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秋
等谢妈妈提了食盒回来, 三小姐跟她前后脚地回到了院子。
“今天怎么回来的比昨天还晚?可是又走去原来那个院子了?”三姨太太有点儿担心地问。
“没有。程叔告诉我搬院子了。”三小姐把书包放下,一边洗手一边跟亲娘抱怨:“程叔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们仨在校门口站到没人了, 他才坐着人力车来。饿得我前心贴后心。”
三小姐把双手浸没在热水里, 嘴里说道:“娘, 这热水好舒服啊!我从来没见着这么舒服的热水。”
“你不是冻着了吧。可别病了。”三姨太太伸手去摸女儿的额头。
“没有, 我们仨避风躲着了。娘,我跟你说,程叔他还一直沉着脸,跟谁欠了他八百吊似的。三哥只说了一句话,说他以后可以带我和四妹妹回家的,他就横眉怒目呵斥三哥。”
“他说你三哥什么了?”三姨太太皱着眉头问。
“翅膀长硬了是不?大爷都是我带大的……”小姑娘皱着眉头, 努力想弄粗嗓音,但最后学得不伦不类的,只勉强把管家的恶声恶气学像了三分。至于一些不适合弟弟听的话,她就没说了。
三姨太太知道管家不大看得上红姑娘生的那俩孩子,暗里嫌弃那俩孩子性格懦弱, 不像是老爷的种。其实这也跟大姨太太对那俩孩子维护,不如二姨太太那么护犊子有关。俩孩子没人撑腰, 自然没气势了。
但能怪谁呢?
三姨太太抬手摸摸女儿的头发, 只说:“世竹,你这几天千万别跟管家别劲儿。娘今天得到你们学校教员的职位了,以后还要给你和他俩上国文课。嗯,以后娘带你回家。”
“真的?那太好了。”三小姐立即高兴起来。她接过亲娘拿着的擦手巾, 仔细擦手,再抹上蛤蜊油,笑着坐到八仙桌那儿。三姨太太和女儿接过谢妈妈递上的筷子, 四人一起吃饭。姐弟俩面对面地坐着,但不影响俩人在饭桌上的沟通。两个孩子就吃出来热闹的气氛。
三姨太太看俩孩子都抛开了今天傍晚的痛快,也心情大好,笑眯眯地多吃了半碗饭。
*
才吃完晚饭没多一会儿,四姨太太遣
了她院子里的粗使婆子,来请三姨太太过去商量事儿。三姨太太只好吩咐谢妈妈看着三小姐带五爷在东屋里玩,并严令俩孩子不许出屋。
小男孩就磨叽三姨太太:“娘,你从丽姨院子里出来,拐到正院来接我呗。你下午说从明天开始不许我去玩的。”
“不行,黑灯瞎火的,磕了绊了呢。”三姨太太先是严词拒绝,见儿子垮下脸又追问他:“你今天玩了一天了,我让你写的大字,你写完没有?”
小男孩但见亲娘绷脸了,立即就瘪了,吱吱唔唔道:“我马上写。一会儿就写好了。”
三姨太太就提醒他:“你给我认真点儿。如果你写的不好,要重写的。”
“是。”小男孩乖乖领了亲娘的警示。
三姨太太吩咐谢妈妈关好院门,自己跟着那粗使婆子去四姨太太的院子。及至到了四姨太太那儿,她发现老六、老七俩男孩子在厅里跑着玩,照顾七爷、五小姐的那两个奶娘,在往四姨太太的西屋搬寝具。
“三姐,你跟我来这边说话。”四姨太太拉她去东屋。东屋炕上睡着五小姐。四姨太太先给三姨太太兑了一杯蜜水,然后神态很亲密地对她说话。
“三姐,原本你春天裁了老六的奶娘后,我就只好把老六带到自己身边睡觉。你现在搬到二姐的院子里宽敞了,怎么还想起来要把孩子们弄到一起住了?谢妈妈说得不明不白的。你看,我先照你的做了,但就是想请姐姐给我解惑。我急忙忙归拢了西屋,这一下午都在忙乎呢。”
三姨太太坦然道:“现在不是老爷活着的时候,不管咱们自己住的正屋和孩子们住的厢房,都能一样烧得热乎乎的。”
“是啊,那时候不把厢房烧热乎了,老爷过来孩子也没地方睡觉啊。”四姨太太理所当然地接了一句。
三姨太太平静地问她:“可等分家以后呢?吃喝都要自己掏钱了,正房和厢房要还那么烧,你算算这一冬天得多花多少钱。大奶奶会干吗?”
四姨太太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道:“天刚冷,她现在还没想到这一块花销呢!”
“所以啊,咱们别等事到临头了手忙脚乱的。我今晚就只烧了东屋的一铺大炕。你这仨孩子都不
大,俩奶娘上半夜下半夜地轮替,你也不担心老六和五小姐伺候不周。”三姨太太仿佛和每日过来聊天一样地说话。
四姨太太点头说:“是这么回事儿。我把老七他们兄妹俩安置在西屋睡,我自己还是带着老六在东屋。两个奶娘看俩孩子,上半夜和下半夜地倒班,怎么也比一个人看整夜要好。”
三姨太太见她有主意,说了几句闲话就要告辞。不料四姨太太很关心地问起她当教员的事儿来。
“哎呀,四妹妹可别问我了。我今天下午去见校长,差点被校长考住了。要不是这么些年大学的课本一直没丢,今天可就是找差事不成反丢人到外头了。”三姨太太一脸后怕。“我听校长说他这几个月面试了很多人,几十个里面都挑不出来一个合适的。”
这与四姨太太听来的消息有差异。她盯着三姨太太说:“可姐姐到底还是考上了啊。校长问了什么?难不难?”
