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
不知道是不是法、意、日几种语言过早就植入了少年的脑海中，明明是日常对话，听上去却好似念诵一般毫无起伏。
六道骸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弗兰。在提出疑问后，少年的脸上就再没有多余的表情波动，以至于让人怀疑之前他究竟有没有开口说话。绿发绿眸的男孩不知不觉已经抽条到一米七；之前还略显阴沉的黑色制服不知何时也变得十分合适。进入巴利安不过几年，他已经彻底融入了这一暗杀组织——化作黑暗的一部分。明明当初是看中他幻术上的天赋和天生对外事淡漠的个性而收为弟子，现在却又因对方逐渐步入黑暗而莫名不爽。
不爽？六道骸在内心中自己把这个形容词划掉。但过了好久，他也没想出一个更贴切的词语来描述现在的心情。六道骸不自觉的扯了扯嘴角，薄薄的嘴唇在瞬间就抿成了一条直线；不知是什么让他莫名的变得纠结这种细枝末节。最终，像以往一样，他把一切优柔寡断的症结都归给了沢田纲吉，那个总爱大呼小叫着“是骸”替所有人宣布他到来的少年。在这点上，六道骸相信自己和Xanxus能达成共识——沢田纲吉傻乎乎的，但看他发抖着坐到地上、莫名帮人营造出一种反派恶势力的气氛还挺带感。可一如自己评价的那样，天真的家伙不适合黑手党。还不等自己证明给他看他那套救赎理念的天真，对方就先一步步入轮回了。
“师傅，师傅！算了。看您那表情估计也没什么想说的，毕竟师姐已经被你送回日本远离主战场了。我们这些没人爱的小白菜你自然也没什么好交代的。师傅您就安心的走好——”
“噗。”
六道骸一挥手就将三叉戟戳入了弗兰的头上，但对方的虚影只是晃了一下就很快恢复了正常。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爱演毛病的男孩蹲在地上、抱着那个碍眼的帽子、嘴里念叨着“好痛啊师傅”个没完。当他没好气地踹了两脚弗兰，对方才哼哼唧唧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等到两人对视的时候，弗兰的脸上又没了表情。透过对方绿色的眼睛，他看着自己黑色的大衣变成了白色、长发变成了短发。一切形象都和躺在不远处的那个尸体重合，只可惜太久无人安葬，都不用靠近，都能感受到腐烂的气息。
“弗兰，以后把那个青蛙帽子摘了。”待骸再开口，传出的声音又变成了另一人的声线。
“为什么？师傅你那奇特的审美品味又发作了么？”②
“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来。你还想陪那个玩飞刀的扮演毒蛇多久？”
“师傅，你就是讲话太难听了所以才总挨拐子的！”
六道骸看着几乎是瞬间捂住了头的弗兰，没有再说话，也不像弗兰预期的那样把三叉戟又一次戳进他的帽子里面。他忽如其来的有一种疲惫席卷了浑身的感觉，迈着步子朝密奥菲奥雷大门走去的时候像是一个真正的老人。
“师傅。”
“嗯？”
“既然执着于附体，为什么不直接附身？亲手杀了雷欧纳多·利比③的你不会不清楚对方是个老人吧？古伊德·古莱克的皮囊，又更像谁？”
“弗兰，玩飞刀实力不济的话，你就跑到Xanxus附近吧。”六道骸没有回答，但在乌黑到发亮的铁门前还是从倒影中看到自己现在黑色的蓬松短发和深灰色瞳孔。当自己通过指纹验证准备重回基地的时候，还听到背后少年的声音传来。乍一听委屈巴巴的、也很微弱，以至于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师傅，一平说‘长大了就要保护师父’的。我会去——”
他听到自己kufufu地笑了几声就打断了弗兰的话，自己也分不清楚是开心还是在嘲笑弗兰实力不济。
