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椒墙玉砖，微风拂过绡金薄纱，带着清新凉爽的气息。重重叠叠的金纱后，竖立着一块雕花双凤栖梧屏风。
屏风外，四个身穿桃粉色长裙的宫女皆双手相合，低眉顺眼地恭敬站在一旁；屏风内，宽大的美人榻上身穿朱红金纹交绣华服的老媪半卧着，一双苍老的下垂眼半眯着，看上去颇为雍容富贵。紫衣锦袍的中年女官跪在老媪跟前，伸出双手替她轻轻按摩腿肚。身后是两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年轻宫女，手中各自拿着一把雉尾扇，轻轻地摇动着。
老媪正是楚国太后，楚王的亲生母亲顾平华。这位太后年轻时曾是有名的梨花将军，统帅三军，披甲上阵可是一点都不含糊。偏是这样的一位女将军，却因为军务耽搁了自己的姻缘，快双十有二时还未定亲出嫁。
后逢先楚王元后薨殁，又过了四年，先楚王便娶了这位女将军为继后。起先顾平华是抵死不从的，她这辈子只想当个女将军，哪里有心思管顾儿女情长之事，可楚王日日亲临顾家，这日子一长，两人竟日久生情，最后也是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
女官胥燕捏了捏太后的右腿腿肚，笑得眉眼弯弯，问道：“娘娘，力度可还适合？”她是从顾家随着太后入宫的丫鬟，贴身伺候已有四十多年。岁月到底不饶人，如今她已华发渐生，太后娘娘也早已鬓发皆白了。
太后微微阖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她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双吊垂眼兀地睁开，黝黑的眼眸倒是有着不合年龄般的清亮，看着胥燕问道：“哀家倒是有些想鸾鸾了，上次她进宫也未得一见。”说完，那双清澈的眸子又略微暗淡下来，语气中也带了些失望。上次太子与太子妃进宫请安，恰巧她染了风寒，也未得见上一面，心里终究有几分失落。
胥燕勾唇一笑，却未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道：“这还不简单，娘娘直接让人去将太子妃接进宫里不就成了？”
太后听了这话，黝黑眸子一转，点了点头，对胥燕道：“那你待会让人去太子府一趟，让太子妃明日进宫一趟。”
胥燕点了点头以示答应。
“上次哀家瞧见鸾鸾的时候，她才不过这般大呢。”太后伸出手比划了一番，一脸慈祥温柔。
在她那一辈，家中只得了一个嫡亲的哥哥，便是顾如霜的祖父。如今她的侄儿信阳王膝下虽有好几个儿女，可其中她最为喜欢的还是这个小丫头。她上次见到顾如霜，还是那年信阳王上京之时。年仅十岁的小丫头聪明伶俐，可最让她挪不开眼的，还是顾如霜那张酷似自己年幼时的脸。她看着那样的顾如霜，就好像想起了当年自己尚在家中时无忧无虑的日子。
胥燕笑着回答：“当年奴婢瞧着，太子妃的眉眼简直与娘娘有七分相像。顾家的儿女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太子妃更是身为凤命，如今已嫁给了太子殿下为妻，自有一番作为。”
太后略微支起身子，脸色却严肃了不少，眼中露出一抹忧愁，道：“那孩子野心太大，这可不是件好事。”
胥燕劝慰道：“这宫里头吃人的事还少么，有些野心，总比没有的好。”
太后微微颔首，算是赞同她说的话。她在这宫里头生活了四十多年，纵然身居高位也没能脱离勾心斗角之事，多少人的荣华富贵是踏着别人的尸骨得到的，她看得一清二楚。
“你去将方才说的那事吩咐下去吧，明日让鸾鸾进宫一趟。”太后掩袖打了个哈欠，眉眼已染上了倦色。她早不再是当年那个精力旺盛的女将军了，如今年老体衰，体力已是不比从前。
胥燕点点头，将太后的裙摆放下来遮好小腿，然后从软席上站起，恭恭敬敬地行礼告退，绕过屏风朝着门口走去。身后的那两个拿着雉尾扇的宫女也跟在她的身后，一同出了内室。
