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秋
白丽梅出来得有点儿慢, 实在是奶娘把她包裹的太严实了。她急匆匆地走出来,虽只能露出一双眼睛,但她看到三姨太太, 就几步赶过去, 立即戴着手套抓住了三姨太太的手。不管前一天才见过三姨太太的面, 只热情洋溢地说:“文澜姐姐, 你找我什么事儿啊?噢,对了,昨天不好说话,我还没好好谢过你给我们家罗成的洗三礼、满月礼,嗯,还有你给成儿的那么多小衣服、尿戒子, 你可帮了我的大忙、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白丽梅的语气配上她的眼神,还有她抓住三姨太太手的作,顿时让三姨太太由衷而生这样的感觉:自己是被白丽梅感激的、挂念的,更是被她发自内心尊敬的。
那自己心情愉悦的结果——帮她是值得的。
三姨太太微笑着说:“丽梅,你不用跟我客气。我来是要告诉你, 我才去育才小学校应聘到教员的职位了。”
白丽梅两眼放光,特别高兴地使劲摇三姨太太的手:“太好了!太好了!这样你就可以自立了。我有个朋友在洛阳教书, 学校还提供了住处。你这学校有给你提供住处吗?”
三姨太太的脸上浮现出白丽梅从来没有见过的光彩。她凑近白丽梅的耳朵, 把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难以克制的兴奋,在白丽梅的耳边说悄悄话。
“有的。学校给了一个小院,有三间正房, 尽够我带着孩子们住的。你先帮我保密。对了,校长还让我兼职一年级的国文课,学校缺一个一年级的国文老师, 目前还在招教员。我记得你以前说生完孩子要去找教员的差事,我跟校长说了,先替你代课。你好好准备,过阵子去校长那儿考试。”
“文澜姐姐,你太好了。”白丽梅抱着三姨太太呜咽出声。“谢谢,谢谢你!”
“好啦好啦。八字没一撇的,你怎么就激起来了。丽梅,你要准备好一年级的功课,过个十天半拉月的去学校应考,校长问的东西还挺多的呢。回头我把他考校我的问题和我的回答写给你。”
“谢谢姐姐。我会好好准备功课,我一直没丢下课本。”白丽梅如小鸡叼米般频频点头
。
三姨太太失笑。她拍拍激的白丽梅,认真地叮嘱她:“你好好准备,别失去这次机会。做教员比你绣花挣得多,还能搬去学校免费的房子住。嗯,你这个房子可以租出去,又是一笔进项。好啦,你赶紧回去吧,记得别对任何人说啊。”
“嗯,嗯。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事关自己是不是能以后的岁月里有个固定的金饭碗,白丽梅心里知道轻重。
三姨太太笑着把白丽梅推向在她身后敞开的院门,朝她招招手转身往家走了。留下在深秋的小凤里,望着她婀娜背影感得热泪盈眶白丽梅。
等三姨太太走得不见人影了,白丽梅默默进院,她干脆利索地落了门栓,然后三步并做两步地冲进了卧房。看见在炕上酣睡的儿子,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让自己尖叫出声。
“姑娘,程家那姨太太找你什么事儿?”奶娘看白丽梅解下围巾和帽子,露出激得泛红的双颊,放下手里的鞋底问她。
奶娘这人吧,也是奇怪得很。她从来当着三姨太太的面,都尊称其为程太太。可背转身了,就坚持称呼她是程家的那个姨太太了。白丽梅纠正她多次,反复跟她讲如此做法哪天穿帮了,就把人得罪到家了。可奶娘对三姨太太的蔑视,令白丽梅哭笑不得。
“姨太太就姨太太了,怎么样!总比假的程太太好。”
“奶娘,你以后要管她叫金先生了。”白丽梅语速极快地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太好了,太好了。”奶娘双手合什,“姑娘,还是你做得对。你从来都把那个冒牌的程太太当成正经太太尊敬。幸好没跟我一样,不然这样的好事儿,程家姨太太,嗯,不是,金先生再不会想到留给你的。”
“是啊。”白丽梅也是这样的想法。“她家的二姨太太和四姨太太,还都是初中毕业呢。”
奶娘深以为然。
白丽梅放好围巾手套等,用夹袄替换夹棉旗袍,收拾利索了,她低头亲亲沉睡的胖小子,喃喃道:“成儿,娘也要做先生了。娘可以像你外祖母期望的那样,不依靠别人活着了。”
*
三姨太太按着之前答应程大奶奶的话,去正房告知她自己面试的结果。“钱不多,只
有十个大洋,但省着花,也能够我和俩孩子吃用的了。”
十块大洋四口人一个月,一直过得很宽裕的大奶奶先是愣了一下,但三姨太太她自己说够,又不是别人勉强她的,对不对?她跟着心生无限欢喜,三姨太太能带那俩孩子自立,压在自己肩膀上的、她那份的负担就可以完全卸掉了。
欢喜之下,她高兴地问:“文姨,你什么时候过去学校做先生啊?”
