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点，开学典礼正式开始。
九十年代末，无论小学还是中学，拥有超大带跑道操场的学校少之又少，基本都是市重点。午门中学操场很小。上课间操时，年级与年级要分开，不然做操时，人和人容易“打起来”。但开学典礼就不能分开上了。三个年级，三十个班，一千号学生外加几十位老师，挤在一方天地里。南州侧头时，轻而易举地瞥见隔壁九班，挨着自己站立的一位矮胖男生唇线上，垂出一团黑乎乎的鼻毛。
“升旗仪式现在开始。”教导主任和一众校领导从临时搭建的主席台起身。
全体肃穆。
国歌前奏起。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印象中，南州上大学后再也没参加过升旗仪式。看着鲜艳的五星红旗缓缓升起，她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激动。我们的国歌，是全世界最好听！升旗仪式结束，几位校领导依次讲话，欢迎新生到来的同时，也希望老生在新学年继续努力。
南州不爱听领导讲话，觉得假大空。周身氧气稀薄，又被秋日温暖的阳光晒着。等校长致辞完毕时，她已经快睡着了，脑袋耷拉着，水泥地面上爬行的几只小蚂蚁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这时，教导主任接过话筒，南州腹诽，半个小时了，该结束了吧。
“好了，同学们，接下来是新生致辞。”
“我去……”周身一片鬼哭狼嚎。
教导主任：“下面有请初一四班的李萧白同学上台代表新生致辞。”
谁？
听到这名字，南州猛地抬起头，当看清主席台中央手拿讲演稿款款而谈的少年时，震惊地张大嘴巴。如果没记错，李萧白曾和陆婷婷明确表示过，自己不会放弃二十八中那么优越的教学资源，而来到名不见经传的午门中学。至于外教，对他吸引力并不大。
【高考又不是只考英语一门学科。】
【数学更重要。】
【英语就是死记硬背，发音什么的，可以跟着录音带学。】
记忆中，少年清亮坚定的嗓音犹在耳畔回响。此刻，却已温文尔雅站在主席台中央。南州揉揉眼睛，借着落在少年头顶的金色阳光仔细打量。没错，是他。估计全北京市，这个年龄段，只有他一个李萧白。
南州的视线又穿过人群望向四班。
不出所料，她看见了高颖。依旧梳着高马尾，扬头目不转睛注视台上的李萧白。钟馨正好站在她后面。马尾太高，发梢随着脑袋左摇右摆，一下一下扫过钟馨的脸。她不满，躲了一阵后，忍无可忍，于是抬手将系着马尾辫的皮筋儿往下一拉……
高颖怒回过头。
四班老师指着她们：“干什么呢，高颖，开会知不知道？赶紧转过去！”
高颖百口莫辩，钟馨则高兴地摇头晃脑。南州也跟着笑了。等仪式结束，各班按顺序返回教学楼时，南州在四班队伍末尾，看到了个子高高的赵鑫。
他真没食言啊，誓死追随李萧白到底。
还有高颖。
呵呵，这三年，估计不会太无聊。
**
新学期就这样开始了。
由于之前早有准备，南州进入状态很快。几轮小测试，成绩都在班里排名前五。其实这成绩南州不满意，怎么说，她也是成年人，成绩竟然还不如几个十二岁的小娃娃。可转念间，又觉自己这想法可笑之极。人家正在学习中，她则是从头再来。学过的知识，早在八百年前就还给老师了。
心态调整过来，南州唯有加倍学习。
每日知识点除了记在笔记本上，还会单独挑出几个重点放在一个专门的小日记本上，用来坐车时看。比如数学公式，英语语法。回到家，吃完晚饭，帮妈妈刷完碗，看完《新闻联播》和《东方时空》，了解一下国家大事，其余时间全部用来学习。
当然，偶尔也会看看言情小说。
最近又重新爱上席绢了，觉得她的书又甜又苏又不费脑子。
总而言之，南州的初一新生活还算悠闲。但钟馨就没那么幸运了。实验班学习强度非常大，每天作业海量的留，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原先成绩不错的学生，大概小学就是这么熬过来，所以对这种强压式学习方法适应的很快。却让自由散漫惯了的钟馨叫苦不迭，每天上学像上刑场，晚上做完作业，抬头一看表，顿时天昏地暗。
因为太忙，钟馨完全没时间给南州打电话。偶尔南州打过去，都是钟馨妈妈接听，南州很懂事，听出她妈妈不愿意让女儿接电话，以免耽误学习。所以每次，只聊几句，就挂断。而有时正好赶上钟馨接起，她妈妈又不在，南州则变为出气筒——
“死南州，臭南州，都是你让我去这个破实验班！”
“我笨，我傻，我缺心眼！活该被人看不起！”
“不想学了，一点都不想学了！”
学生靠成绩说话，尤其在这种带着点“歧视”的实验班，如果成绩不好，会被老师嫌弃，同学孤立。虽然，那种孤立悄无声息，但是别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甚至一句没有针对性的话，都能让被孤立的人如坐针毡。
南州觉得如果照这么恶性循环发展下去，钟馨恐怕要得抑郁症。