胥燕刚走至门前，外头便迎面走来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后头还跟着几个穿着碧色长衫的小宫女。
少女一袭嫩黄水袖长裙，云髻黑亮光滑，眉间一点桃花钿，明眸善睐，肤白胜雪，朱唇皓齿，恰似人间三月花，微吐芬芳。
胥燕见了她，连忙微微屈着身子行礼，笑道：“见过三公主。”
少女正是楚王的第三子，继后陆婉所出的嫡女容音公主楚怜。这位公主生来便身份尊贵，又加上十分得楚王宠爱，因此整个宫里头除了上头几位尊长，没有谁是她不敢惹的。
楚怜笑得眉眼弯弯，脸上满是少女的娇憨之气，道：“胥燕姑姑这是去哪？”
胥燕觉得这事儿也无甚不可说的，便对楚怜道：“老奴传太后娘娘的懿旨，明日让太子妃进宫来见见娘娘。”
楚怜听了这话，原本带笑的面容微不可见地僵硬了一瞬，又立马恢复了松快，对胥燕点点头，问道：“祖母可是歇息了？”
胥燕点点头，道：“如今日子渐暖，太后易乏，现今正在小憩。”
楚怜柳眉微蹙，犹豫地说：“原本怜儿想过来陪祖母说说话，还带了碟自己做的糕点来。既然如此，那怜儿便先回去了。”说完还偏头看了眼身后侍女提在手中的食盒。她的声音温柔婉转，恰似林间黄莺，却带上了几分隐隐失落之色，再加上清丽柔弱的面容，让人见了忍不住心生怜爱。
楚怜正欲转身离去，太后苍老的声音却从屋子里传来：“可是怜丫头来了？”
听了这声音，楚怜立马止住了步子，提高了嗓音对着殿内呼喊道：“祖母，是怜儿。”语气中不乏高兴，连失落的面容都恢复了原本的明快灵俏。
太后又道：“胥燕，让她进来。”
胥燕听着祖孙俩的对话，忍不住掩袖轻笑一声，伸出右手指引，对楚怜道：“公主进去吧。”
楚怜立马提起裙子往迈进殿内，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又停下了步子，然后转过身拿过身后侍女手中的食盒，吩咐道：“你们几个在外头等着。”
几个侍女听了她的话，立马行礼答应。
外屋的侍女引着她往内室走去。撩开重重绡金纱，屋内浓郁的龙涎香扑面而来，混着淡淡的苦茶味，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楚怜走至屏风前，看着里头的身影，恭敬地屈身行礼：“见过祖母。”
屏风内的影子微微地挪动了身子，苍老慵懒的声音响起，带着丝丝笑意：“怜丫头进来吧，哀家都有多久没见你了？倒是想你得紧。”
楚怜听了这话，嘴角咧开灿烂的笑容，施施然朝屏风后走去，果真见太后躺在美人榻上半支着身子。她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一旁的茶桌上，然后走至太后跟前，声音略带几分撒娇意味：“哪有多久，不过才两日未见而已。祖母只要说想怜儿了，怜儿便是脱不开身也会过来陪祖母说话的。”
太后掩袖轻笑，伸出手握住楚怜白皙娇嫩的双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这丫头贯会哄哀家开心，也不知心里头有几句真话！”
楚怜立马站直了身子，举起右手高过头顶，作发誓样，正色道：“孙女若是有一句假话，那便……”
楚怜话还未说完，便被太后打断了。太后双目微瞪，看着她佯装怒道：“莫要再如此轻易发誓，这些话哪做得了数！”
楚怜立马收回了手，摸了摸鬓角的发，笑得娇俏清媚，“怜儿自然知道。”说完便拿起茶桌上的食盒，拍了拍盒身，对太后道：“孙女做了些百合茶糕，特地拿来给祖母尝尝。”
太后点点头，道：“怜儿有心了。”
楚怜从食盒里端出一盘泛着碧色光泽的糯质糕点，上头撒着细碎桂花，看上去十分美味诱人。她拿起玉箸递给太后，然后将百合茶糕放在案前，两靥梨涡浅浅若现，道：“祖母快试试，看看可还合胃口？”
太后拿起玉箸夹起一块糕点，轻轻咬了一口，只觉得百合的清香混着绿茶的微苦味霎时充盈了口齿之间，微甜不腻，正是她贯来爱好的口味。她点点头，笑着对楚怜道：“好吃，怜儿做的自然是好吃的。”
