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秋
隔了一天, 大奶奶打发婆子把三姨太太母子请去正院,把她们母子现住小院的房契交给三姨太太。三姨太太郑重地谢过大爷大奶奶,在分家协议上代替儿子签字, 再教导儿子按手印。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不料五爷按完手印后问:“大哥, 你以后不管我了吗?”
一句话, 问得大爷眼圈发红、不能言语。
三姨太太摸摸儿子的短头发,给大爷转圜道:“世文,不是你大哥不管你,而是没法管你。你大哥不会总在家的,等伤好了,他还要回前线打鬼子呢。”
大爷感激地朝给自己解围的三姨太太笑笑, 对老五说:“五弟,分家了,你我还是亲兄弟。大哥对你和以前还是一样的。”
三姨太太接着他的话说:“大爷、大奶奶,谢谢你们帮我在育才小学校找的差事。那个昨天我又去了学校,校长说学校提供免费的住处。我想了一夜, 准备搬过去住。然后把这个小院租出去,希望能攒出来他们姐弟俩以后读大学的费用。”
程家大爷闻言愣住。过一会儿, 他回神了, 见妻子还处于愣怔状态,就开口问:“文姨,你那个小院怎么往外租?程家这一个大门,他姓人家要和我们混住吗?”
“砌墙吧, 往东另外开门了。大爷,你想想就是现在不往外出租,等十几年后老五结婚, 也免不了还是要再砌墙另开门的。”三姨太太神色平和,脸色自然,好像说今天中午要吃面片汤一样。不仅如此,她还建议大爷大奶奶把红姑娘母子三人挪到正院,把他们现在住的小院也租出去。
“虽住的不如原来宽敞舒服,但也能减轻些你们日常的负担。是不?”
已经把小院给老五了,签好了分家协议,三姨太太想出租分到他们名下的房产,给姐弟俩攒学费,这也没什么不可以的。程家大爷觉得自己不能帮三姨太太出学费,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能替代了出租小院。嗯,那么就出租吧。
砌墙是个好主意!
把红姑娘母子三人挪到正院厢房来住,也是个不错的好主意。
大爷接受了三姨太太的提议。他涩涩道:“文姨,还是你想的周
全。等你们搬好了,我就把红姑娘他们移到正院,让程叔安排人砌墙、放租。还有,文姨,分家之事虽是你提议的,也是我不能像父亲那样挣来一大家子的开销,不能把弟弟妹妹养到成年……”
“大爷,你这个年龄能当上营长,还是带军杀鬼子的英雄,你不要苛求自己。”三姨太太笑着安慰面呈难过给自己儿子看的程家大爷。“真的,这一大家子换谁来抗,都不是轻松的事情。”
“文姨,谢谢你!”程家大爷十分感。“文姨,以后老五和三妹妹就靠你教养了。五弟,过来,大哥有话吩咐你。”
五爷上前,他很恭敬:“大哥,你说。”他这些日子跟大哥混得很熟了。
“你搬出去住,要听你娘的话。明年上学了要好好读书,咱家的规矩是考试不能跌出前五名。还有早晚别忘了打熬身体。”程家大爷努力坐直身体,板着脸很威严地训话。不得不分家了,也得把面子上的这些事儿做全乎了。
“是。”程世文恭敬地领训。
“你现在还小,我有伤在身也不能教你武艺。你搬出去了也要记着常回来。等我再好一些,我在西安我教你武艺。我不在,你回来找程叔教你。咱们家的男孩子,嗯,父亲是希望我们兄弟能够文武双全的。等以后有机会,我会亲自教你骑马、射击。”
“谢谢大哥。”小男孩恭敬地给长兄行礼。他舍不得离家,可亲娘和大哥商量好的事情,没有他开口反对的余地。
程家大爷摆摆手,让妻子送三姨太太母子离开。等人全走了,他抬手遮挡到自己的脸上,仿佛呓语般地呢喃:“父亲,儿子不如你,儿子照你差的太远,没有马军在西安驻扎,儿子实在是养不起这么多的弟弟妹妹。”
片刻后,大奶奶回来了。她见丈夫的模样,猜测出来他心里不舒服,就轻咳一声劝道:“世忠,树大分支。文姨是妥帖人,她做教员,带三妹和五弟去学校住,用那个小院给三妹妹姐弟俩攒学费,那是长远打算,怎么看也都不是什么坏事。嗯,那个说出去,就像文艺说的那样,这一大家子换谁都不轻松的,你别苛求自己难为自己了。”
“嗯,我知道文姨他们搬出去不
是坏事儿。”程家大爷叹口气说:“父亲在世时,就没少赞文姨是大家主母的材料,由她教养三妹妹和五弟,是不用咱们俩操心的。但剩下这五个,三弟和二妹妹我们肯定是要教养他俩到成人。玉珍,你要多费心在二妹妹身上,趁早把二妹妹的性子板过来。不然她大了以后嫁人,性格不讨喜,要吃大亏的。”
大奶奶答应下来。皱着眉头说:“世忠,咱们成亲就在外面住,以前二妹妹小,我和她也没什么接触。可搬过来这一个月了,二妹妹她也没跟我说一句话。但凡我问她句什么话,她不是点头就是摇头。要不是我看她还跟红姑娘说话了,世忠,你别嫌弃我说话不中听,我差点儿以为她是哑巴呢。”
大爷沉默了一会儿,说:“所以,二妹妹那里,还需要你多用心教导,不能指望红姑娘那个目不识丁的通房丫头。四姨太太那儿,你打发人把她叫来,今天一并处理好了吧。”
*
这是个类似门房性质的狭窄的小屋子。屋子里除了四姨太太坐着的板凳,就只有半铺炕。炕上胡乱地堆卷了被褥,露出陈旧变色的炕席。小风吹得坏了几处的窗户纸“呼哒呼哒”地作响。
