头发披散在肩头,完全没有柔弱感,反而因为与平时精神奕奕的马尾对比太过而显得无精打采。和并盛那些听到“委员长”名号就跑得无影无踪的男生们不同,京子对这个表面冷漠、内心温和的学长很有好感。
倒不如说,周围有许多偷偷暗恋委员长的女同学时,光听她们的夸奖;都难以对云雀心生恶意。
至少,晚上穿着单薄衣服来找还没有睡觉的妹妹的男生绝不是什么坏人。京子给出了这样的结论。
“笹川,回去睡觉了。”
一个十分严厉的声音响起,京子才后知后觉刚刚来人之一的目的是找自己。可能是因为一直和哥哥在一个学校,自己反而不习惯被浣作“笹川”。还不等应答,自己的手腕就被对方用力拉住往前面走。匆匆回头,她只看到云雀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条羊绒毯,仔细地给一平披上后才抱着对方跟上了她们。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京子觉得云雀手里的羊绒毯眼熟的可怕——似乎是自己家里的那一条。
可拉着自己的女人现在气势汹汹的往前走,视线牢牢盯着走廊末端的电梯,一点撇两眼墙上美丽画作的心情都没有。与其说对方是来找人,倒不如说现在更像是落荒而逃。
她保持沉默,任由对方一路拽着自己进了电梯。云雀一向少言寡语,一平也不想蓝波那样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四个人的电梯却像是无人在内。京子甚至偷偷看了眼这个帅气与美丽并存的蓝发女子,除了知道对方叫“拉尔”,好像是个强势的厉害人物外一无所知。她想感谢对方来找自己,也想说点什么打破僵局;但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没头没脑的:
“你肩上的装饰真好看。⑤”
话说出口,京子几乎都要为自己脱口的话而羞愧的低头了。却瞥见女人原本挂下来的嘴角不自觉的挑了一下,又很快压下去,恢复成生气的模样。齿间磨出来的一个拟声,几乎在用人耳最低可接受的分贝说着“天真幼稚。”她趁对方不想看自己的时候,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抓住自己眼球的装饰:有点像军队里的职位,也有点不一样;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不起眼的“装饰”对拉尔来说也意义非凡。
“那个……劳您费心来找我了。对不起,我不该乱跑的。让您担心了。”斟酌片刻后,京子还是选择率先道歉。
“哼,知道就好。已经是……每天晚上不好好睡觉还四处乱跑,万一——”京子直觉对方刹住了话,匆匆改了个词,仿佛那个结巴只是偶然噎了一下“——下次你隔壁的小姑娘没有呼呼大睡,反而四处哭闹找你,怎么办?”
京子眨眨眼,敏锐地抓住了对方话语的关键,也没问原本想说的话,反问道:
“所以,您是晚上‘路过’我们的房间,所以才特意来找的么?谢谢您,真的很对不起。”说完就紧接着鞠了一躬。
“你们日本的这些礼仪真是……”
京子微微抬头,看到对方似乎被自己直白的揭露了关心,而扭头到一边。她忽然觉得自己儿时最希望自己成为的样子大概就是拉尔了——一个厉害却也不失温柔的女性。
相比自己这边的闹剧,云雀和一平简直是安静的吓人。京子有心关心略显反常的一平,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说,那分享着古典五官的两人都各怀心事,却谁也不开口询问;就像是给对方保留自由的空间。等回到了房间那一层,她还是没有等来两人的一句对白。她不知是有什么特殊的无声交流已经悄然发生,还是他们已经默认这种沉默就是最佳的处理方法。
“喵。”
京子顺着声音看,入眼的是一只极其可爱的白□□咪,耳朵上的特殊红色容貌显得更加特别可爱。它在看到云雀的瞬间就往前走,蹭着对方的裤腿不愿意离开。恰好最先路过一平的房间,云雀就放下了一平,转而抱起了那只猫咪。最终,自己还是等来了那个冷清声音的一句话:
“没事的。”
这大概是不擅言语的云雀所能给予的最大关心。他腾出一只手为一平把夹在衣领里的头发理顺;确保猫咪稳当地趴在怀里后,又打开门,走进去把不知什么时候跑进一平房间等人却又睡着的蓝波拎出来放在门口。冷淡地说:
“回自己房间睡。”
蓝波的手还在眼皮上揉搓,听了话,只能委屈巴巴地看看一平;终究还是不敢反驳什么,只是喊了句“一平我明早来找你”就一溜烟的跑回了隔壁。确定一平已经走回房间,乖巧盖上被子后,云雀轻微点点头;关上了灯和门后就抱着那猫咪离开了。
“看完了?能走了么?”
“啊,能!”
不自觉的,京子拿出了军训时候的状态回答拉尔略微不满的问题;却意外地让对方态度宽容了一点。拉尔接下来没有说什么,只是陪自己走回去。等到路过小春房间的时候,从上面的玻璃望进去,她才确定自己的友人早就抱着玩偶四仰八叉的睡过去了。
“下次晚上别乱跑了。”
“是……对不起。”
“不改的话,就别道歉了。下决心改的话,说不说都一样。”
“是……”
京子觉得自己在拉尔眼中大概和一平没什么差别,因而也就在对方的注视下,乖乖躺上床,盖上被子;回望对方。拉尔摇头,准备帮自己关上了门和灯的时候,京子又突然询问:
“那个,拉尔小姐,您怎么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们呢?”
因为不确定拉尔和云雀是一起过来还是路中偶遇,停顿一下后,京子还是把自己和一平划分为一伙。只是没想到一向干脆利落的拉尔给了自己一个莫名其妙的回答。
“你看过哈利波特么?”
这次对方也不等自己回答,干脆地迈步走出门。京子只看到她利落的步子带动着身后的披风一摇一曳都极具气势;另一个更高大的身影却像做贼一样从暗处一闪而过——关上了灯和门,又迅速消失。只留下一句:
“晚安,京子!”
这个傻哥哥……
房间全部陷入黑暗的瞬间,墙角的星星灯开始运作。她仰起头,看着一天花板的星空,却丝毫无法平静的入眠。星星灯是自己小时候生日许愿想要“星星”后,哥哥攒钱送来的礼物。她也常常无法想象这么普通的小玩具代替所有好看的娃娃陪了自己十年,而现在看来,还有陪了另一个十年。忽明忽暗的星光不知是程序设定还是单纯地老化,京子盯着那一点不符合天文学逻辑的“星空”看了好久,才承认自己失眠了。
那陪了自己多年的柔和的灯光忽然觉得晃得眼睛生疼。京子想到哥哥那一闪而过的背影,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听到“唉”的瞬间,她自己都有些吓到了。按照自己独特的理念,无声地哭也比叹息好——听说叹息会传染,这种不好的东西分享给别人就不好了。
但很快,她就从自己近乎是“人生的第一次叹气”的体验中走了出来。京子发现所有的星星快速汇集到了同一处,晶光璀璨的拼成了一道银河,又过了几秒,一个脸慢慢成形;她才意识到那“银河”是漂亮的金色长发。
“你好。”不知哪里的设备忽然发出声音,刚开始听着很闷,像是突然爆发的声音震飞某处音响上的灰尘;紧接着,声音就变得清亮起来。
也熟悉了起来。
投影在墙上的女子双手交叉地支在桌上,就像在模仿福尔摩斯的经典姿势一般。很快又笑起来,歪歪头。花常说,自己每次恶作剧后的经典表情真让人生气,要是自己能看到就好了。这话,竟在现下实现了。
“为什么叹气呢?年少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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