“我把自己院子里的这摊子事儿整理好就去上班。”三姨太太眉眼飞扬喜气盈腮。她用开玩笑的口吻问:“大奶奶,我那院子的房契,什么时候可以分出来给我啊。你别写我的名字,直接就写老五的就可以。他一个庶子,大爷能分给他这么一个小院,说到哪儿,说破天了,大爷作为嫡长子,还有那么多的弟弟妹妹要靠他赡养,给老五的也够多的了。”
大奶奶见三姨太太这么说,内心的满足感令她痛快地答应:“我明天就让管家去办契书。三个小院子一起立房契。”
三姨太太眉开眼笑。她再次感激地谢过大奶奶后,以自己院子里还有很多东西没收拾,匆匆地离开了正院。
*
三姨太太的院子里已经没有箱子了。谢妈妈才把晚上睡觉用的东屋、还有客厅整理出来。其余的东西堆放到暂时不用的西屋里。东西厢房已经上锁。大面上看不出来有任何凌乱的了。
“姨太太,剩下那些今天用不着的东西,我准备放到明天再整理。”谢妈妈忙了一天,累得腰酸背痛,她给三姨太太准备了洗手水之后,就站在离三姨太太几步远的地方,不停用手轻叩自己的腰部。
三姨太太就说她:“你先歇歇气,累伤了就划不来了。这一半天用不着的东西就先那么放着吧。嗯,我的意思是说你先别拆了,我另有安排。”
“谢谢姨太太。那我明天就先歇歇。等歇过劲儿了再弄。”谢妈妈感于三姨太太的体恤。她见三姨太太满脸喜色,就猜测着问:“姨太太的事儿成了?”
谢妈妈是个少言寡语、闷头干活的人,不比那些口舌便利会奉承主人家欢喜的仆妇得脸。好在姨太太知道她不是耍滑和搬弄是非的性子,春天裁人就把她留了下来
。但她又不傻,不仅该看懂的脸色她会看,该说的话她也是会说的。
“成了。谢妈妈,到时候要靠你看住老五,他去哪儿你跟到哪儿,别的事儿都可以先放放,千万别让他有什么闪失。等明年春天他上学就好了。这个冬天你多辛苦一点儿。”
“姨太太放心,我会看好五爷的。”谢妈妈信誓旦旦地保证。她以为三姨太太是因为每天要离家,不放心留在府里的儿子呢。
三姨太太把带回来的那些书放去东屋。等她换了衣裳出来,谢妈妈已经手脚麻利地给她冲调了一杯玫瑰露。
“姨太太,你先坐下歇歇,我去把五爷找回来。”
升腾的果香热气,很好地温暖、舒缓了三姨太太这一下午紧绷的身心,也驱散了外出带来的凉气。她笑着对谢妈妈说:“嗯,你去吧,顺便提壶热水回来给五爷洗手洗脸的。”
“是。姨太太。”谢妈妈略略弯腰,提起半空的暖水瓶,把剩余的水倒进脸盆后,才以手捶腰缓慢走出去了。
三姨太太看着谢妈妈的背影,捧着玫瑰露深吸一口香气,心里失笑道:“这谢妈妈啊,虽没有嘴上的花俏功夫,但做了什么,总要用她的方式提醒自己她做了什么、她辛苦了。呵呵。”
*
好一会儿之后,滚得满身脏兮兮、小花脸的五爷,被谢妈妈拉回来了。
“哎呀,你这一身怎么滚的,怎么弄到这么脏啊。”三姨太太赶紧帮着谢妈妈扒儿子的罩衣和裤子。“你这都干什么去了?中午吃完饭才换的衣服。”
小男孩笑嘻嘻地回答:“玩打仗。” 他这些天跟大爷的亲兵护卫玩得太开心了。他见三姨太太没真生气,就试探道:“娘,给我买个小马好不好?”
“没钱。”三姨太太果断地拒绝了儿子。
“大嫂说娘当教员有薪水了。”小男孩据理力争。
“娘挣的那点儿钱,就够你和你姐姐吃饭的。再说那马买回来要吃草料的,每天比你吃的还多。你问问大嫂肯不肯替你养马?”三姨太太给儿子套外罩衫、裤。
小男孩就瘪嘴。可等到谢妈妈洗完他的衣裳去领晚饭时,他爬到三姨太太怀里,把自己和六弟听到的大嫂和管家的对话,复述出来了大半。
“娘?”小男孩不怎么理解大嫂和管家的话,他的求生欲和旺盛求知欲提醒他回来找亲娘要答案。
“世文,这些话你要当没听见。”三姨太太正色警告儿子。“你若不想被打死,今天听到的事儿就要烂到肚子里。记住没有?”
小男孩被亲娘吓得够呛,连连保证自己不说。可等了一会儿,他又问:“娘,要是六弟回去对丽姨说了呢?”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记住,任何人问你,你都不能说你听到了。对了,明天你给我在屋子里写大字,这五天里都不能再出去玩了。”
这惩罚好像晴天霹雳般震傻了小男孩子,他不敢相信地问:“娘,五天?”五是他最熟悉的数字,没想到亲娘这么狠。
“我以前没给你讲过道理吗?君子坦荡荡,只有小人才会做出不上台面的偷听举。如今管家和大奶奶尚未发现,等发现了,他们会说你果然是庶出的,果然尽干上不了台面的事儿。”
有关嫡出和庶出的言论,小男孩在这一个月里听说了不少次。他从原来的没有嫡庶概念,到一度憎恨瞧不起自己庶出身份的正院粗使婆子、管事妈妈,三姨太太费了很大劲儿才纠正他,达到不把这些情绪带到脸上的。
可如今亲娘的提醒,令小男孩恹恹不乐起来。他索然无趣地从亲娘的怀里下来,跑去门口。
“世文,你要去哪儿?”三姨太太追在他背后喊。
“我去接姐姐。”
“不许跨出大门。”三姨太太提高声音,语调也严厉起来了。
“嗯。不出去。”小男孩百般不愿意,有气无力地回了亲娘一句:“我就在门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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