楚怜笑眼盈盈地看着太后，眉目间满是温和柔顺。她见太后的脸色不错，又想起方才自己心中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似是不经意提起一般，对太后道：“方才怜儿在外头碰上胥燕姑姑了，她说奉您之命召见太子妃入宫，怜儿也想见一见太子妃呢！”说完便低下头，任人瞧见了都以为她因为害羞才做此态。
太后将玉箸放在碟上，看着低垂着头楚怜，眸中冷光一闪而过，却又立马消失不见。她的声音依旧温和慈祥，对楚怜道：“若是想见，那明日便来哀家这儿，自然就能见着了。”
楚怜微微仰起头看着太后，一双杏眼秋水涟涟，两颊染上一抹粉色，问道：“嫂嫂会喜欢怜儿的吧？”说完双手便揪扯着帕子，似乎是十分担心的模样。
太后点头笑道：“那是自然，哀家这般宝贵的孙女儿，人见人爱，太子妃怎会不喜欢？”
楚怜这才重新露出笑容，一张红唇轻启，正欲再开口同太后说话，却又被打断了。
太后眉眼微露疲惫之态，斜歪着身子，对楚怜道：“怜儿，哀家乏了，你也先回去吧。”
话已说至这份上，楚怜便是想继续留在这里也不成了，于是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将一旁的食盒收拾好，然后朝太后行了个礼，道：“那怜儿先回去了，祖母好生休息。”
太后微微颔首，卧在榻上，似乎真是困极了一般。
楚怜只好放轻了步子慢慢退了出去。她走出殿门，总算觉得那股令她感到十分不舒坦的檀香消失了。于是她大舒了一口气，将手里的食盒交给一旁的侍女，带着几个宫女飞快地离开了凤溪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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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燕不一会儿便回到了凤溪宫，她朝着远处一看，正巧见着楚怜几人的身影消失在宫闱的转角处。
她擦了擦额角的细汗，收回自己的目光，提起长裙走进了殿内。她撩开重重轻纱，绕至屏风后，果真见太后合着眼，似乎已是睡着了。
轩窗未关，今日春光正好，暖暖日光洒入屋内，带着几分温暖的气息，将整个屋子照得亮堂堂的。胥燕蹑手蹑脚地走至窗前，伸出双手正欲将开着的两扇小窗关上，却被一道慵懒沧桑的女声打断：“哀家没睡，让它开着吧，怪暖和的。”
胥燕忙偏过头，果然看见躺在榻上的太后轻轻翻了个身子。她停下手上的动作，对太后恭敬道：“是。”
太后倏地睁开双眼，望着眼前的画栋雕梁，问道：“胥燕，你觉得怜儿这孩子如何？”
胥燕揣测了一下太后的意思。这话明显不是在问她的看法，太后心中早已有数了，她只需往好的地方答便可，哪需再多说什么。于是胥燕笑道：“公主身为金枝玉叶，自然是人中龙凤，乃是一等一的好女子。”
太后轻笑一声，淡淡道：“她若是能收起那些小心思，不同她那混账娘厮混在一处，倒真是个一等一的好女子。”
胥燕听了此话，心中大惊。容音公主的生母可是如今的王后娘娘，太后竟直称王后未混账，可一想到太后年轻时的作风，胥燕又觉得这话也不算什么了。当年太后尚在军中时，便是连上头的镇远将军都是照骂不误的。
胥燕也是知道王后的一些行径的，于是劝道：“公主还年幼，哪懂得什么是非黑白？”
太后冷哼一声，心中更是如火烧一般，冷声道：“太子在她这般年纪，该是经受了多少苦难。她如今的荣华富贵，又是从谁手上夺过来的，真以为哀家心中不知？”
胥燕知道太后这是真的发气了，于是缄默不言，再不敢开口说一句话。
“她陆婉敢对着洪荒天地发誓，当年素筠一事她未参与其中？”素筠正是楚王亡故的元后，太子楚湛的生母，元光侯嫡长女沈素筠。
太后想起记忆中女子那柔和清婉的面容，顿时心疼不已。那般风华绝代的女子，整个楚国最为尊贵的女人，最终却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甚至连皇陵中的墓里都只有一套曾经穿过的凤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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