“别去了。你也说了，一平叫的是‘师父’啊。”④
就好像和弗兰讨论的不是自己仍被关押在复仇者监狱的身躯似的，六道骸也摸不清自己为什么用的是“去”这个字，可能是身体和灵魂分开太久；也可能是玩幻术太多年、自己都搞不懂虚虚实实和真真假假了。
“砰”地一声铁门重重关上，将他和弗兰彻底隔绝在世界里外。强烈的风流将少年的最后一句话带到了耳边：
“除了他，不管是谁都不能把你带出监狱么？”
六道骸权当没有听见，他只是专心的抱着资料夹不停地走走。这条路走了很久很久，以至于他意识到自己和弗兰的对话其实已经发生了近半个月的时候，他已经几乎靠着本能收集了许多资料。当他仿佛终于抵达目的地一样在办公室门口站定，看着门牌上刻着的“白兰·杰索”他却仿佛看到了另一句话：：
【进入此门者，当放弃一切希望。】⑤
自当年前往并盛起，六道骸都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大量阅读过意大利语了。总听人说意大利国土面积不大、艺术品不少，但出名的文学著作却不多。可即便是《神曲》，也是因为恭弥要练习意大利语，自己自告奋勇做老师时候才初次阅读。六道骸自己都早已记不得自己在意大利的家乡，也不确定口音里面是否因为交杂着实验人员们的各地方言而自成一派。自己毫无教学经验，讲难听点，也没去过正式的学校读书。与之相反，云雀恭弥的自学能力很强，如果他愿意的话，即便听着广播恐怕都能学得出色。可恭弥还是一句句跟着自己念，甚至拉上了库洛姆一起。
边把大量的密奥菲奥雷资料拷贝下来边回忆的六道骸笑了一下，就好像自己又身处木书桌后面，单手撑着下巴，看黑发少年认真念诵的样子。或许是幻术师们特有的浪漫情怀，自己出场时总爱用雾气缭绕、做出神秘的派头。但当时自己练熏香的烟雾都觉得碍眼，只因白烟模糊了对方的脸庞。
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六道骸快速地收拾好东西站起身来，甚至装模作样的给旁边的花喷了两下水。选择性遗忘记忆中自己遇到了生词不会念时候，云雀恭弥同样不温柔的一拐。
“欢迎回来，白兰大人。”
站直，微笑，朝着男人问好。在心底赞扬自己的演技愈发精湛的六道骸看着白兰那同样半真半假的笑容，脑中想起了恭弥用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发音朗诵的声音：
【最悲伤的事莫过于在痛苦中回忆起往昔的快乐。】⑥
“午餐还合您的口味么？”
六道骸仍带着笑容发问，心底却恨不得碧洋琪也和自己一样潜伏进了基地。
“嗯，很美味。拉面和饺子都很好吃。”⑦
拉面和饺子？六道骸仔细看了看白兰，又装作自己冒犯了的样子低下头；隐约觉得白兰察觉了什么。
“话说雷欧你在做什么？传令官连我的生活起居也要负责了么？”
“不，不是的……我想和白兰大人商量一点工作上的事。”
“什么？要加工资的话我可不答应哟！”
“不是……我对现在的工资很满意……”
多大脸！工资还没有恭弥随手给人的零花钱多。哪里来的自信觉得会有人为了钱跟着你打工啊。六道骸在心中腹诽个没完，脸上却仍带着略显难为情的害羞和笑。丝毫没有弗兰的表演全是模仿自己的觉悟。
“实……实际上，是因为个人的一些原因想要辞职……”
“喔，那可真让人吃惊！我可是很看好你的才能的哟。”
“您，您又开玩笑了——”
“我说的是真的。”白兰的嘴角还带着笑容，但是眼睛不再是弯弯的样子而让他看上去瞬间就严肃了起来。“真的，你做的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
六道骸怔了一下，而白兰则又恢复了笑意，继续说:
