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正值春日，沁兰院内芳草萋萋，引得许多蜂蝶飞舞，连空气都飘荡着淡淡清香。
楚湛在庭院中拿着一把花锄替花草松土。他今日穿了件金纹墨竹刺绣长袍，两袖高高挽起，一双白净的手上沾染了些许泥土。因为坐在轮椅上一直弯着身子，他的鼻尖已冒出了丝丝细汗，但是楚湛倒也不在意，依旧没停下手中的动作。
谁能想到一国太子的别院里，既无金碧辉煌的高梁大柱，也无璀璨夺目的金箔琉璃，却在庭院前种了一大片杜衡芳芷，满院春色皆在于此。
毕疏从回廊走来，看见他身处花草之中那清癯修长的背影，突然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太子殿下的场景。
那日也是这般明媚的一个春日，他跟随在禁军统领身后入了沁兰院。身穿玄黑长袍的少年坐在轮椅上，周围全是郁郁葱葱的芳草和锦簇玉英，时不时有两只斑斓彩蝶扑棱飞过。少年那一袭黑衣，在这般美景下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带着几分诡异的和谐感。
他随着禁军统领走至太子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玉冠束发的少年微微颔首，从花丛中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苍白淡漠的脸。他只瞧了一眼，便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再看眼前这个他将来要将性命与之托付的新主人。少年那双清澈的凤眸里，蕴含着深不见底的疏离和阴郁。
往后两年多的时间里，他看着楚湛一路披荆斩棘，获得了朝中众多大臣的支持；看着他一步步稳固自己的地位，让旁人再也撼动不得他的储君之位；看着他从当年的青葱幼苗成长为了如今的参天大树。
他见证着楚湛成长为经韬纬略的太子储君，得到旁人艳羡不得的荣华富贵，却始终未见他眼中的阴郁退散过。可如今太子妃的到来，似乎让事情有了转机，只这半月来，他仔细数了数，太子殿下露出笑容的次数比平时两个月加起来还要多。虽然殿下每次都不肯承认，可他却是瞧得一清二楚呢。
毕疏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松快的笑容，往楚湛所在的地方走去。
他走至楚湛的身旁，弯腰行了个礼，道：“殿下，太后娘娘派来接太子妃的人已经到了。”
楚湛握住小锄头的手下意识地握紧，偏过头看向毕疏的脸却保持着惯有的清冷，一双凤眸漆黑如墨，不含任何情绪，淡淡道：“孤还拦着她不让去了不成？毕疏，你近来为何总在孤面前提起那个女人？”
毕疏听了这话，胸口堵着一口老血差点涌上喉头。明明是殿下你总是若无其事地提起太子妃，现在反过来倒是教训他的不是了。但是作为一名合格的侍卫，毕疏自然不会反驳楚湛的话，毕竟他们这个行业的准则便是：一切以主人的话为准则，不得反驳主人的话。
于是毕疏道：“是太子妃让属下问问您，要不要一同进宫去向太后请安？”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瞧了眼楚湛，发现后者的脸色无甚变化，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楚湛看着他，语气却冷淡了几分，道：“你到底是谁的侍卫？竟还要帮着她传话？以后少在孤面前提起顾如霜。”他现在严重怀疑毕疏是顾如霜派到他这儿来的细作。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楚湛打破了沉默。他对毕疏吩咐道：“去告诉顾如霜，孤今日没空。”说完，便又继续拿着花锄轻轻地刨松土壤。
毕疏听了这话，自知劝不动，只好应了句：“是。”然后恭敬退下，顺着原路返回前厅复命。
待毕疏的背影消失在长廊的尽头，楚湛弯下身子轻轻抚摸着面前一株蔷薇那粉白色的花瓣，脸上露出几分罕见的少年稚气，嘴角勾起一抹顽劣的笑，低声道：“孤才不会陪顾如霜进宫助长她的气焰呢。”他就是要让世人知道，顾如霜是凤命又如何？在他楚湛眼中，她什么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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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紫色圆领长袍的女官恭恭敬敬地站在太子府前，身后随着几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宫女。旁边停着一辆圆顶马车，灰袍车夫双手执着缰绳，笔直地站立着，不敢有丝毫懈怠。
一身藕荷色暗绣牡丹长裙的女子头戴紫金朱砂玉冠，迈着婀娜的步子从大门内缓缓而来，日光照在她的脸上，衬得一张玉瓷般的脸愈显白皙娇媚，眉间一点赤红花钿如火般妖娆。身后的两个侍女一白一绿，模样清秀娇俏，微微屈着身子替她提起长曳坠地的裙摆。
顾如霜本在前厅等了楚湛好些时候，却迟迟不见人来，太后那边的人也容不得她拖延，是以只能自己先出来了。其实她压根是不打算喊楚湛一同进宫的，可昨日来府中宣读太后懿旨的内官对她笑眯眯地说，“若是太子殿下也能一同进宫便好了，太后娘娘想殿下得紧呢！”