“难。非常难。我才说了这些年大学的课本没丢。这个,也不瞒四妹妹,我是差点儿就烤糊了。” 三姨太太更不好意思了。
四姨太太见问不出什么具体的内容,转而问起薪水。这就更令三她姨太太难堪了。等三姨太太期期艾艾地说了自己的薪水后,她还补充呢:“亏得我把老四的东西都留下了,不然等明年老五上学,我就是想给他改旧衣服穿都没有。”
得知教员的薪水,四姨太太脸上浮现了肉眼可见的微笑。十块大洋啊!还没有自己的铺租高。这让她带着惋惜地假假抱怨道:“三姐姐,你那些年掌家,你要是给自己买个铺子,或是给咱们府上添几个铺子就好了。”
三姨太太立即不高兴地反击:“我那算什么掌家!来来去去的都是些柴米油盐。再说你和二姐姐一人俩儿子都不愁,我只有一个儿子,我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三姨太太甚少这么说话,四姨太太被她的话噎得够呛,转着眼珠子就要落泪。
“四妹,你可别跟我哭。我不是英雄,也没有美人关。你想想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指责我没给家里这么多的孩子谋长远了?”三姨太太立即截住装模作样要哭的四姨太太。“你和你娘家都有那么长远
的眼光,你为什么不在老爷对你言听计从时提醒老爷呢?”
四姨太太见她真不高兴了,避重就轻地说:“老爷哪有对我言听计从的时候。三姐,你别生气,我就是那么一说罢了。那也是大奶奶说大爷准备多买几个铺子,你都知道的,就差明说看上我那个铺子了,不然我那能说这样的话。三姐姐,我还未谢你的帮忙呢。”
她说着话给三姨太太面前的那杯蜜水又加了点儿热水,然后双手捧到三姨太太的眼前,说:“三姐,原谅小妹出言无状。”
三姨太太接过那杯蜜水,心说哂笑这就是一个欺软怕硬的。没了老爷给她和稀泥,她也是能低头的。
四姨太太见她不跟自己计较了,就把她跟大奶奶的对话,挑拣着说给三姨太太。最后她说:“原来万事有老爷,谁能想到老爷突然就抛下我们了呢。”
“四妹妹还有什么事儿吗?我屋子还没收拾好呢。”三姨太太急着回去备课,不想在她这儿浪费时间。
“我是说,是说,三姐姐这些年攒下不少体己吧?”四姨太太热烈而又谨慎地问。“我进府里之前,听说老爷最是宠爱姐姐了。”
三姨太太不以为然地说:“多一件衣裳少一件衣裳罢了。我不像你有娘家帮助打算。四妹,你要没别的事儿,我就回去了。今天刚搬的院子,很多东西都没收拾呢。我那儿又不像你这里有俩奶娘的。”
四姨太太站起来拉住三姨太太的衣袖说:“三姐姐别着急。都这时候了,你还跟我端着干什么?实话跟三姐姐你说吧,我请姐姐来是想和姐姐合伙再买个铺子。我这两年的租金收入都没花,但想再买一个跟原来差不多的又不够。唉!三姐姐,我那铺租也就仅仅只能够吃饭的。手里这点子积蓄填进去了也就花完了。倒不如趁着孩子小,暂时能周转开再买个铺子,每月多得几个,也是天长日久的多个进项。”
三姨太太叹口气说:“四妹妹的见识,果然是我不能比的。可不瞒你说,我这些年,唉!你没进府的时候,老爷待我也没有对你这般。而我这个人又是你说的那种一直端着的。所以,我真没有活钱跟你合伙。你要真想买,罗太太买房子的事儿你知
道的。”
四姨太太失望,但却把着三姨太太不撒手。只管哀求道:“三姐,我不能出府,就是想当了首饰去买铺子,也得你来帮我。三姐姐,你帮帮我了。”
三姨太太故作惊讶:“谁说你不能出府了?今天不是都给你自由出院子了?”
四姨太太得知自己可以自由了,立即笑得眉眼弯弯,简直可以媲美怒放的胜春。三姨太太看她一眼就别过脸,这样的芙蓉面,也难怪老爷喜欢她,也难怪她进府就打破了原来的平衡局面。
幸好自己……
三姨太太转瞬就在四姨太太的笑脸中波澜不惊,又是平时的温婉清淡神情了。她站起来说:“四妹妹,我得回去了,三小姐未必能镇得住老五。让你院子里的粗使婆子送我了。”
四姨太太见三姨太太不响应自己的提议,心里很不高兴。我找你合伙买铺子,对你来说是什么坏事儿吗?你至于跟我装出这么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么。
“三姐姐,老爷不在了,你那些首饰还要留着给儿媳妇啊。到时候东西都旧了,未必能拿得出手的。”四姨太太习惯性地说话带刺。“你还不如卖了首饰买铺子呢。”
三姨太太叹口气说:“我不如四妹妹你,能常从老爷那儿得到额外的金银珠宝。对了,你别自己一个人去当首饰,免得当铺欺负你是年轻女子,找你父兄或者是管家帮忙了。”
四姨太太见三姨太太仍是老爷在世的贤良模样,心里既别扭又感,唤了粗使婆子送三姨太太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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