“你必须要让十年后的库洛姆·骷髅获胜。所以你给我虚假情报，操纵我不是派遣没有胜算的第十一部队，而是古洛·齐西尼亚率领的第八部队，并且还非常谨慎地告诉了古洛库洛姆在黑曜中心这个很有魅力的情报。”
“白兰大人，您究竟在说什么？”
“已经可以了，出去吧雷欧。古伊德·古莱克⑧，还是彭格列的雾之守护者？”
“你是说彭格列的……雾之守护者么？”
“嗯，六道骸。”
“什么？白兰大人……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六道骸放弃了假笑，脸阴沉了下来。他甚至有些遗憾对方这么简单的拆穿而不是和自己继续演下去。
“蛮早了哦！你还记得你在我房间里摆放了白色曼陀罗么？花语是变装。”
六道骸克制住无语的表情，心想着谁没事无聊背花语，还把家族名也弄成“万花”的意思。但还是故作镇静地说：
“果然跟我预想的一样，从那个时候开始你的视线就变得令人很不舒服。”
“看来我们是互相知道对方的想法，却都装作不知道啊。”
六道骸想想自己前两天窃听到白兰和入江正一的对话，冷笑了两声后才开口：
“要不是你告诉了入江正一，本来还可以再多玩一会儿的。”
“还真是能说啊。我还让你送恭弥的小师妹回日本了呢，一路上看着恭弥，心情不好么？⑨再说了，先放弃游戏，开始为彭格列工作了的是你吧？”
“彭格列？”
六道骸反问，同时解除了幻术，重新变成自己的样子；缓慢睁开的眼睛肿浮现出了鲜红色的“六”。
“把我跟他们相提并论还真是意外啊。沢田纲吉最多是我的目标，他死了，我的目标就是你了。很奇怪么？”
“完全不呢，那恭弥也是你的目标么？……哦，你就是骸啊，长得不错哦。那个雷欧……不，古伊德·古莱克对你来说是第二个库洛姆·骷髅，可以这样解释么？”
“哼哼哼哼，谁知道呢？”
瞎了么？库洛姆可爱多了。
“哼，商业机密么？算了，别人不想回答的事情我也不想勉强。倒是珍惜度五星的地狱指环你居然有两个，骸看来你斗志满满啊。等等，那个不是我的么？”
“本来就是我的吧，现在只是物归原主了⑩。至于斗志满满，那是当然的了，我可是很期待你战败的时候呢。”
六道骸上下抛接着匣子，听着白兰所说的“看来可以做个饭后消食运动”不以为然。
“骸。”
闻声六道骸就呆了一下。他在看到云雀恭弥穿着西装，站在莲花池旁边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中了幻觉。但他仍不自觉地看着云雀的心口破了一个血洞；从身上的缺口处又开出了一朵血色的莲花。他好像听到了有人击掌的声音，“啪”的一声，眼前的画面就变了。
他看到了自己，或者说是古伊德，带着入江正一前往他的办公室，又用幻术隐蔽了身形、躲在门外听着他念叨着自己的密码十年了都没变的场景。那时候自己只焦急的等他离开，以便获取机密信息；但现在处于上帝视角的他听到了入江正一的心音：
【为什么我偏偏要在这么重要的时候交换？现在连云雀君的尸体都不知道被安放在了哪里，我还怎么获取草壁君的信任啊！】
“砰。”
一切场景又恢复了原样。六道骸摸到自己手边断裂的三叉戟才后知后觉对方早在第一个幻境的时候就弄断了武器。
“骸你看到了什么呀？惊魂不定的表情看起来都不帅了。”白兰将枪在手里转了个花，又装模做样的吹了一下。“不过你和恭弥都不怎么幸运呢。明明我在□□里都只有一枚子弹，六分之一的概率，你们怎么都中枪了呢？”
六道骸捂着眼睛，看着白兰操纵电脑似乎发送了什么出去；思索着怎么拖延时间、找机会把情报传递出去。
“真是恐怖的能力呢……该说不愧是密奥菲奥雷的总大将么。敌不过你啊。”
“你又说言不由衷的话了，还真是无法让人相信呢，骸！这场战斗你本就不是为了优胜，而是想把我充满谜团的战斗力传送到外部的身体带出去吧。”
白兰把玩着手机回答，忽然双手一摊，露出了遗憾的表情，说：
“我刚才把你现在的模样发给了恭弥，可他已读不回，你说是为什么呢？”
“诈骗信息没人会回吧。”