她决定找闺蜜好好聊聊。
实验班放学晚，通常其他班放学后，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晚自习。
一天傍晚做完值日，南州算好时间背着书包来到四楼。
四楼只有四个班。
是校领导专门为实验班规划出的高贵区域。如同楚河汉界，平日里，其他班学生从不染指这里，他们也从不随便下凡，吃饭都由专门人抬到四楼去，吃的也和普通班不一样，据说是请协和医院营养科大夫专门调配的营养菜谱。私下里，普通班的同学都讥讽实验班的人是少爷，小姐。
那时还没发明“装/逼”这词。
但实验班在普通班学生眼中，就是这两个字的最佳代言人。
由于班级少，四楼显得比其他楼层安静不少，学生们进进出出，也有的站在门外聊天，但声音极小，生怕影响到旁人。四班在楼道中间位置，南州背着书包走过去，期间有人看出她不是实验班的人，纷纷好奇地望过来。
“谁呀？”
“不认识。”
“往四班去了，不会又是找李萧白表白的吧？”
身后传来低低的嬉笑声，南州一脸黑线，原来实验班的人也这么八卦。李萧白被表白的事，她知道，从九月一日他代表新生致辞后，传闻就没消停过。听说还有初二初三的师姐，写情书啊，送礼物什么的，还有亲自跑到四班来表白。据说初三有一位生猛师姐，还威胁李萧白，说如果不跟她交朋友，就让在职高当老大的哥哥揍他。
这事传的忒邪乎，真假不知几何。“逼婚”师姐南州到现在也没见过，反倒是几次出现在她视野中的李萧白，依旧是个悠闲自在的白衣少年。有点出淤泥而不染的味道。
四班门口也聚了一帮人。
一群男生。
讨论着下周开始的篮球比赛。
“组织后卫没得说，一定是萧白。王迪的话，我觉得打大前锋合适。”
“其实赵鑫打大前锋也不错。”
“对，我也觉赵鑫打前锋更好，王迪比较适合中锋。”
“萧白，你觉得呢？”
“是啊，班长，你怎么考虑的？”
恰时，一个男生看到了站在门口鬼鬼祟祟的南州，“嘘——别说了，特务来了。”几个男生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过去，见是陌生脸，不是实验班的，纷纷皱起眉头。其中个子最高的一个男生出声质问：“你哪班的？”
南州说：“我找钟馨。”
听到这个名字，那个男生脸上闪出一丝不屑，长脖子拐一个弯，脑袋伸进教室，用一种爱答不理地强调喊：“钟小姐，有人找。”
班里有人笑。
“钟馨，有人找你，是个女的！”这次，语气换成不耐烦地差吼。
吼尼玛勒戈壁！
过了一会儿，南州看见无精打采的钟馨从教室里无精打采地晃悠出来。
小姑娘瘦了。
“南州？”
看见她，钟馨有一瞬间的惊讶。不知迫于什么压力，南州从没来四楼找过她，对此，她生过很长时间的气，甚至在电话里质问南州，是不是因为我学习不好，总考最后一名，让你觉得没面子？
“你，你怎么来了？”
此刻，钟馨只觉委屈。想哭，大哭。
南州察觉出了，一把拉住钟馨的手，“走，去那边聊。”她的手死死地攥住她，力量从指间传递。她们从小心有灵犀。钟馨点点头，咬住嘴唇，使劲把眼泪憋回去。直到和南州来到无人的楼梯拐角，才忍不住哭出了声。她把开学这一个月的委屈化成眼泪扑在南州肩头：“你，你知不知道，班，班里，没人愿意，意，搭理我。老，老师，和我爸说，这次测，测试，我要，要还是最，最后一名，就让，让我转到普通班去。”
南州摸她的头，后背，轻声安慰。
实验班老师只会这一套？
直到钟馨哭够了，南州才问：“那你自己怎么考虑的？”
“我，我不知道……”
迷茫很正常，十二三岁的孩子，面对学习的压力，同学的疏远，以及老师的恐吓，没郁闷死就算万幸。
“钟馨，实在不行，算了。”
“啊？”
南州拉起她的手，清洌洌的目光落在这个在自己生命中，与父母同样重要的女孩：“老师让你去普通班，可以，但前提条件是，你要做到班级第一再走。”
钟馨惊讶地抬起头。什么意思？
南州说：“你退出实验班，回到普通班，但上课还是在这个学校，与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知道么，如果现在走，当四班里的人提起你时，都会和刚才那个男生一样，露出鄙夷不屑的面孔。他们会一辈子记得你是一个失败者，一个被淘汰者。钟馨，你想做那样的人？”
“不想！”钟馨几乎惊恐地摇头。
她最爱面子，这种退出方式，不如死掉。
“对，我也不想让你那样。所以，无论多难，你要挺住！听我说，你不比他们差。信么，测智商，他们中的许多人一定都不如你。他们比你强，只是因为在小学时，人家比你努力比你刻苦。在你看小说，看动漫，看连续剧时，他们是在学习。如果你也做到这样刻苦，用不了多久，你的成绩一定能追上来。”
“可……”
“钟馨。”就在这时，一道清亮的嗓音在从四楼楼梯口轻飘飘落下。
南州和钟馨同时望过去。
李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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