话都这样说了，顾如霜觉得还是有必要让毕疏问问楚湛的意思，不过看样子楚湛并不打算进宫。顾如霜嘴角勾起一抹轻笑，微微仰起头朝着马车走去。
未料她还刚走出大门，身后便响起一道急促的男声。她回头一看，果真见毕疏就在离她不足六尺之远的地方，面色有些微红，显然是跑的太快所至。顾如霜停下步子，见他身旁无人，心中早已明白。
毕疏深呼了一口气，往前迈了两大步，抱拳对顾如霜行礼，道：“见过娘娘。”
顾如霜微微颔首，一双秋水眸看着毕疏，倒也并不开口问他话。因为没什么想说的，她知道楚湛不会来。
毕疏站直身子，对她道：“娘娘，殿下今日不能陪您入宫了。”
顾如霜嘴角一抽，看着毕疏的眼神带了无奈。这孩子可真不会说话，哪怕随便编个谎话推辞也好啊，居然就这么直愣愣地说出来了。她不要面子的吗？这么多人看着呢。
于是她装作十分理解体谅的模样，声音温柔缱绻，似是带了几分忧愁：“殿下政务繁忙，本宫自是知晓的。你也多劝劝他，莫要太过操劳，伤了身子。”说完还用手中的帕子拭了拭眼角，而那双明媚的眼竟真的蒙上了一层淡淡雾气。
顾如霜心中窃喜，她不仅成功地给楚湛树立了一个勤政好学的形象，还给自己缓解了一下尴尬。说不定楚湛知道后，对她的厌恶会少那么一丁点儿。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到。那几个从王宫里出来的宫女已经想象出了一副郎情妾意，相濡以沫的画面。心中不由感叹，果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若是太子殿下的腿疾能好，那便更是完美了。
毕疏看着她那露出几分愁色的姣美面容，狠狠地点点头，郑重道：“属下自是知晓。”虽然殿下不喜欢太子妃，可他却觉得太子妃人挺好的，哪怕受到殿下的那般对待，也会关怀殿下，这对于一个养尊处优的郡主来说，可是十分难得的。
顾如霜见毕疏这幅表情，便知这傻孩子又被她给唬住了。于是她点了点头，转过身时，嘴角却勾起一抹难以忍耐的笑意，可当正对着那几个宫女时，又恢复了如常的表情。
紫袍女官见她走近，忙微微屈身行礼，身后的几个小宫女也忙不迭地一同行礼。顾如霜点点头，示意她们起身。
这女官是在太后的凤溪宫前殿伺候的女使，虽身份不比胥燕，但是也是太后跟前极为看重的红人。往日太后派人让各侯妃王妃进宫，差使的都是凤溪宫的二等女官，如今竟派遣了自己跟前的一等女官，足以可见对顾如霜的看重与疼爱。
女官朝着顾如霜一笑，温声道：“奴婢秀离，奉太后之命接娘娘入宫。”
顾如霜亦是对她报之一笑，道：“劳烦姑姑了。”
秀离掩袖轻笑，道：“娘娘这话可是折煞奴婢了，这本是奴婢分内之事。”说完她便又对顾如霜道：“娘娘请上车。”
顾如霜点点头，走至马车旁。那几个宫女动作十分利索地搀着她上了马车，而白茶与青蕊则留在了车外，随着众人步行入宫。
马车缓缓地从小巷驶出，朝着楚王宫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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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疏回到沁兰院时，楚湛恰将最后一片地松好了土。这片地一直是他亲自打理，从不假手于人。施肥浇水松土，很难想象一国太子竟会亲手做这些琐碎事，看上去就和普通花匠无甚两异。
楚湛将高高挽起的衣袖放下，拍了拍自己衣袍上留下的灰尘土渍。毕疏从前院回来走至他的旁边，拱手行了个礼，道：“殿下可要先去沐浴？算算时辰，待会儿便可用午膳了。”
楚湛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晦涩莫名。他轻轻点了点头，毕疏会意，推着他往屋里走去。
厚重的梨花木大门被轻轻推开，日光泄入略显昏暗的屋子，青罗帘幔都映上了几分金芒。屋子里的陈设十分古朴简单，只摆了些是寻常人家可见的器具东西，唯一不同的大概便是所用的材质有所不同。空气中萦绕着淡淡的墨香，混着清新的薄荷香，令人感到十分舒畅。
毕疏将楚湛推入内室，然后对他道：“属下去将您的衣裳取来。”
内室后还有一间房，正是楚湛平日沐浴所在的地方，里头有一方大大的温泉，是从山上流聚而成的，对身体及有好处，也是因此楚王才选了这儿作为太子府。
楚湛点点头，毕疏撸起袖子走出房间，往烘房走去。
楚湛性子十分古怪，除了毕疏不让任何人贴身伺候，因此每每沐浴时，便是由毕疏扶着他入水。
内室的窗户大敞，从他的视线望去直至尽头，恰能看见流云阁那棵高大的杏花树从重重屋脊中冒出了一小片粉红花簇。楚湛偏过头，望着挂在书案上的那盏琉璃花灯，双眉微蹙，一双凤眸露出清冷的目光。
当年寡母去世后，他遵从寡母临死前的叮嘱，来到了丹垣城，而全身上下除了所剩无几的碎银两和几本破书，包袱里只有这盏花灯了。这灯正是当年顾如霜送给他的，而他之所以将它一直带在身旁，不是因为对顾如霜还有留恋，而是为了提醒自己有多恨她。
楚湛轻轻闭上眼，脑中突然映现出一张女子的明媚笑颜，她站在阳光下，眉目舒朗柔和，连下巴都镀上了淡淡光影。看上去是那般美好，美好得让人忍不住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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