“欸~你们这么有默契的样子就没劲了呢。不过你的算盘应该是打空了。这个房间布置了特殊的结界，就算是意念也没法穿出去呢。”
“哼哼哼，你说的我完全不能理解。不过我玩的很开心哦。”
六道骸将所有的力气都花在控制表情上面，在感受到这个脆弱的身体因为不契合一旦受伤就到达极限的时候，他就已经准备逃跑了。
“想要解除实体化从这里转移可是不行的哦，我不是说了一切都被阻断了么？骸。不过你也没有彭格列戒指，我就没什么兴趣了。干脆让你去死吧，骸。”
六道骸的右眼中枪后只残余即为微弱的视力。他单手捂住眼睛，视线里仍是黑暗中透着的点点红光。这场景像极了自己四年前第一次和恭弥缔结精神世界的时候。弗兰还是个半大的小孩子，又因为什么事情惹自己生气；抱着恭弥的腿不放手。库洛姆为了哄装作哭个不停的弗兰把梦境化为黑夜，变出了漫天的萤火虫。弗兰在法国的乡间出生，却也许久没有看过这样的场景而消停了一会儿。可没多久，就又蹦蹦跳跳的胡闹，还仗着自己天赋不差，把一只只萤火虫都变成了鲜红的苹果。弗兰振振有词地说着“自己梦里的家乡，夜晚没有萤火虫，都是红苹果”，还指了指他头上滑稽的帽子。库洛姆倒是不在意，只说一夜空的萤火虫是她的童年；弗兰开心就好。恭弥更是不在意的打了个哈欠，说这样更像烟花祭时的并盛。
六道骸又仔细看了看这画面，忽然觉得恭弥总和自己打个没完没了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他只能联想到两人初见时候，对方黑色校服外套上沾满的血迹。
但不管怎样，看来那天的场景还是给自己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以至于自己大意了而将死之时透过半瞎的眼睛看到血迹都能回忆起这样的画面。自己在六道轮回间参透的道理果然不假：沉迷于回忆才是幻术最大的漏洞。
只可惜，恭弥已死、十年前的库洛姆代替了现在的她、弗兰被赶走，只有自己一个人记得当时的快乐。他忽然有些低落地想，那时候恭弥已经消沉很久，一时的开心会不会和自己一样珍藏在心底呢？
不过算了。孑然一身的来，本就不该奢求什么。
六道骸看着白兰重新发起的攻击，慢慢合上了眼睛，即便知道是无用功，也还是将所有的信息像往常一样传到了云雀恭弥的基地里。他脑海中还不停地想着自己查到的入江正一的巨大白色装置资料，恨不得十年前的库洛姆也能有通感。但又瞬间想到自己现在身负重伤，定不能维持库洛姆的内脏；只好希望十年前的沢田纲吉能照顾好自己家的小姑娘。
“师父，别闭着眼睛装死啦。我废了这么大力气才把你救出来，你眼睛都懒得睁开么？”
六道骸听到这语气就想要挥三叉戟打人。一睁眼，就看到弗兰还是盯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下打量了自己，黑色的外套却灰扑扑的，好像长时间在外等待的样子。刚想好气的慰问两句，就听到弗兰故意提高音量，很震惊的口气说：
“师父不是凤梨妖怪么？怎么红的和苹果一样了！？”
六道骸竭尽最后的力气在手中重新幻化出了三叉戟，憋着一口气戳在了弗兰的头上；几乎还没碰到帽檐，就先听到他叽哩哇啦地哼唧着说“好痛”。忽然，他脑海中有一个清晰地声音响了起来，那是他曾经非常熟悉的、更为稚嫩一些的少年声音：
“信息已收到。”
六道骸不自觉得kufufu笑了一下；却又看到弗兰弯下腰一只手摸自己的额头，一只手搭在自己的额头上，一脸困惑的说“是不是转移失败，师父是脑袋不太好使了？”
在意识消失前，六道骸没力气在戳一次；只能在心里恨恨地念了一句：
【师门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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