而四姨太太就是才从那个脏兮兮的炕上爬起来的。她现在怎么看那炕席,怎么觉得恶心。而一个三脚板凳因地面有些不平,板凳放稳当了,但她的身体坐的就有些歪斜不自然了。可四姨太太她稍微有点儿精神后,理智立即迫使她去想——这是哪儿?自己怎么到这儿的……
四姨太太的双眼紧盯着那呼哒不停的窗户纸,尚未完全清醒的她,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从当铺到了这地方。她扭着手指,看着日头在窗纸上移,慢慢梳理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
终于,外面有了脚步声。开锁的声音打破了满室的寂静,吸引了四姨太太的注意,她把目光转向自己刚才推不开的门扉。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位浓妆艳抹、身着老紫色的夹棉旗袍、看不出实际年龄的女人。香粉味道扑面而来,熏得四姨太太她赶紧转身,她掩鼻不及,连打了两个喷嚏。
那女人却不反感四姨太太的作为。她凑近四姨太太
,伸手捏住四姨太太的下颌,仔细端详四姨太太那张芙蓉面,笑着说:“这张脸还真不错。”女人边说边笑,还伸手在四姨太太脸颊上捏了一下,带着一股调笑的味道说:“细皮嫩肉啊。”
四姨太太使劲推开女人的手,不料那点点的用力,就令她头晕目眩,好悬没从凳子上跌落了。女人伸手扶稳四姨太太,等她坐好了,自己往后退了两步坐到炕沿上,笑着继续上下打量起四姨太太。
女人那满意的神情令四姨太太毛骨悚然。但危险令她不得不大着胆子问女人:“这是哪儿?我怎么在这儿?”
那女人笑着解释:“乖女儿,你叫我陈妈妈好了。不瞒你说我这就是一个半明半暗的窑子。我实话告诉你,我这儿姑娘不多,但几个姑娘也都有常客,属于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我看你这个模样,也是个读过书的学生。我无心难为你,也趁早跟你交实底——你父亲把你卖给我了。姑娘,你想开点儿啊。冤有头债有主的。你以后巴结上贵人了,别怪妈妈我逼良为娼。”
四姨太太越听越糊涂,她迷惑地反问了一句:“我父亲把我卖给你了?我早嫁人了啊。孩子都生了仨。”
那女人立即就变了脸色,她从炕沿上站起来,跨一步就到了四姨太太的跟前,急急地逼问:“你生了三个孩子了?”不等四姨太太回答,她就爆发出一串不堪入耳的脏话,听得四姨太太俏脸绯红,为躲避那女人飞溅的口水直往后仰身。她先以手遮面,再抽出帕子擦拭溅到脸上的口水。
过了好一会儿,四姨太太等女人骂累了住口了,小心翼翼地问:“把我卖给你的是个穿石青色长衫的干瘦老头吗?”
“是啊。他以前也来过我们这里几次,出手也还算大方。他只说你婆家不要你了,他着急还聘礼、赌债,不想等媒人再给你找合适的人家。我艹他祖宗的,我要你一个生过仨孩子的老娘们干什么!”
又是一大段的污言秽语。
“他把我卖了多少大洋?”四姨太太在女人的连串骂声把泪水擦干净,努力学着程旅长生前不高兴却不直接发表意见的态度说话。
而那女人呢,见四姨太太不哭不闹还端出这番
气势说话,便讪讪停了口。她揣摩着四姨太太的身份,可能不是那老者的女儿。便小心翼翼地试探:“两百块大洋。”
四姨太太的嘴角就浮现嘲笑。她前倾身体向女人建议道:“我加五十个大洋,你把卖身契还我,可好?日头才刚过正午,你不吃亏,我欠你一个人情,我父亲以后会还你的。”
“你父亲都把你卖了……”女人突然停嘴不语,她现在确定卖人的那个干瘪老头不是眼前这女子的父亲。果然四姨太太接下来的话给她解惑了。
“卖我的那人并不是我父亲,他是我夫家府上的管家。我父亲在市府负责军需这一块。我只要跟他说你放了我一条生路,他自会投桃报李带同僚光顾你这里。你看看这条长远的买卖值得吗?”
“那你夫家是做什么的?”陈妈妈攥紧手里的帕子。单看她父亲是管军需的肥差,夫家也不能弱了的。自己这里虽跟警局那边有点儿牵扯,那也是自己贴上去寻求保护,可得罪不起那些当官的。
四姨太太努力克制住自己恐惧,用坚定的眼神看着陈妈妈,缓慢地说话。“我丈夫是东北军的旅长,他刚刚战死。陈妈妈,你留着我,我要是宁死不屈,你鸡飞蛋打,白瞎了200块大洋。我若是苟且偷生,这事儿早晚也会爆出去。现在全国全民抗日,你逼良为娼,逼迫的还是烈士遗孀……到时候妈妈你再掏十个200块大洋,也不见得能平息了此事儿。是不?”
陈妈妈在四姨太太的问话里只能缓缓点头,承认她说的有道理。
四姨太太见自己拉大旗奏效,就接着说:“陈妈妈你想想,我是有两儿一女的人,我丈夫的嫡长子为了弟弟妹妹的脸面,为了他自己的脸面,他一个带兵的营长,得知我求过你、你还不肯放我,你这里就是有再多的龟公和帮手,可也抗不过将士的子弹。你说是不是?”
那女人听罢,捂着胸口夸张地笑着说:“哎呦,你可吓死妈妈了。妈妈我肉体凡胎,抗不住子弹的。不过,你确定嫡长子会为你出头?你就是有两儿一女,可看你这小模样,孩子多大?能不能记得亲娘都不好说的。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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